第33章 總有愛恨(三)
梅蘭竹菊, 青竹令的規格高于金菊令。一個金菊令都能個得四方觊觎, 何況是規格更高的青竹令。她可以想象一旦這令牌現事, 會招來什麽樣的大動靜。
如果不是再次看到相似的令牌, 她幾乎快要忘記金菊令的事情。她以為什麽得梅花者得天下,什麽重陽山,那些江湖之事與她的生活毫不相幹。
“等一等!”
婆子們停下來, 相互打着眉眼官司。她原就是王府的郡主,現在又是應王的幹女兒,陛下親封的大長公主,婆子們不敢不聽她的話。
她看着夏夫人,“為什麽不跑?”
身為空鏡門的少主,她相信夏夫人就算武功不行,身邊定有高手相護。夏夫人應知開山王府和鎮國公府都恨毒了自己,為什麽要束手就擒?
夏夫人嬌媚一笑,“我為何要逃?我還等着他們來求我,幹嘛要逃啊。”
好吧,她實在不應該多管閑事。對方可是夏夫人, 一個心狠手辣到令人發指的女人。只是她想不通,為什麽對方會把青竹令交給她,這種行為像是一種托付。她并不認為自己和對方的交情好互可以托付重要事物的份上。
“為什麽?”
這聲為什麽旁人聽不懂, 夏夫人卻是懂的,“不為什麽,或許是我一生所遇之人,唯你看得順眼一些。”
是這樣嗎?
顏歡歡當然不會相信, 她十分有理由懷疑對方的動機不純。出了開山王府,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到了九井巷的牌坊下。
雨已停,她茫然地站在牌坊下面,望着長長的巷子發呆。她一時之間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有多大的變化,直到她看到跪滿一地的街坊。
“草民拜見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千歲千千歲。”
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那一雙雙讨好的眼睛。沒有人再熱情地叫她歡歡姑娘,眼熟的少年們規規矩矩的,不再有人敢在她面前打鬧嬉戲,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都起來吧,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我就是随意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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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這麽說,卻沒有一個人敢走。她無奈嘆氣,只能自己離開。走了有一段路後,還能隐約聽到低聲的議論。
“還是歡歡姑娘好命,才從王府出來,又成了大長公主。你說咱們怎麽就沒看出來,那老叫花子居然是應王殿下…”
“都怪咱們眼拙,沒有歡歡姑娘那眼力勁,否則啊咱們也能成為貴人…”
“你們說說,咱們平日時沒少關照應王殿下,應王殿下怎麽不對咱們也表示一下…”
“表示什麽啊?就你那摳門的樣,家裏壞了馊了的東西才舍得送出去,應王殿下不治你的罪都是好的,你還想好處,真是被豬油糊了心。”
“你還不是一樣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別管東西好不好,我至少還送過東西。你不僅沒有關照過殿下,我還聽到你罵他老不死的。”
聽到這些議論聲,顏歡歡有些心虛。她扪心自問,自己真的沒有關照過老前輩。唯一一次送的餅,還是仲庭讓她扔掉她沒舍得随手給他的。為什麽應王這麽看重自己,還認自己當幹女兒,給自己要來一個公主的封號。
她始終相信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親近。就算她對他釋放善意,也不應該得到如此豐厚的回報。
回到應王府後,她問應王,“老前輩,你要找的人真的不是我嗎?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從來不覺得我有幫過你什麽,對你更沒有任何的恩情。”
應王撫着胡須,高深莫測,“都說了我們有緣,都是緣份哪。”
她不信,“你別哄我,我不是三歲小孩子。”
應王露出傷心的表情,對仲庭道:“仲小子,你看看歡丫頭懷疑我的用心。天地良心哪,我真的是看她順眼,想認一個女兒給自己養老送終,這難道有錯嗎?”
