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機械與生命 （2）
章荀坐在椅子上，滿臉都是血, 僅僅抓着別人披在他肩膀上的毯子, 身體卻仍然不受控制地簌簌發抖。
別人在跟他說些什麽, 他全都聽不見。他的腦子裏只剩下亞當的慘叫聲, 只剩下血和肉飛濺的可怕場面，還有空氣中彌漫的腐爛惡臭。他低頭看自己那同樣染滿鮮血的手, 不停顫抖着, 皮膚上還殘留着血液熾熱的溫度。
整個過程非常混亂失控, 章荀用全身的力量也壓不住亞當, 最後是詹姆斯把亞當打昏，他才趕在那可怕的變異蔓延到肩膀之前将亞當的左手手臂切除。幾乎是在骨頭斷裂的一剎那，那條斷臂就突然嘩啦一聲, 在地上散成碎肉，隐約可見森森白骨。如果他稍微再遲幾秒, 這未知的異變侵蝕到亞當的中樞神經，恐怕就救不回來了……
他是如何給亞當止血、如何和其他人一起鑽入一架羽蛇城飛行器, 如何回到的失樂園, 在他的頭腦中都是一片模糊的混亂。他記得失樂園的大門在他們面前開啓, 有很多人沖向他們, 他卻不停地說着，“快救他……快救他……”
亞當被送去急救, 他則被帶到了這個地方。因為圓桌要聽取他的彙報。可是他根本無法彙報，他甚至沒辦法停住自己身體的抖動，也沒辦法把頭腦中那令他血液凍結的尖叫聲驅散。
亞當是為了救他。
亞當剛剛醒來, 第一反應就是救他。
而他卻切掉了亞當的手臂……
房間的門打開了，他擡起頭，驚訝地看到詹姆斯走進來。他已經換上了新的衣服，臉上的傷口也被上過藥用紗布貼住，只剩下一只眼睛帶着關切和哀傷地望着他。
章荀忙問，“亞當呢？”
“他失血有點多，但現在已經脫離了危險。你放心。”詹姆斯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生命科學部分析了我們帶回的亞當的手臂樣本，發現羽蛇城的人研制出了一種原子層面的生化武器，只要接觸到一點你的細胞就會被迅速分解感染，瓦解細胞之間的結構，是致命的武器。但是你行動及時，亞當身體的其他部分沒有發現那種毒素。”
章荀焦躁地抖動着右腳，喃喃說，“我想去見他。”
“阿荀，他們想問你一些問題，你得回答他們，他們才能放你離開。”詹姆斯緩緩地、耐心地對他一字一句說道，“所以，你得打起精神來。把你和亞當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他們。”
章荀深深吸氣，長長呼吸，強迫自己不斷重複這個動作，讓自己失控的大腦找到一絲秩序。他知道詹姆斯說的是對的，他們這次出去不僅無人傷亡、帶回了失蹤的詹姆斯、搗毀了羽蛇城的秘密基地，甚至還繳獲了他們那麽多的武器和資料、帶回了一名俘虜。這樣的勝利成果，恐怕除了降神計劃外近十年都沒有過。圓桌不可能不小心對待。
聽到亞當已經脫離危險，他終于找回了幾分自控和理智。詹姆斯此時擡頭，對着單面鏡的方向，眼中彌漫着悶燒的怒火，“我說，你們也該給他一身幹淨衣服讓他洗個澡吧！他又不是俘虜！”
不多時，便有一名文書進來，示意章荀跟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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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荀在第一區的前哨營浴室中沖洗着自己的身體，看着亞當的血融化在水裏，在他腳下彙聚成淡紅色的漩渦。溫熱的水鎮定了他緊緊繃着的神志，卻帶不走他胸口郁結不散的鈍痛和濃稠的自我厭惡。他換上幹淨的機械師制服，讓自己看起來幹淨得體。他還有一場仗要打。
有三個軍官和兩個機械師被派來盤問他。他們仔細詢問他們每一天的行程、做的每一個決定、以及亞當所有的行動。他詳細地講述他如何命令亞當假裝“背叛”他們，如何在進行意識上傳的時候安排亞當入侵羽蛇城的系統，也事無巨細地說明了穆魯克是如何抓住亞當完成下載失去對羽蛇城系統控制的瞬間暗算他們的。自己又是如何做出切除亞當手臂的決定。
他把一切都說得盡在掌握，仿佛一切都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從未有過任何的懷疑。他知道這是圓桌目前想要的答案。
反複地盤問，從各個角度地盤問，簡直如在審問犯人一般。大約十二個小時之後，他們終于滿意地合上了個子面前的記錄，允許章荀離開了。
章荀從軍營裏出來時正是半夜一點。他沒有停頓，直接沖去了位于一區中部的一號醫院。
探病時間早已過了，但是值班護士得到了指示，沒有阻攔他。
亞當被安排在單人病房裏，門口有兩個守衛軍士兵看着。他們看到章荀，竟都對他微微點頭致意。這樣的态度轉變，令章荀略微訝異。他把手放在病房門把手上，猶豫了一下，才微微拉開房門。
被月光浸潤的房間裏，亞當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被子一直被拉到他的肩膀，看不到缺少了手臂的左肩。
章荀悄悄關上門，宛如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移動到亞當的床邊。他跪下來，認真地望着亞當的面容，看着他沒有血色的唇，只覺得鼻子中泛起陣陣酸楚，要勉強才能忍住。
他一直在懷疑亞當是否真的有感情。可是那種千鈞一發的條件反射，會說謊嗎？
違反了自己的生存本能，來救他……就算是他自己，能為了任何人做到這一步嗎？
章荀這一生，從未有人如此看重過他。而他，卻一次又一次地将亞當推入險境。
章荀從未如此憎恨過自己。
卻在此時，亞當仿佛感覺到了房間中另一個人類的存在，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眼皮遲疑着開啓。最開始只是一條縫隙，逐漸地長睫撲朔幾下，才睜得更開些。
