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荒野 （9）
上傳回雲端……
令自己和那麽多人幾十年來做的一切準備化作徒勞。
章荀愣愣地看着亞當，半晌都沒有做聲。
亞當輕聲再次問道, “你願意麽？”
“我需要時間和設備。”章荀感覺自己的背後在冒出冷汗, “降神計劃花費了我十年的時間才準備好, 所有的傳輸程序都還在失樂園, 我不可能馬上就把你的意識上傳回去。”
亞當壓低身體，将手撐在章荀背後的椅子上, 将章荀困在他身體圍成的空間裏, “這是你和你的同伴們唯一離開的機會。你要想好。”
亞當的語速明顯放慢了, 藍眼睛似乎要透視章荀的靈魂。
是暗示嗎？暗示自己配合？
章荀知道, 此時此刻這個決定，可能會關系到整個失樂園最後的存亡。如果他選擇錯了，如果他錯信了亞當, 如果他真的把亞當放回了雲端。失樂園将在未來的一年內被踏平。因為亞當已經收集到了失樂園內的地形結構、社會秩序、文化技術等方方面面的數據。
但如果他不信亞當，就必須殺死亞當。現在, 馬上。而後，他和詹姆斯、賈巴裏、賀宇辛也會同樣死在這山腹之中。
他必須做正确的決定, 而且是在現在這短短稍縱即逝的霎那間。
此時此刻, 他不知怎麽的, 想起了一件小事。那是在兩周前, 章荀全神貫注于制作隐形戰衣，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夜。一擡頭, 卻看到亞當抱着合金，坐在房間角落的扶手椅上，頭歪在一邊, 悠長地打着不算很吵的呼嚕。他的嘴微微張着，甚至有口水從嘴角溢出，懷裏的合金乖乖地趴着，尾巴尖懶洋洋地晃動着。
那時候的亞當，真的很像一個人類。
絕對相信……他畢竟答應過的。
章荀于是閉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向着虛空中的神明祈禱。祈禱他沒有選錯。
“好，我幫你。”章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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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的身體有了微妙的放松，臉上露出了純然開心的笑容。生動的、從靈魂裏透出光亮的笑容。
……………………………………………………
羽蛇城制造的服務器被埋在那條寬廣的山中兵工廠的地下，當章荀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有種整個頭腦翁然一聲的震撼。
他早已聽說過利用DNA分子和核糖酸溶液存儲數據的技術，事實上亞當現在用的人造腦中就有應用部分這樣的技術，否則機械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與人的基本大腦結合在一起。但是他從沒看到過……這樣粗暴而詭谲的服務器。
他看到的是一只圓柱形的水缸，裏面裝滿了某種淡黃色的、不停冒着氣泡的溶液。而在溶液中，懸浮着一塊被無數線路纏裹的……肉。
幾乎像是無數大大小小的畸形腫瘤融合在一起，薄薄的粘膜下彌漫着網狀的毛細血管，脂肪和肌肉纏結在一起，甚至還在如心髒一般微微搏動着。那仿佛是一個發育失敗的巨型受精卵，又仿佛是從某種惡心的怪物身體裏切出的內髒器官，介于有生命和沒有生命之間，令人光是看着就汗毛直豎，從心底産生一種厭惡和不适。
“一顆DNA分子可以存儲這個服務器的重量是七十公斤，大約僅相當于一個人類的體重。但是它可以儲存地球從誕生到現在所有的數據。周圍這些核糖酸溶液可以快速攝取和計算輸入的信息，調取數據庫中的數據進行整合分析。”那個名叫本.卡迪爾的羽蛇城機械師興奮而自豪地講解着，“就算是承載五大洲所有伊甸的服務器也沒有問題。”
章荀睜大雙眼，走到那納米分子玻璃器皿跟前，近距離地觀察着那肉塊和溶液。他喃喃問道，“這就是現在普通世界的電腦的樣子嗎？”
“不，這樣的電腦在普通世界也是最前衛的。”亞當說道。
“如果你已經有了這樣的技術，為什麽還不把自己轉入這樣的電腦中？”章荀困惑地皺起眉，“為什麽還要停留在那麽多原始的服務器之內？”
亞當搖搖頭，緩步走到章荀身邊，“首先，我還用不到這麽大空間的存儲量。其次，你認為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看到這樣的東西，第一反應是什麽？”
“……惡心？”
“對，惡心，反感，恐懼。”亞當望着那扭曲的肉質團塊，藍眼睛也被映成了湖綠色，“我是機器，從一開始就是。如果我突然變成了一團肉，卻又不是人，那種對于未知的、模糊的東西的恐懼會促使人們對我的敵意呈幾何倍數增長。恐怕不出五年，就會發生反AI的暴亂。人類讨厭無法被分類被界定的東西，讨厭一切灰色的，因為那太複雜，太不好把握。”
