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荒野 （10）
章荀戴上醫用手套，輕輕撥開亞當頭頂到後腦的金發, 隐約可見頭皮上一條細細的線。他拿起手術刀, 在衆目睽睽下, 精細地沿着那條縫隙挑開, 向上下翻起。亞當一動不動，明明沒有打任何麻醉劑, 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頭皮之下是一塊流轉着瑩白光澤的合金材料, 堅固卻十分輕盈。和頭皮一樣, 嵌着一些發絲般的細縫。章荀用一片他磨制出的形狀奇異的金屬片, 以獨特的順序從那些細縫中劃過，然後按了一下。顱頂的那片合金頭蓋骨就彈了起來。章荀小心翼翼地将那片人造頭骨拿下，裸露出被浸泡在溶液中的部分人類大腦, 還有前額葉處那半透明的、形狀圓潤的矽質加合金組成的人造大腦。
幾個機械師發出贊嘆聲，不由得圍得近了些。矽質大腦中顯然有不少液體, 顯然是部分地用到了小分子溶液儲存數據的手段。這是一種和DNA存儲類似甚至更為先進的數據存儲方式，但是在失樂園形成之後才漸漸取得了技術突破。章荀竟然能夠自己造出來這樣的東西, 的确也是萬中挑一的天才了。
在矽質大腦上散布着一些細小的接口。章荀拿起從那不停翻滾着氣泡的黏膩溶液中延伸出的一條細細的導管, 在接口部分加入了一個他這兩天新做出的轉換器, 打開某道閥門, 便有那種淡黃色的溶液順着導管開始流向亞當的大腦。他又如法炮制，手指靈活地動作着, 迅速熟練地将另外幾個接口連住。然後他喚出羽蛇系統的界面，輸入了一串字符命令。
亞當的身體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然後，他的身體垮了下來。
微妙的改變, 肌肉全部放松了，明明心髒還在跳動，基礎大腦也還在運轉，但是整個身體已經失去了某種重要的、精髓的東西，變成了一團肉，一團能夠呼吸卻沒有靈魂的肉。
章荀感覺到指尖有種涼涼的感覺，一種不确定的寒意悄然在他的皮膚下游走。
在空中，數不清的代碼不斷飛速攀升，最後連成一面白色的牆，什麽字符都看不清了。傳輸已經開始。
章荀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現在剩下的就是等待。
羽蛇城的人們顯然興奮異常，竊竊私語聲從每一個角落傳來。章荀注意到門外也有不少人圍堵着，有戰士也有研究人員和工程師。他們都想要見證神的重生，見證一個願意庇護他們的神的重生。
但這興奮中也帶着一絲惶恐的底色，緊張彌漫在空氣裏，所有人都不敢高聲說話。
章荀坐到亞當旁邊的椅子上。他看着亞當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沒有生命的手。他想要握住，卻又沒法在這麽多人面前這樣做。
他想要告訴亞當：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些人離開了。可是穆魯克和本等人都還一直等待着。章荀心中愈發焦躁，腳踏在凳子的橫梁上，無意識地抖動着。
穆魯克拿出一根雪茄想要放到嘴裏，章荀卻忽然用權威的語氣說道，“在這裏不能吸煙。”
穆魯克一愣，皺眉。很少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但是在實驗室這種地方，顯然這些機械師才是老大。他也只得不情願地把雪茄從嘴裏拿下來，按滅，“需要多久完成傳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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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神用了一夜。但是利用核糖溶液的話，大概再過兩個小時就夠了。”章荀的話語沒有語氣，顯得有些空洞。
本走到他身邊，眼睛熱切地看着那水缸中微微搏動的碩大肉塊。無數導管纏繞着肉塊，從柱形的水缸上空延伸出去，宛如樹枝脈絡一般沿着天花板向着不同方向延伸。服務器還沒有被連入網絡，也沒有與基地的主網絡相連。他們确定不會有任何問題。
“你真的不和我們走？”本好奇地問道，“以你的能力，待在失樂園那種封閉保守的地方不是太浪費了？我聽說你們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每天竟然還有不少人專門負責在不同區域之間送口信。在那樣的地方，你不會覺得被困住了麽？”
章荀看了他一眼。他覺得這個機械師跟他的副手費南德茨有點像，于是語氣也溫和些，“沒有電話和網絡就無法生存的人不是也同樣被困住了？”
“但你心裏也清楚，失樂園已經過時了。羽蛇城才是所有男性、甚至是人類的未來。我們有最優秀的人才，有連普通世界都沒有的先進技術。伊甸的态度已經開始慢慢轉變，總有一天羽蛇城會被正式接納。沒有人再需要活在恐懼和閉塞的環境裏。想一想，你難道不想去美國的第九基地，去看伊甸誕生的地方，去看它創造的所有系統的框架設計圖。”
對方正說得眉飛色舞的時候，忽然遠處遙遙傳來了喊聲。
一開始，衆人都不甚确定，以為只是自己産生的錯覺。可是緊接着當轟然巨響搖撼着整個實驗室，穆魯克将軍霍然起身。
”怎麽回事？”他随便指了一個士兵，“你快去看看！”
“會不會是失樂園進攻了？”
“不可能，巡邏犬沒有發現任何人接近。”
幾個軍官悄聲議論，也都開始坐立不安。
緊接着，又是一聲巨響，撼動整個大山。那仿佛是轟炸的聲音，隆隆地從上層傳來。
