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師叔僵在當場,而後接二連三沖進來幾名萬花弟子,見狀紛紛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将對坐的二人團團圍住。
“師父,他們果然在這裏!”
“快來,林道長找到了。”
“顏華,你要作什麽?!把刀放下!”
“小師叔,你快奪了他的刀啊!”
顏華飛快地掃了他們一眼,對一聲聲驚怒的質問置若罔聞,湊近受驚而不知所措的林明煜,小聲把未盡之言說完:“……在下姓顏名華,顏丹鬓綠、咫尺韶華,林道長幸會。”
他說着朝他眨了眨眼,手中的小刀便湊近碗裏的面點,尚未動手便給人奪了去。小師叔上前隔開他們,有弟子匆匆上樓高聲禀報:
“師父,水潭邊上發現了塑像的泥塊。”
顏華循聲望去,只見有威嚴老者立于門邊負手長嘆,不禁神色一凜,忙躬身相迎:“師父。”
“你且出來問話。”師父嚴肅開口,站在門口不欲進屋。
為眼前情形所震的林明煜反應過來,忙站起身扯住顏華的袖子,急道:“等等,不是那樣……”
“師兄!”他辯解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得一聲驚喜的呼喚,師弟沖進來與他抱了個滿懷,欣喜看他仿若劫後餘生,“師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見你遲遲不歸,等不到你又不敢擅闖,這才禀告了師伯。師伯聽了塑像一事覺得你有危險,立刻就找人一起來……”
師弟遞了個眼色回頭,有年長道姑白袍高冠、握着柄拂塵入內,身後跟了幾個純陽弟子,皆神色緊張地看着林明煜。
林明煜的臉“唰”地慘白,他壓根忘了知道塑像一事的還有師弟,而康雪燭前車之鑒,師門恐他遭遇不測帶來了不少人。眼下他和顏華共處一室、徹夜未歸,無論是塑像殘片還是他手握刀柄,哪個都如鑿鑿鐵證讓人百口莫辯。
“怎麽就不處理幹淨點?”小師叔瞅了眼弟子手中的碎片,再看顏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登時撐了把額頭一聲哀嘆,“這……又是怎麽回事啊?!”
“師叔,他這是毀滅證據呢。”
“師父,現在怎麽辦?”
林明煜呆呆地望了眼身旁的萬花,只見他長身玉立站在包圍圈裏,如瀑墨發遮蔽了半面容顏,也不知在想什麽居然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不禁替他急道:“你們誤會了,那塑像是、是我弄的……”
“林道長恐是受了蠱惑了。”
“你們快制住顏師兄,小心他先出手!”
圍上來的人七嘴八舌推推搡搡,不僅将林明煜同顏華隔開,還三兩個上前拿人。
“你們弄錯了!他不是妖邪!”林明煜眼看着要動手,情急之下無人聽他辯解,當即握上劍柄,擡高嗓音道,“都住手,你們……”
焦急的話語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再張口卻發不出聲響,下垂的手裏忽然多了微涼的觸感,抽出小半截的佩劍又落回了劍鞘,渾身像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他吃力地垂眸去看,自己另一只手不知何時被閃身而來的顏華悄然握住、再施以點穴之法将他整個人定在原地。
萬花曾說自己是習武防身,使得一招芙蓉并蒂倒絲毫不含糊,快準狠地在他拔劍之前便掐滅了他的說辭,讓臉色蒼白的林明煜哭都沒機會哭。
“道長擅闖內舍本就不妥,眼下狀況複雜解釋愈亂,我可自辯,你不必說什麽。”顏華湊到他耳畔飛快地說與他聽,感他柔軟溫熱的手果然捏起來舒服,再看一眼那白嫩的臉頰忍住了伸手捏一捏的沖動,朝他扯出個微笑,輕嘆一聲,“塑像當真比不過人。”