堂堂王爺千歲,還是嬴氏皇族的老祖宗,要說他沒有人養老送終,誰信?他假裝抹着眼淚,白花花的頭發看得确實讓人有些心酸。
她心一軟,覺得自己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應王和夏夫人不一樣,一個人的善意騙不了人,她相信他不會害自己。
應王不依不饒,“歡丫頭,你真是傷我的心哪。你看看我這樣子,黃土都埋到頭了,我不就是想感受一下當父親的滋味。你還懷疑這懷疑那的,我的心都被你傷透了。”
一番哭訴讓她心生內疚,夏夫人是夏夫人,老前輩是老前輩,她怎麽能将兩人混為一談。“老前輩您別生氣,我給您賠不是還不行嗎?”
“你是誠心的嗎?”應王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她無奈,“我對天發誓,我是誠心的。”
應王咧嘴一笑,“這還差不多,我和仲小子等你半天了,就等着你回來開飯。我可告訴你,王府的廚子比望江樓的都不差,尤其是做魚,簡直是一絕。”
他的饞樣令人忍俊不禁,既然這麽重口腹之欲,為何寧願窩在九井巷那樣的地方餐風露宿,真是讓人不解。
王府的廚子手藝确實好,一頓飯吃得大家都很滿意。
有些話顏歡歡不會當着應王的面說,在她的心裏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仲庭一個。在和仲庭獨處時,她還是将自己對夏夫人的疑惑全盤托出,“你說她為什麽要把青竹令給我?”
仲庭道:“空鏡門的人武功泛泛,又大部分是女流之輩,但制毒的本事倒是其它門派難以企及,尤其是在對男人用毒上面。你說夏夫人容顏蒼老且生褐斑,與其親密的男子會喪失那種能力。這倒是讓我想起一種空鏡門秘藥,此藥名為同歸。一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作之毒。女人最在意的是什麽?是容貌。男人最在意的是什麽?是男人雄風。女人沒了容貌,男人沒了雄風,這就是同歸于盡。”
顏歡歡瞠目結舌,她可算是知道空鏡門一天天的都幹什麽。怕是盯着男女的那點事,成天翻來覆去的研究藥,只有想不到,沒有她們做不到的。
這都什麽秘藥啊,還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簡直是神經病。
“老鬼,你前世是不是和空鏡門有過接觸?”
“知道一些,并無太多接觸。我只知道現任空鏡門門主許如娘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其人頗有野心。可以肯定的是夏夫人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她肯定有目的。”
在他眼中,空鏡門不過一個不入流的門派,只要行得正坐得穩,她們并無可乘之機。青竹令不是尋常之物,按理來說應是門主親自保管,怎麽會在夏夫人的手中?
除非空鏡門有內讧,夏夫人是叛逃出來的。
顏歡歡左右思量,道:“我想再和她見一面,把這令牌還給她。”
是夜,在仲庭的幫助下她潛進王府。出乎她的意料,夏夫人并沒有關進什麽地牢之中,也沒有受到嚴刑拷問,而是住在原來的院子裏。除了門口守衛森嚴,倒也還算惬意。
她從窗戶而入,仲庭守在外面。
夏夫人看到她,似乎并不驚訝。
薰爐裏的散發着袅袅香氣,朱紅的床幔配着深綠的被褥,顏色搭配豔麗而詭異。那張臉不如之前看上去那麽觸目驚心。在暈黃的燭火下,反倒有一種洗去鉛華的美。
桌子上點心瓜果一應俱全,茶壺在微微冒着熱氣,顯然不久前才新沏的。
“你是不是很驚訝我還能這麽自在?”
确實很驚訝。
夏夫人嬌媚地靠在軟榻上,朝她勾手,“走近一點,我告訴你。”
她往前走兩步,不肯再走。
夏夫人也沒有計較,自得一笑,“那是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可以替他們解毒。除了我誰也解不了他們身上的毒,那些太醫根本束手無策。你說他們是不是要把我供起來。”
這倒是。
“你真會替他們解毒?”