章荀看到，幾乎想要感謝他不曾相信過的上帝，喉嚨裏發出一聲顫抖的怪聲，“亞當？”
“阿荀……”亞當的聲音嘶啞，好像已經一百年沒有喝過水。他咳嗽了幾聲，說，“渴……”
章荀看到床頭櫃上放着一杯水，忙端過來，用另一只手扶住亞當的後背，幫着他稍稍直起身體。被單滑下，露出了殘缺的左臂，章荀不忍多看，只是讓亞當靠在他自己的肩膀上，将水杯湊到亞當唇邊。
亞當就着他的手貪婪地吞咽着，一口氣将一整杯水都喝幹。
章荀低頭看着亞當的側臉，輕聲問，“還要嗎？”
“不用了。”亞當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表情卻出人意料地平靜，只是微微不快一般皺了皺眉。
章荀忙問，“傷口疼嗎？”
“他們給我打了麻藥。”亞當用談論天氣一般的語氣說，“就是可惜……”
“別怕。我會給你造出最好的義肢，用足夠的傳感器，最後你不會覺得左手和以前有什麽區別，甚至可能會更好。”章荀用幹巴巴的語言承諾着，卻覺得自己的承諾那麽卑鄙。
亞當坐直身體，轉過頭來望着他，目光幽深，宛如在月色下蕩漾的深潭，“我可惜的是，以後不能用人類的手觸碰你了。”
章荀愣愣地望着他，頭腦中一時空白，說不出話。
亞當卻忽然笑了，笑容一如以往，真誠而溫柔，“阿荀，你不要難過。我已經不疼了。”
他這句話一出，章荀猛然背過身去，不讓亞當看他失态的表情。他深深呼吸，想要找回自控，卻發現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一條金屬手臂悄然落在他的肩膀上，亞當輕聲說，“你也不要自責。不是你的錯。我很開心你沒事，我寧願是我而不是你。”他頓了頓，繼續說，“如果是你的話，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章荀狠狠地用手抹了下臉，轉身忽然擁抱住了亞當。
亞當呆了一下，随即開心地笑着，将機械右手放到章荀的背上。
“這條手，這條命，是我欠你的。”章荀在他耳邊悄聲說着，聲音雖輕，誓言卻沉重，“我一定會修好你，我會讓你變得比以前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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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住院的時間，章荀也幾乎沒有離開過醫院。好在有費南德茨和詹姆斯往這邊來了幾趟，給他和亞當帶來了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
從詹姆斯那裏，章荀得知和他們一起出去的所有獵人大都已經痊愈出院，心中也便踏實了許多。從羽蛇城帶回的資料和裝備被分發給了各個相關部門拆解研究，大部分都送去了Lab。費南德茨興奮得忙了好幾天都沒睡覺，對着那些超出人類想象的鬼才設計啧啧稱奇，跟章荀說的眉飛色舞，完全沒有察覺那些設計和程序的原作者就在病床上面帶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章荀簡直懷疑費南德茨成天找借口跑來是為了多看亞當幾眼，最好能搭上幾句話……
“行了，你該回去了。”章荀冷硬地下了逐客令，“亞當需要休息。”
費南德茨依依不舍地還想繼續問亞當幾個問題，結果直接被章荀扯着衣領拉了出去。章荀回來的時候，見亞當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也低笑幾聲，“聽別人稱贊你的作品，是不是很得意？”
“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得意嗎？”亞當恍然大悟一般，然後點點頭，“我喜歡這種感覺。”
“你最好注意點，老是一副得意的樣子會被人打的。”章荀半開玩笑地說完，繼續收拾亞當的衣物。剛才醫生來檢查了亞當的傷口愈合情況，說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章荀将所有衣物放進一只手提牛皮行李箱裏，然後拿起自己的平板電腦，上面顯示着他最新畫的一版機械手臂的設計圖。
不行，還是不夠好，不夠讓他滿意。
這麽多天，他已經畫了十幾版的設計，全都不夠好。他低嘆一聲，将平板電腦也裝進箱子裏。
第二天，章荀幫助亞當穿好Lab研究員的暗黃色立領制服，準備帶他出院回Lab。亞當卻忽然說，”阿荀，我覺得你對我的親密度增加了。”
章荀腳下絆了一下，狼狽轉頭，“你又在胡亂測定什麽東西？”
亞當卻只是燦爛微笑，聳聳肩膀，”沒什麽。我只是很高興。”
章荀無奈地搖搖頭，拉開病房的門。
可是當他們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卻驚呆了。
一大群人，一大群普通民衆，在見到他們的一瞬間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為首的，赫然就是那些獵人的家屬們。他們顯然已經知道亞當救了他們所有人的事實，全都擁上來試圖将手裏的禮物塞給他們。章荀和亞當還沒有受到過這種太過熱烈的歡迎，腦子都是懵的。最後還是開着吉普車來接他們的詹姆斯撥開人群，将他們“救”了出來。
亞當坐在車上，看着車窗外一張張笑臉。失樂園對他的敵意在這一次行動後明顯消減了不少，好感度大幅增加。章荀也終于開始相信他了。
真是一個好的結果。亞當的嘴角向上微微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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