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婦唱夫随(一)
周正依然是謙謙君子的模樣, 柳夫子也是一如既往的儒雅博學。兩人各自帶着一個書童, 還有一個牽着馬駝着行李的老者。
這對師生出現在此, 又和他們巧遇上, 由不得人多想。兩人行過禮,柳夫子說是帶着周正一起游學。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正道的學業我已不能教授更多。便陪着他一起出京游學, 見識一番大好河山,多增長一些見識和閱歷。”
柳夫子的話讓顏歡歡側目,她只知道這位夫子極重視周正這位學生,沒想到重視到這個地步,自己的學堂說停就停,居然願意陪着自己的學生出來游學。
應王和仲庭并不驚訝,古往今來,每個做夫子的無不期望着自己能教出一位名場天下的得意弟子。對于自己的得意弟子,無一不是傾注較重的心血。以學生為子的夫子大有人在,柳夫子這樣的不足為奇。
所以柳夫子此舉,在世人看來不難理解。
周正對仲庭道:“青白最近可有讀什麽書?我整理了一些有用的筆記, 本想送給你的。後來你搬出九井巷,我一直不得見你。今日正好巧遇,東西我正好帶着。你天資不錯, 我還是希望你能不放棄學業,日後能學有所成。”
書童遞過來一個灰布小包裹,周正将它交給仲庭,仲庭沒接, “多謝你的好意,這些東西恐怕我用不上。”
“青白,學海無涯。活到老學到老,人只要活着一天,就要多學一天。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別人拿不走的,唯有學到肚子裏的知識永遠屬于你,誰也拿不走。”
顏歡歡心一跳,下意識看向周正。
這樣有超前意識的話,是她想多了嗎?
她仔細思量着這位周公子,年紀輕輕的舉子,又是柳夫子的得意門生,還是老前輩口中身帶龍氣之人。這樣的人…會不會可能也是個穿越者?
人一旦起疑,便會抽絲剝繭去尋找蛛絲馬跡。她的目光隐晦,一直在看周正。周正似乎感覺到了,轉過頭來點頭示禮。
應王渾濁的眼珠子亂轉,眉頭輕輕皺起,似乎在想什麽事情。想了半天搖着頭,擡頭望天長長嘆一口氣。
沒有一個省心的。
周正并不在意仲庭冷淡的表情,還是一副好同窗的表現。他低低地告訴仲庭,他和柳夫子此次出京游學是幌子,真正的原因奉大皇子的命令行事,為的是重陽山山主為何半道折返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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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子有些不滿周正将此等重要之事透露給別人,輕輕地咳嗽聲一聲。
應王最不喜歡被人打擾,胡子那麽一翹,“本王不管你們出京做什麽,你們走你們的別跟着本王就行。”
此話可謂十分不留面子,大皇子好歹是他的曾侄孫,他是半點親情都不念。柳夫子面色有些挂不住,周正反而淡定許多。
“學生不敢驚擾應王殿下,殿下您放心我們走小道。”
應王撫着胡須,嗯了一聲,像是很滿意他的識趣。
至此,兩行人分道揚镳。
他們走的大道,應王玩性大又貪吃,每經過一個地方都對當地的美食如數家珍,看來年輕時候确實混跡江湖經驗十分豐富。
吃吃喝喝,行程便變得緩慢無比。他半點不急的樣子,顏歡歡就納悶了。不是說重陽山有變故嗎?以他和重陽山聖主的交情,他怎麽不急着趕去一看究竟?
不過他不急,她和仲庭更不急。
十日後,他們到了緬城境內。緬城多山地勢不平,山中出産一種極為美味的菌子,此時正當季節。應王興致極高,非要他們棄大道選小道,說是小道才有情趣,才能碰到賣新鮮菌子的山民。
顏歡歡覺得他有所隐瞞,似乎目的并不在什麽菌子。她和仲庭交換一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沒有揭穿應王。
關于周北的事,她這些天一直在思索。
“老前輩,您既然算到除嬴氏王朝以外的龍氣存在,為什麽不将其扼殺在萌芽狀态?為什麽還要任其發展?您就不怕有另外的王朝取嬴氏而代之?”
