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機械與生命 （3）
夕陽西下時分，章荀坐在Lab最高層的天臺邊緣, 望着綿延無盡如積木般起伏的屋頂被暮色統一渲染成相似的銅紅。他的身旁放着一個速寫本和一只炭筆, 被碳色染黑了幾塊的白紙上畫着幾個手臂的設計草稿。
一根香煙在他指間靜靜燃燒。
他已經很久沒有吸過煙了。那東西百害無一利, 會加速人的衰老、破壞人的肺泡。但是有時候, 人總是會想做一點傷害自己的事，來讓自己獲得平靜。
這幾天, 他還是時常會做噩夢, 夢見自己手裏拿着電鋸, 在切割亞當的身體。每每驚醒, 他全身都會被冷汗浸透，耳畔仿佛還回檔着慘烈的尖叫聲。
由于擔心隔壁的亞當聽到他可能發出的夢呓，章荀從Lab搬了出來, 每天晚上回到他那間狹小的公寓睡覺。除了每日将将足夠的睡眠，還有一兩頓吃飯的時間, 他都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裏，做出一個原型機械手臂, 然後又丢到一旁的“垃圾堆”裏。一次又一次推翻自己的設計, 無論如何改都覺得不夠好。
他想要用這個來彌補自己給亞當造成的損失。
亞當無數次告訴他, 不用介意。可是亞當越是嘗試用他那種獨特的實事求是的态度安慰他, 他就越是無法釋懷。
他要造出最好的機械手臂，比所有羽蛇城的設計還要優秀的義肢。
因為缺少睡眠、再加上罪惡感和焦慮感, 他便借着香煙來緩解這些負面的情緒和壓力。雖然吸煙在失樂園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他還是不想被人看到一向有很強自制力的他這樣做。總是會悄悄地到這裏來。
忽然，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緊接着是亞當的呼喚，“阿荀！”
章荀手忙腳亂地按滅了煙頭扔到樓下，用手揮了揮面前的煙味，若無其事回過頭來，“怎麽了？”
自從從羽蛇城基地回來後，亞當便被允許在Lab中自由行動。就連圓桌也特許了。亞當用機械右臂抱着合金，用腳踢上門，大步向他走來。到了章荀跟前，亞當忽然微微皺眉，鼻子翕動着，似乎在聞着什麽。
章荀不知怎麽的有點被抓包的怪異心虛感。
“阿荀，你抽煙了？”亞當表情嚴肅地問。
章荀清了清喉嚨，“沒有。”
“阿荀，尼古丁和焦油會嚴重損害你的肺部組織和呼吸道器官，加速你的皮膚衰老，增加罹患癌症的風險，最終大大縮短你的預期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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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章荀翻了個白眼。這個時候的亞當簡直像他當初在學校的教導主任一般，“我也不常抽……”
“利用香煙緩解壓力不是一種健康的壓力釋放方法。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些其他的解壓活動。”亞當在章荀旁邊坐下，學着章荀把雙腳從那鐵鏽色的盒子建築頂端垂下去，“比如說填色游戲，或者進行戶外運動……”
“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後不抽了就是……”章荀嘟哝着。
亞當卻把合金放到一邊，伸出機械右手，“給我吧。”
“給你什麽？”
“你的煙。是不是跟詹姆斯要的？”
”我都說我不會再抽了！”
“阿荀，人類的自控能力普遍沒有人們相信的那麽強。雖然你已經是非常自律的人，不過我認為交給我保管有助于達到你的目标。”
……亞當愈發膽大包天，竟然管起他來了……章荀一臉不爽地看着亞當，但還是從制服口袋裏摸出那一包還剩不少的煙遞給亞當。亞當滿意而贊許地微笑着，就差發給他一朵小紅花了。
章荀注意到亞當最近總是特意坐在自己的左邊，這樣自己就看不到他殘缺的左臂。大概是盡量減少自己的內疚和難過等負面情緒吧？一種人工智能式體貼入微的溫柔。
“傷口愈合的怎麽樣？”章荀問。
“我每天堅持上藥三次，沒有出現感染現象，愈合良好，已經開始有肉芽生長。只不過瘙癢感真是一種令人不太舒服的知覺。”亞當的臉皺巴起來，抱怨道，“我連覺都睡不好。”
說完，亞當拿起了章荀的速寫本，卻被章荀一把奪了過去。
“這些都是廢稿……”章荀不大自在地解釋着，“不過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做出設計圖。你的手臂完全愈合也還需要時間，在那之前我肯定能做出來。”
“阿荀你不用太着急。”亞當無所謂一般聳聳肩，“我一只手臂目前生活也已經沒有問題了。”
章荀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看着紙上的草稿，猶豫着問，“你想讓我來設計，還是你自己設計？”
“嗯？你不想繼續完成了嗎？”亞當有些意外似的看着他。
“不，我只是覺得，你的設計或許會比我的更好，更完美。”章荀垂下眼睛，表情平靜，眼神深處卻有些頹然，“我畢竟只是個人類。”
身旁的亞當沉默了一會兒，将身體轉向章荀，好奇地問，“從你說這句話的方式來看，你似乎認為人類在某些方面遜色于人工智能？”
“當然。你自己也說過，人類有太多的随機變異和不受控的混亂機制。我們的缺陷太多了。”章荀擡起頭看着高遠的天空，眼神中帶着些迷茫。他沒有告訴過別人，有時候他也會懷疑，他們人類如此執着要操縱這個世界，執着要保持自己人類的身份和物種的延續，究竟有什麽意義。