林明煜看他仍是泰然若素的模樣,努力想說話卻發不出一個音,頻頻看他又不得動作,心下急得要命,只得瞪眼。
“噓,後會有期。”顏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松開他的瞬間便給人擒住帶出門。
小師叔欲探個究竟才第一個沖進來,不料撞上這等大事,救也不是、數落也不是,驚駭之餘又唯恐他真的遭難,給道姑匆匆行禮後一摔衣袖跟了過去。
林明煜眼睜睜看顏華莞爾一笑踏出門,待一幹墨袍萬花陸續走盡才得以掙脫點穴,一個箭步想追上去,哪知師伯拂塵甩過肩頭自己便給鎖了足。
“師伯,放開我!”林明煜大驚,當即伸手拔劍而出,并指念口訣、欲以憑虛解,誰知才起了個頭,又被師伯一記八卦洞玄封了脈。
“他若清白自會解釋,誰都能求情、獨你不行,莫要添亂。”道姑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并指壓下他手裏的劍尖,搖頭輕道,“替人出頭也好、主持公道也罷,劍不利全是枉然。”
林明煜臉色禦白,直聽得脊背發冷,明白此時此刻不同師伯打一架是插不了手了。
當年康雪燭诓騙高绛婷、下毒手之前,高前輩也是無知無覺、深信不疑的。他一個小小純陽弟子人微言輕,眼下又是一個“受蒙蔽”的角色,解釋只能加深誤會。師伯一席話分明警告他不得擅動,就連師弟也在一旁扯他的衣袍下擺、朝他再三搖頭。
縱然知道這些道理,他仍是想沖出門廳去解釋一番,可他打不過師伯。
他打不過師伯,平生第一次痛恨為何沒能好好練劍,否則成為優秀弟子,打不過也能說上話,換成頂頂優秀的那個師兄,說不定三兩下就能攔住人、光靠氣魄就可将事情說明澄清。
面點溫熱未動,宣紙筆墨尚在,林明煜張望人來人往後空落落的幾進廳堂,只覺得無力至極。
道姑見他面色灰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下不忍,放軟了聲音寬慰道:“我會替你去說幾句好話,你莫要傷懷了。”
“是,師兄,我也會說兩句的。”師弟緊張地補充。
林明煜搖頭,向來溫和帶笑的臉面難得肅然。
記得他入門時師父曾挨個問為何練劍,同輩師兄弟姐妹或答懲奸除惡,或答揚名天下,也有答光耀師門或任俠江湖的,只有他一個答了強身健體。師父沒有數落他反而點頭稱好,讓他倍感高興,從而心安理得至今。
數年過去,他雖有長進卻無憂無慮只盼安度此生,似乎那些宏大理想都離自己太遠,誰知需要拔劍的時刻就這麽猝不及防到來,而他劍刃未鋒、徒然無用。
早些時候他還笑談劍分三種、不必強求,沒想到這麽快就悔了,同時也飛快地想起了師父曾背轉身朝他嘆息的話語:
劍為人所握,劍尖指着誰、揮劍因何人,必有緣由。
強身健體算不得緣由,有能力護人才是揮劍的理由。
雖未有匡扶天下、伸張正義那般志高偉大,卻足夠讓人有勇氣握上劍柄,有信念護着想護的人。
彼時天際始亮,柔和的晨曦穿過薄霧照在岩壁飛瀑之上,映得廳堂粼粼生光、似主人從未歸來。
字如其人像有韻,顏華作書收放自如,于此事想必心有應對之法。他說後會有期,定有歸期。不如稍安勿躁、信一回,大不了……
他經脈解封已然能夠說話,望見師伯心疼無奈的表情,緩緩将攥着的紙頁塞入懷,道:“顏華贈字塑像以待我,我卻無以為報,若誤會太深、他必定受罰,還請師伯允許弟子共苦。”
林明煜從小自在無憂,根本是個喜甜怕疼的人,說出這番話讓道姑和師弟面面相觑、愣在當場,不及詢問緣由,他已收了念訣拔劍的念頭、深揖一禮是作決心。
師伯蹙眉将他打量,恰逢去而複返的萬花弟子前來招呼客人,她橫豎不放心留人在此,點了林明煜師弟與他同行、将人直接帶回了華山。
塑像的風波一起,師伯便沒有好臉色,同去的幾個純陽不敢停留,皆當日陸續回去了。
師伯是最後一個走的,拖了三五日才磨磨蹭蹭返程,先到掌門處請示,又折到老君宮送藥,最後才找到關門的自省的林明煜,敲開一條門縫将卷軸抛了進去,說了句“仙跡岩罰抄三千字,幸好是誤會一場,你最近莫要再惹事”便飄然而去。