她和應王二人坐馬車,馬車低調寬大裏面一應茶爐俱全。駕車的是仲庭,他耳力極好,聞言揮鞭的動作不停,神色卻是微微一動。
應王撫着胡須,神情略帶懷念,“我記得我那好友說過,他說這世上不可能有一個王朝永存,每個王朝的崛起都意味着歷史的更疊。興衰成敗你來我往,嬴國不會是第一個朝代,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朝代。順民意者才能源遠流長,逆民心者終将被別人所取代。如果真有人能代替嬴氏,便證明嬴氏已失民心。不是這個人,也會是那個人,總有那麽一個人。”
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有講,那就是天意不可為。他能窺破天機,卻不能逆天而行。早年不懂事,導致一夜白頭。那是預警,也是警示。老天爺不會白白給你一些東西,你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自然就得不到別人都擁有的,比如說妻兒。
世人說他是嬴氏的護國神柱,只有他自己知道。對于嬴氏而言,他不過是個天分高的子孫。他既不能幫嬴氏千秋萬代,也不能保嬴氏萬年不衰。
潮起潮落,都是自然的法則,非人力能更改。
顏歡歡贊同,“老前輩,您的那位好友真是個有大心胸的人。”
只有那樣的穿越者,才有能力有智慧推動時代歷史的進步。同為穿越人,她的心裏莫名被激起一種鬥志。或許她也能做什麽,不枉來這個世間一遭。
如果周北也是個穿的,那麽他極有可能野心不小。
應王嘟嘟哝哝起來,“他那個人哪,有時候就是太過俠義。總以為自己是蓋世大英雄,路見不平就要出手。心太善,有時候并不是什麽好事…咦?”
馬車被迫停下來,便聽到幾道稀稀拉拉的聲音:“此山是我開,此路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應王聞言雙眼一亮,哈哈大笑起來,“都幾十年了,怎麽還是一點都變。一樣的地方,一樣的攔路。歡丫頭,快,咱們快下去看看。”
說完,不用顏歡歡扶着,自己就跳下馬車,身手頗為矯健。
路中間橫腰攔着一棵砍倒的大樹,阻在路的中間攔住去路。幾個漢子站在大樹的前面,一個個虎背熊腰肌肉結實面皮黝黑。
有人手拿大刀,有人手拿木棍,還有人手裏舉着大石塊。
“喲喲,怎麽還是老一套。幾十年了,你們手裏家夥怎麽還是老幾樣,看看這大刀都豁口了,你這棍子能打死人嗎?還有那小子,你舉個土渣子做的石頭吓唬誰呢?你們幾個小崽子,哪個是頭啊?”
那幾個攔路的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心驚不已。今天怕是遇到硬茬子,一上就把他們底細摸個精光。再一看抱胸不語的駕車青年,細皮嫩肉一臉興味的嬌小姐,好像都不害怕的樣子。
他們有些發懵。
他們是山匪,是打劫的。怎麽老的一來就拆他們的臺,小的兩個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太打擊他們的自尊心了。
應王白了一眼,這幾個二愣子沒有一個機靈的,他一指其中個子最高的漢子,問道:“我來問你,你們寨主是不是姓方啊?”
高個漢子點頭,“算你有見識,還知道我們清風寨的名號。我可告訴你,這方圓幾百裏就數我們寨子最大。”
“你可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們清風寨。想當年不過二十幾個人,搭了幾間茅草房子就扯了大旗當山匪。小子,我可告訴你,我認識你們寨主方天霸。還愣着幹什麽,派幾個人給我們守着馬車,帶我們進寨子。”
他的話不僅是幾個漢子愣住了,顏歡歡也愣住了。
“老前輩,既然您認識他們寨主,何不讓他們放行,我們還要趕路呢。”她道。
“你個丫頭懂什麽,那清風寨就在山裏面。要想吃到最新鮮的山貨,找他們準沒錯。”應王一副自己很聰明的樣子,朝她調皮眨眼睛。
她有些無語,就為了吃山貨?
先前愣住的漢子回過神來,疑惑道:“這位…老先生認識我爺爺?”