顏歡歡不相信她有這麽好心,如果真有那就會不給他們下毒,還賠上自己的容貌。如此兩敗俱傷的作法,根本就不可能和解。
她聞言,飛了一個媚眼過來,“還是你了解我。為了懲罰他們,我連自己的都賠上了,又怎麽可能那麽好心替他們解毒。”
“你想一直這麽拖着?”
“當然不是。”她眼神閃過冷光,“你知不知道我嫁到夏家後過的是什麽日子?那個老東西把我不當人,他把我當成一條母狗!我受了那麽多的罪,我怎麽可能原諒他們!你不會明白那種感覺,明明惡心得要命,還要下賤地讨好對方。你看看我這張臉,是不是覺得很惡心?我想讓他們嘗嘗那種滋味,讓他們一生刻骨銘心!”
“你這招确實狠。”
夏夫人大笑起來,“還有更狠的,解藥只有一顆,就看他們誰表現得好。我都迫不及待了,真想看着他們像狗一樣匍匐在我的腳下,像狗一樣的搖着尾巴讨好我。”
簡直是個瘋子。
顏歡歡把令牌放在桌上,“你的東西請收回。”
夏夫人道:“你可知道這是何物?”
“重陽山的青竹令。”
“既然你知道這是何物,那你就應該知道這東西的用處有多大。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姓仲的小子彼此有些情義,你不想害死他寧願自己受苦。按月服用解藥是能保你無事,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這種做法是有期限的。一旦你年過二十,體內的毒還未解的話,那毒将會反噬你自己,你終将毒發身亡而死。”
夏夫人期待能看到她慌恐的表情,然而她已知解毒之法,面上自然沒有什麽波瀾。如此平靜大大出乎夏夫人的意料,不由微眯起眼。
“看來我又要說自己小瞧你了,想不到小小年紀倒是把生死看得淡,難怪應王那個老家夥對你另眼相看。不過你當真不想活嗎?如果我告訴你只要有了這枚青竹令,你就可以活下去,你還會不會把東西還給我?”
顏歡歡看着她,輕輕搖頭。
她笑起來,直笑到流淚,“真是個傻子,連命都不要。”
“我不是不要命,我是信不過你。這麽重要的東西,你把它交給我到底是何目的?我怎麽知道你這令牌是如何得來的,難保不是一個招禍的東西。”
聽到顏歡歡這麽說,她止住笑,臉色古怪,“你不知道我們空鏡門和重陽山的淵源嗎?當年我們開山祖師商青鏡之所以能創立門派,皆是因為重陽山聖主。重陽聖主憐惜祖師命運坎坷,親自傳授醫術,這才有了我們空鏡門。令牌是聖主親手贈予,是我們空鏡門的鎮門之寶。”
傳授商青鏡醫術的人是重陽山聖主,也就是說應王的那個朋友就是重陽山的聖主,怪不得應王會有紅女的解藥。
“既然是門中鎮門之寶,你為何要把它交給我?”
夏夫人的臉色更是古怪,“可能是看你順眼。”
顏歡歡不信,她不覺得自己有做過什麽事情讓對方順眼。“這樣的話你覺得我會信嗎?東西你收回去吧。”
夏夫人笑了一下,道:“我記得你曾大義凜然地斥責過我,我知道你不僅對我的所作所為不恥,你對整個空鏡門都很不恥。如果我給你一個機會,你願不願意把空鏡門變成你想要的樣子。”
“什麽意思?”顏歡歡心下一緊,頓生不好的預感。
“怕什麽?又不是讓你去殺人放火,反倒是讓你行善積德。這枚令牌不僅是鎮門之寶,而且還是門主身份的象征。你是空鏡門的紅女,令牌又在你的手上,你就是空鏡門新一任的門主。你嘴上說得那麽好聽,我倒要看看如果空鏡門交到你的手上,會是什麽樣子?”