林明煜幾日不得安眠,同師弟在屋裏商量下一步“對策”也恍恍惚惚,摘了頭冠裹着外衫窩在角落久久不願動,聽師伯這麽一句霎時坐直,回過神趕到門邊只窺得道姑的一抹飄雪似的衣角,低頭再顧,只見松開的小卷軸上有人匆匆寫就一個“永”字。
字形灑脫骨尚在,顏華的字,他認得。
師弟跟過來,未及說話,便見林明煜崩了幾天的臉笑得眉眼生輝。
罰抄書對練字的書墨一脈不過是小打小鬧,可閉門造車、私刻塑像一事到底未經師父批準,林明煜師兄弟二人得了消息已然松了口氣,只是不知這最重的處罰恰巧是“仙跡岩”三字。
顏華不愛出門也不喜加入朗朗書聲,平日待在內院後宅懶得走動,曠課的次數不計其數,反正他功課不差,只要按時定點見一見師父、交一交作業即可,同小師叔一道鬼混多了,才被師父斥責不務正業、不行正道。對顏華來說,去仙跡岩晨昏定省用正楷寫大字三千,恐怕比純陽罰掃三千級臺階還要慘。
林明煜自然不懂其中門道,摸出那張曾被揉皺又攤平幾次的紙頁與卷上的單字一塊兒收好,再在師弟驚訝的目光裏拔劍練習。
師伯有所囑咐,林明煜一時半會沒機會去萬花,顏華曾答應替他塑一尊像不知是否會真的踐行,寫在卷上的那個“永”字未曾作解,後會有期亦可能是遙遙無期。可經此一遇,他忽然有了好好練劍的理由,顏丹鬓綠、咫尺韶華,他若能成他筆刀下的像,最少不負一個俠義擔當、踏雪無痕的劍客之貌。
是年冬月時起了戰事,而後大半山河淪陷、一片生靈塗炭,他曾期待過的“安穩度日”居然成了人人羨豔而不可得的日子。
林明煜數月勤加修煉,隔年已能随着同輩師兄下山誅惡,一連數載往返師門與江湖,曾投身熾熱戰事也曾救援平民,劍鋒幾出護得師門師兄弟,漸有仁人俠士的風範。興許承了劍技辟邪的吉言,他幾度輾轉到底未有損傷,兩京再複時得以回歸華山,一路辛苦吃下來早已能習慣清粥冷飯、誦經練劍的日子,比起山下的動蕩不安仍是好了許多。
戰亂時曾住的一排房屋都被清點打掃,師兄那些物什被找出帶走,想必和師兄埋骨在了一處。餘下的幾間也多少落灰陳舊,寫了姓名的紙頁和單字卷軸被找出時爬滿了蛛網。
是日陰雨綿綿,夏至已過,下午師弟送過添置的衣物太陽才肯露了會兒臉,師弟出山門迎客,坐了沒多久就匆匆告辭。
華山未有酷暑,山下的簡短輕薄衣衫到了山上便無用武之地,半夜仍能凍得人發抖。可新送來的衣物太過厚實總不應季,林明煜試了試便覺得熱,去到開闊的雲臺上仍是汗津津的,不得不摘了道冠尋一處松影納涼。
恰逢日暮光暗,松濤樹影斑駁搖晃,林明煜望了眼地上自己拖了老長的影,又記起了月夜下孤零零的塑像。
幾年間他沒遇上過顏華,也曾想過數載過去他是什麽模樣、是否還記得他,興許他們到過同一個長安遠鎮,經過同一片江河瀾滄。江之永矣水長流,“永”是永遠還是永別,迄今未知。他也沒能修得一派雲淡風輕、仙風道骨,多少不似大道長們的藝高冷清,不知道顏華見了他,還願不願意替他塑像。
林明煜所思所想,不禁拔劍迎向那幢幢之影,在劍尖快要戳到樹枝時滑步收于懸崖,再挽劍花使得行雲流水的招式去到樹影深處。
有人踏着輕巧地步子而來,看他舞劍便遠遠立住,攔住身後的純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抱了雙臂饒有興致地看他一個人戳影子戳得開心。
林道長縱然褪了少年時的活潑爛漫,依舊是一張軟和玉潤的臉,眉眼間偶露的俏皮與微笑時的俊朗也一并留了下來,目光随着劍招收放,點漆雙眸閃爍如星,仿佛看到哪裏,那裏的樹影就會流光呈彩。那頂被摘下的道冠則扔在空地上十分惹眼,主人則裹在寬大的道袍裏舞似鳴鶴。
雲臺較少人來,林明煜回來後難得玩上一玩,盡情舞了一會兒劍仿若擦去了數年征戰的灰垢與疲倦,末了收劍入鞘,氣喘籲籲地在懸崖邊上駐足遠眺,心下仍為那時的不慎失手而自嘲,竟不覺有人走近。
“林道長?”