“你爺爺?”應王驚訝不已,仔細打着高個漢子,圍着他轉兩圈,“這麽看,你确實有點像方家人。你是牛娃的兒子還是牛蛋的兒子?”
高個漢子黑臉一紅,身後的幾個漢子擠眉弄眼。牛娃牛蛋?難道是大寨主和二寨主的小名?想不到威風八面的大寨主還有這樣的小名,更想不到識文斷字的二寨主小名居然是牛蛋?
“牛娃。”高個漢子瞪他們一眼,嚅嚅道。
應王撫須拍掌,“原來是牛娃的兒子,走,咱們上山。”
高個漢子撓撓頭,能知道爺爺的名字,還知道爹和二叔的小名,這位老先生肯定是爺爺的舊相識。他聽話是派了兩個漢子守着馬車,然後在前面帶路,一路上很恭敬。據他自己介紹,他叫方學文,還有一個堂弟名叫學武。如今山上的大寨主方子清是他爹,二叔方子風是二寨主。爺爺年紀大了腿腳不太方便,早就不管寨子裏的事。
應王感慨着,“牛娃都當大寨主了,牛蛋也是二寨主了。想當年,他們的名字還是我們取的。一晃多年,小天霸都老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哪。”
漢子們憋着臉,個個面色古怪。
清風寨在群山之中,位置十分的隐蔽。未到寨子,便聽到雞鳴狗叫以及孩童們的嬉鬧聲。山清清風拂面,空氣清新。如果忽略不時在前面飛來飛去往人眼睛鼻子裏鑽的小蟲子,這裏可謂稱得上世外桃源。
顏歡歡欣賞着風景,暗道這些人會選地方。寨子的門樓寫着飄逸的清風寨三個字,字是柳體,很是熟悉的字體,叫她愣立當場。
她眨眨眼,将噴湧而出的淚意忍回去。她告訴自己柳體都這樣,誰寫出來的都差不多,沒什麽奇怪的。
方天霸年近七十,已是步履蹒跚身形佝偻,看上去比應王還要老。他眯着眼看着半天,要不是标志性的一頭白發,他差點都認不出來。
認出應王後,他激動不能自抑。
“應叔!”
“小天霸。”
方天霸手足無措,一時間老淚縱橫,“應叔,想不到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您…您老人家這些年可好?”
“好,我身體還算硬朗。倒是你年紀輕輕的怎麽老得比我還快。”
方天霸笑哭,應叔還是這樣說話直接,半點彎子都不繞。“我比不上應叔,我老得快…”
“那你是真不經老啊。”
“是啊,我不經老。”方天霸呢喃着,抹着眼淚。應叔雖然年紀大許多,以前卻是能和他玩到一塊的。倒是那位楚叔…
“楚叔他?”
應王臉色一黯,“他啊,登極樂了。”
方天霸倒也沒有多少傷心,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自己都是眼看着要埋黃土的人,何況年長他許多的兩個叔輩長者。原以為楚叔和應叔應該都不在了,不想還能再見,該知足了。
“快!子清子風,你們趕緊命人備上最好的酒席,我要親自接待咱們清風寨最尊貴的客人。”
方子清方子風向應王行禮,應王又是一番感慨。當年還光着腚滾泥巴的兩個小子都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幾十年真是彈指一揮間。
顏歡歡仲庭和他們互相見禮,應王介紹他們一個是女兒一個是準女婿,大家都感嘆應王老當益壯,還能老來得女并未懷疑什麽。
方天霸欣慰不已,“老天有眼,保佑應叔您留了這點骨血。”
應王沒有解釋,由着他誤會。
清風寨來了貴客,寨子裏的人奔走相告。男女老少都來見過應王,很快就熱鬧起來,衆人像過大節一樣的歡喜,四處都充斥着歡聲笑語。
顏歡歡和仲庭走在後面,看着被衆人簇擁着的應王和方天霸。
“老鬼,你剛有沒有聽到方老寨提到另一個人?”
“嗯,應該是應王口中的那位老友。”
“是不是姓楚?”
“是。”
仲庭看向她,她的表情十分奇怪。“怎麽了?”
她停下來,回望着他,“因為我以前,姓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