顏歡歡正視起來,難道這枚令牌相當于空鏡門的傳位令牌?夏夫人只是少主,這樣的事情怎麽能輪到少主越過門主做決定?
“你不過是少主,如此大事不應該是門主的事嗎?門主還在,你怎麽有權力越過她?”
“…呵,你倒是反應快。沒錯,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此次來夜歌,門主并不知情,青竹令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為何?”
夏夫人的眼中射出恨光,“祖師商青鏡創立空鏡門,是想給天下被男人所負的女子一個容身之所。門中女子皆是無所歸依的可憐女子,祖師教她們醫術讓她們安身立命。現任門主是祖師的親傳弟子,是所有弟子中天賦最高的一位。自從門主接任空鏡門後,空鏡門就變了。不僅開始研毒制毒有了紅女,還收了一些男子,弄得門中烏煙瘴氣混亂不堪。不僅如此,她野心極大,甚至把手伸到嬴國許多大戶人家的後院。”
說到這裏,夏夫人止住話題,看向顏歡歡。“我和你一樣,也是紅女。不過我不是被換到秦府的,我是秦府真正的女兒。如果我不是紅女,也就不會有人要挾我以一個庶女之身去妄想鎮國公府的世子。因為我有妄想招了嫡母的眼,嫡母才會給我下了絕子藥。如果有選擇我寧願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庶女,安安分分在嫡母眼皮下讨生活,然後嫁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生幾個可愛伶俐的孩子。”
顏歡歡震驚,既然夏夫人是紅女,那昨天夏夫人明明指責過鎮國公騙色,為什麽鎮國公沒有死?
她像是知道顏歡歡心中所想,道:“你是不是想問鎮國公為什麽沒有事?那是因為我事先找了一個替死鬼,那人是秦府的一個家丁。我們門中還有一種秘藥,服用之後如同處子。不過此藥有個弊端,僅能用一次,我将其用在和姜狄的那一次。我原以為自己會嫁給他,可憐我那時候滿腔情意都給了他。誰知道他負了我,害得我受盡折磨…男人都是負心漢,沒有一個好東西!”
顏歡歡毫不驚訝空鏡門還有這樣的藥,她看着夏夫人遞過來的瓷瓶,沒有伸手去接。
夏夫人輕“嗤”出聲,了然一笑,“有了這個藥,你就可以先找一個男人解毒,然後再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不過我猜你可能用不上,那個姓仲的小子對你的事情了如指掌。你想騙他不可能,除非你再找另一個男人。不過我想你也不可能再找一個,那小子不是池中物。他要真看上了你,你是逃不掉的。”
顏歡歡心一跳,想到那天晚上他說的那句話,莫名臉熱。他說自己以後只能待在他的身邊,她相信他絕不是随口一說。幸而她也沒想過要離開他,更沒有想過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那令牌靜靜地放在桌子上,發出渾重潤澤的光芒。
所以除了選擇拿青竹令求上重陽山,她似乎并沒有別的選擇。夏夫人正是這麽篤定,表情才會那般自信。對方明知道她和應王的關系還這麽肯定,說明對方并不知道應王和重陽山聖主的關系。
“如果我不收呢?”
“随你,你要是不收的話,門主就會變本加利,還會有很多女嬰死于女兒笑之毒,也會有像你我一樣的紅女長大,然後重複着我們的悲劇。你要是收下令牌的話,不僅可以解自己的毒,還能掌控空鏡門,把它變成你自己想要的樣子。兩全其美的事情,你沒有理由拒絕。”
确實,她沒有理由拒絕。
她将令牌重新收好,轉身躍出窗外。
夏夫人身體一軟,望着桃紅的帳頂。為什麽會選擇她呢?或許是因為那把油紙傘。從來沒有一個人,在明知道自己不是好人的情況下還會替自己遮雨。
如果有可能,真想親眼看一看不一樣的空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