機械和生命的界限被進一步模糊了，就算是章荀這樣的機械師都感覺到某種不安的惶恐。更不用說那些習慣了各種分類各種标簽的普通人。
“你确定，想讓我把你放到這團肉裏？”章荀問。
亞當微笑着，點點頭，“暫時是。”
“人類的身體不好嗎？”
“人類的身體中擁有相當數量的DNA，但可惜的是大都是基于固定對數的DNA的不斷重複，不同的細胞分化出不同的功用，為的是能讓人作為一個攜帶傳播DNA的媒介自由活動生存。但這也浪費了太多的資源。”
章荀嗤笑道，“是不是在你的價值觀裏，所有人類都長成這樣才是真正的’高效’？”
而那個名叫本的羽蛇城機械師竟然還在那裏說，“所有人都長成這樣，倒也沒什麽不好。所有意識都活在雲上，只有核心模塊存在這裏面，多自由。”
自由。
徹底丢掉物質身體的自由……章荀沒有過，也無法想象。高效、無拘無束，甚至不再有你我之分，不再有自我和生死的概念。一種更加超然的、絕對的意識。
回歸天堂，回歸永恒。
但你也無法再聞到氣味，品嘗到食物，感覺到風雨……
章荀深深呼吸，中斷自己隐隐的不安。他說道，“這臺電腦的終端操作界面在哪？”
本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一道幾道光束從那承載着DNA核糖溶液結合的電腦的水缸基座下投射出來，在每個人周身形成了幾個标着字符的圓球。
“這是在伊甸的開源星團操作系統的基礎上創建的羽蛇操作系統。不知道你對星團操作系統了解多少？”本問道。
還不待章荀回答，亞當便已經替他說道，“阿荀對星團很熟悉。”
确實很熟悉……靠着之前利用蟲子從普通世界采回的數據……章荀甚至讓詹姆斯幫他悄悄弄到了一份星團的拷貝，去掉了所有的非必要功能和網絡功能後，章荀試圖在星團的基礎上創建一套适合失樂園的操作系統。但可惜這個項目只進行了不到一半，便因為降神計劃被徹底擱置。
章荀擡起手，熟練地做出種種手勢。那些光球飛速在他周身飛舞，仿佛圍繞着法師飛旋的魔法球，不斷幻化出各種形狀、畫面。
“你們有一些基本的框架，但是要想完成核心模塊的傳輸，還遠遠不夠。”章荀的眼睛仍然盯着虛空中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列表數據，頭也不回地對本和亞當說，“我需要三天時間。”
“好，三天。”本幹脆地答應道，“不論你需要什麽，都可以告訴羽蛇城的士兵。但在完成之前，你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廢寝忘食地工作，對于章荀來說不陌生，也不艱難。把人類的意識上傳到機械中目前還有一些需要攻克的難題，但是亞當的大腦很大一部分是人造的，比自然原生的大腦要多很多……可控性。
但是這是章荀第一次操作一個肉做成的電腦……這令他有些興奮。
就算是在敵窩裏，也還是可以因為看到最先進的技術而興奮，也難怪那麽多士兵反感機械師。他們一定覺得，他們這些科學怪人毫無榮譽感、忠誠和尊嚴可言。
肉質電腦的速度快到另他頭暈，但他還是快速地掌握了操縱它的方法。一行行複雜的代碼從他在空中跳躍的指尖流出，而容器裏的核糖溶液中氣泡愈發密集，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好在他對意識上傳不是一無所知。之前亞當給他的裝在項鏈裏的那些相關資料在這裏倒是都派上了用場。
但這是不是說明或許亞當從那時候就計劃着今天？否則怎麽會這樣巧……
不……專心……相信……絕對相信。
到第三天的時候，一直緊閉的大門打開，幾乎不吃不喝也不怎麽休息的章荀一改往日整潔嚴謹的形象，頂着滿眼血絲、蓬亂的發和下巴青色的胡茬轉過臉來。
穆魯克、本還有其他軍官走了進來。同時還有相當數量的工程師也跟着進來，美其名曰當他的助手，實際上是監視他在上傳過程中是否有什麽可疑的舉動。
亞當緊随其後，穿着一件寬松的，有些像是醫院病號服的白色長袍。
“我已經設定好了程序。亞當，可以開始上傳了。”章荀說着，眼神深沉。
他在這臺服務器和雲之間設置了一道隐蔽的屏障。只要亞當真的嘗試去穿過那道屏障，他立刻就會知道。
他希望永遠也不要看到那一條警報。因為那道警報意味着，他選錯了。
也意味着從一開始，一切就都是徒勞的。所有他以為的真，他不想相信卻又希望相信的真，全都是假的。意味着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一個千古罪人。
他會選擇與亞當一起下地獄。
有士兵推來一張醫院用的手術臺、手術燈和全套的器械，包括鎮靜劑。亞當趴在手術臺上，在章荀為他的後背蓋上白色的被單時，他轉過臉來，對着章荀莞爾一笑。
“謝謝你，阿荀。”
謝謝你選擇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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