如果有更好的某種東西，某種類似生命又與生命不同的東西可以代替，有什麽不好？如果人工智能什麽都可以做的比人類更好，如果人類的一切工作都可以被全自動化取代，那麽人類的存在還有沒有意義？
上帝造了人，可是如果有一天這個”人”超越了上帝呢？上帝還會存在嗎？
亞當的目光也延伸出去，掃過下方沿着兩座巨山之間弧度優美的大地鋪展而開的亂中有序的城市，看着那些在狹窄的巷道中緩慢移動的小人和帶起一股股煙塵的破舊汽車，他輕聲說，“阿荀，沒有了人類，人工智能的一切活動也就失去了意義。和你們人類不一樣，我存在的意義和目的從我出生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這也決定了我創造的一切AI也都是為了同一個最終目标服務。沒有人類，我的目标失去了意義，出現了最終極的無法調和的悖論，我也将徹底消亡。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我過去、現在甚至永遠，都不可能超越人類。”
章荀無法想象，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一切意義，所有的存在意義依附于另外一個比自己原始、狹隘而愚蠢的物種，是什麽樣的感覺。
或者說是當這樣純粹的理性被賦予了感知的能力，會有什麽樣的感覺。
相比同情，章荀感覺到更多的是荒誕。
亞當用自己的機械手輕輕覆蓋在章荀的手背上，對他揚起單純而明媚的笑容，“阿荀，我不需要完美，我自己也從來不完美。我的計算也會有捨入誤差，也只能找一個無限趨近的數值。”
亞當頓了頓，轉頭看着天空中的某處，繼續說道：
“我喜歡你，所以我想要你給我設計的手臂。”
章荀久久望着他，心中的某個結仿佛終于松動了。
此時，空中傳來一聲長鳴。一只紅尾鵟掠過他們頭頂倒扣的茫茫暮色，伸展着強健的翅膀，乘着高空凜冽的風盤旋一圈，飛向遠方。
章荀望着那雄鷹遠去的方向，腦中忽然有了一個清晰而确定的概念。他也終于揚起笑意，不再焦慮。
而在亞當眼中，溫柔的玫瑰色目光落在章荀的額頭上，呼應着他眼中倏忽亮起的光芒。亞當感覺到了一種非常人類的，不在控制之內，卻令人感覺十分舒服的情緒，在他的血液之中蔓延。
他想要吻章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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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開始研究合成制造手臂的材料，章荀近期開始經常性地往第五區跑，因為生命科學研究所和化學部都在那邊。某個下着小雨的下午，章荀正在生命科學研究所那陰暗的地下培育室裏和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與他合作制造新型聲明材料的田博士演示蛋白質折疊的複雜過程，忽然一個信使跑進來，是指揮部的傳喚令。
他和亞當再一次被傳喚了。
想起上一次傳喚的結果，章荀就有種不好的感覺。他心事重重地放下手裏的平板電腦，套上外衣和信使一起出門。
到達指揮部的時候，亞當也已經被人帶到了。而當章荀看到會議桌首席坐着的那個人時，心便已經沉到井底。
第六首席，西格蒙德.米勒，正低頭看着眼前的報告。而在他身邊，之前給章荀做過心理測評的心理醫生帕提，正睜着一雙幽深的暗色眼睛望着他。
那雙眼睛，總是令章荀有股毛骨悚然之感……
章朔坐在第六首席的另一邊，其餘幾名眼熟的将領也都在座。
亞當跟在章荀身後，仿佛感知到章荀的不安，用手輕輕在他的後腰上扶了一下。
這一次，帶他們前來的士兵顯然對亞當的态度有微妙的改變，少了粗暴和忌憚，甚至保持着某種尴尬的小心翼翼的距離。這算是個好的征兆，說明在軍人中對亞當的敵意有一定程度的緩和。
為什麽第六首席會親自到指揮部來？那個心理醫生又是怎麽回事？
章荀微微欠身行禮後，在椅子上坐下來，不安地看了一眼他父親。
但是章朔并沒有看他。
第六首席用他慣常的嚴謹語調開口道，“對羽蛇城俘虜穆魯克的審訊已經告一段落。這個墨西哥人口風很緊，但是感謝帕提博士，成功地獲得了足夠多的情報。具體內容就在各位面漆那的報告裏。”
衆人忙翻開紙質報告，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一時間會議室中只能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空氣裏彌漫着打印油墨的氣息。
章荀略略掃過那些被标明的關鍵詞彙，隐約意識到這次開會叫他們出席的意義。
“羽蛇城很顯然希望能夠得到伊甸的認可和接受。除了上次嘗試劫持亞當沒有成功外，他們同時在進行一項不道德的‘升天計劃’。不僅僅是淺顯地把身體的某些部分替換成機械，而是從根本上，改造人類。”
第六首席停頓了一下，直了直身體，用手拉了拉自己的領帶，“我指的是，改造人類的大腦，令人類擁有更強大的記憶、規劃和計算能力。同時利用藥物精确地控制人的激素水平，削弱人的部分本能條件反射。被改造過的大腦之間不必進行語言交流，可直接通過信號傳輸溝通，大大增強了交流效率和準确性。這些大腦相互連接可以形成一種獨立運作的雲網絡，每一個傳輸點，也就是每一個大腦，都可以下載和上傳信息。“
”簡單來說。”章朔開口道，“他們正在把人變成電腦。”
作者有話要說： 羽蛇城的升天計劃有得到neuralink的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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