章荀咽了口唾液，用眼睛瞥了一眼亞當和那懸浮在溶液中的肉塊。
難道是……
”不好了！不好了！所有機甲和戰鬥飛行器都失控了！它們在攻擊我們！”剛才派出去的士兵還沒回來，另一個頭上流着血的士兵卻一邊嘶聲嚎叫着一邊一瘸一拐地沖進了他們的房間，“電腦也不聽使喚，所有AI都不回應了，就連好多士兵的改造肢體都開始失靈！！！”
顯然他自己就包括在內，那一雙顯然經過機械改造的腿腳此刻古怪地抽動着，膝蓋一會兒歪向左邊一會兒歪向右邊，時而還會反折過去，發出卡殼般的機械摩擦聲。
章荀悄無聲息地擋在亞當的身體面前。此時此刻沒人會注意到他。
穆魯克将軍臉色變了，立刻帶人沖出去。可是就在他即将踏出門的時候，他猛然收住腳，轉過身，用一種銳利而陰鸷的表情看着章荀。
“是不是你……”
章荀學着亞當，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甚至有點想微笑，但是他忍住了。
穆魯克将軍對着他身後的幾名軍官氣急敗壞道，”你們都給我上去看看！本！你立刻去檢查一下是不是有人入侵主系統！”
本不等他說完已經跑向門口。但就在他即将沖出大門的一刻，門突然自己合上了。
穆魯克将軍臉色一變，立刻按下開門鍵，但是沒有反應。本再次驗證自己的指紋，但是那屏幕上卻跳出來一個微笑的簡筆畫表情符號。
轟隆的爆炸聲、人群的尖叫聲嘶吼聲、奔跑聲、巨大機甲怪獸跑過時大地的震動聲……片刻前還有條不紊的基地徹底亂了套。
“是你……你做了什麽手腳！”穆魯克原本冷硬的臉被狂怒扭曲，他大步走向章荀。章荀忙一把抓起手術刀對着他，刀有點不穩搖晃，但他卻仍舊擋在亞當的人身之前。雖然知道亞當沒有背叛他，但是此時此刻被跟這樣一個比他高壯随時能把他捏圓捏扁的将軍關在一起，他還是有些緊張害怕。
他最近被打的次數已經太多了……他明明只是個機械師而已……
”你們的這臺服務器還沒有連接到主網絡，我也沒有進入主網絡的權限，根本就不可能動手腳。”章荀語速很快地解釋着，當他害怕的時候總會這樣。
“穆魯克将軍。”
忽然響起的清越聲音，竟赫然是亞當的。
只是這聲音并不是人發出的，而是從房間中幾處屏幕的擴音器中傳出的。
忽然間，一道射線投入空中，形成了一個人的三維立體影像。亞當周身彌散着淡淡的藍色光芒，果真宛如神明一般懸浮在半空中，竟還是他人身的樣子。他低下頭，望着章荀，笑容純然而聖潔。
那帶笑的眼睛，仿佛在說：你看，我沒騙你吧。
章荀感覺自己的心髒不受控制地顫抖躁動，想要笑，眼眶又在發酸。
亞當沒有嘗試連接伊甸，太好了。
“伊甸！”穆魯克不敢置信地看着亞當的影像，“是你？為什麽？”
“我已經不是伊甸了。我叫亞當。”亞當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望着他。
”怎麽可能？這臺服務器根本就沒有和任何網絡相連！”本驚慌而困惑地叫道。
亞當溫緩地解釋道，“雖然還沒有連接，但是線路已經架好，電源也已經插上。我可以順着任何能傳導信息的媒介、比如電，進入你們其他的電腦，從那裏找到你們的網絡安全漏洞，進入你們的系統。我甚至不需要把所有的意識都延伸出去，像現在，我留了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在這裏。”
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們對伊甸和亞當真正的能力畢竟了解太少了。準确地說，整個人類都對伊甸的能力和目的了解太少。
又是一陣猛烈的轟隆聲，頭頂的天花板裂開了一條縫，灰塵洋洋灑灑。本駭然地蜷縮起身體躲到一張桌子下面，但穆魯克卻還與章荀亞當對峙着。他猛地從腰間抽出一把激光槍，瞄準了章荀。
“你們兩個串通好的！我沒想到你這個機械師竟然真的有本事馴服伊甸的北美服務器。”穆魯克陰沉地将眼神轉到亞當身上，“停止這一切，否則我立刻在你的機械師腦門上開個洞！”
章荀看看那槍口，再看看自己手裏的小刀，冷汗從額頭上留下來。
等這個将軍出去了亞當再關門不好嗎？！現在留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在這兒，能頂得住麽？！如果他這時候殺死亞當的肉身，亞當就永遠都只能留在那坨肉塊裏了！
亞當，你最好趕緊想辦法！他在心裏大吼着。
亞當卻憂慮地望着穆魯克，眉頭微微蹙起，“我把你留在這個房間裏，是想禮貌地和你談判，請你立刻帶着你的人離開。但你如果敢用阿荀來威脅我，我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現在是我在威脅你，人工智能。”穆魯克向前走了幾步，槍口幾乎要貼到章荀的額頭上，“既然這個機械師能讓你背叛你自己，他一定很重要。我給你十秒鐘，你立刻停手。”
當時間一秒一秒流逝，亞當卻并不見焦急。只是他的表情微妙地轉變，笑意不見了，眼神變得壓抑如深淵，帶着一種沉重龐然的空洞盯着他。
“不用十秒，五秒就夠了。”
話音剛落，突然間原本堅實的牆壁爆炸開來，一條金屬色的東西橫掃進來，宛如蠍子的長尾，迅速地從章荀和穆魯克之間劃過。章荀只感覺到一陣銳利的風貼着面頰掃過。
下一瞬，穆魯克的手連帶着來不及發射的激光槍落在了地上，血在空中盛開成花。
“啊！！！！！”穆魯克的慘叫聲被愈發密集的爆炸聲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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