冷不防有人叫他,聲音近得似乎貼身而站,林明煜驚愕間回頭,只見身側竟多了個玄衣墨袍的男子,長發黑領、梅染衣緣,松松套了件披風含笑望着他,修眉倦眸眼波流轉,一派溫和素然,讓他看了眼就忘了拔劍、就這麽呆呆地站着。
“數年不見林道長,你莫不是還要扮塑像?”顏華開口低沉文雅,看着他被吸住似的模樣發笑,又望着他較從前消瘦些的樣子悄悄心疼,再嘆他劍技精進、終成了現在這般好身手。
歸期有期,果有重逢之日。
林明煜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急忙搖頭:“你……你都沒變。”
“我麽?”
“……顏華。”
“你記得我啊。”顏華滿意至極,終于忍不住擡手朝那玉白的臉蛋上捏了捏,果真捏得兩指綿軟,不禁笑道,“道長別來無恙。”
林明煜因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僵住,霎時臉紅起來,方才練劍畢半幹的薄汗此刻又爬上鼻尖鬓角,偏生被他這麽看着根本不想掙脫。
索性顏華極快地住了手,輕咳一聲,取了手巾遞給他,又往他手裏塞入那道冠,道:“林道長若記得我,可還記得我欠你一尊塑像?”
林明煜登時雙眸發亮,随手了頭冠,攥了手巾胡亂地擦臉:“記得記得,當然記得,我……”
“你可還願意為我做樣?”顏華急忙問。
林明煜徹底呆住,對上他含露的雙眸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只得用力點了點頭。
明明過了這麽些年,林道長仍是直率溫和的樣子,顏華瞧在眼底,借着初升月光似将那年的情形重疊在此刻,這麽些年輾轉山河的風塵仆仆已然微不足道,縱有多少話想說想問,也早已化成唇角的微笑。
兩人站了不知多久,遠遠看着的師弟看不下去,幹脆攏袖一禮跑開了。
顏華瞥了眼離開的步子,又開口道:“林明煜,你我算是舊識,怎的這麽些年也不聯絡我?”
“我……”林明煜語塞,全然不覺他口吻熟絡,只道,“我得你贈字一幅,後來便随師門下山去了。我……我該寫信問上一問的。”
顏華看他自責,故作受傷地道:“林道長好生無情,我贈你‘永’字,你竟不回。”
“啊?這……”林明煜忽然覺得又着了道,試探着開口,“那是何意?”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顏華說着,伸出根指頭點到他唇前阻他再言,再在他驚詫的神色中朝他眨眼:“我帶了上回沒吃到的面點,要嘗嘗麽?吃完了,我替你塑像。”說着深深看他一眼,似乎已對塑像的模樣胸有成竹。
林明煜為他那句“不可方思”所震,待他走出半個雲臺才想起來跟上,步子輕快,在廊上與候着的萬花同往,兩個字在心中百繞,終于暢快淋漓地喊了出來:“顏華!”
那是永遠的永,流光荏苒,韶華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
讓死宅出門才是公開處刑+1
最喜歡寫平凡真實的角色了,大千世界,他們才是世界的根基><
唔,其實是個虛假肥宅?(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