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寧城舊事(一)
“霖兒,過來。”
“少爺。”
“說了,私下不準叫我少爺。”
“是,泓哥。”
“把賬本收回去,我已經看過了。”張聿泓揉了揉有點疲倦的眼睛,仰坐在價值不菲的金絲楠木四出頭官帽椅子上。
方晨霖不卑不亢地接過賬本,轉身離開。
什麽時候開始,小師弟同他不如年幼時那般親近了?張聿泓有點失神地望着那人離去的背影,眼睛微微酸澀。
“喂,大霖兒。”周珩早早守在賬房外,他一整天都沒見到方晨霖,沒着沒落的。
“周珩?”方晨霖不見了剛才的拘謹,攬着人的肩膀,“這麽晚了,準備請小爺去聚客樓?”
“喂,你怎麽老當我是冤大頭呢?”周珩扶額。
“誰讓你爹是市長呢,我不占你便宜占誰的?”
“什麽占不占便宜的?”周珩臉有點紅,捏了捏方晨霖的小耳朵,“誰占誰便宜還不知道呢。”
方晨霖大眼珠子咕嚕一轉,笑得沒心沒肺,“請不請,一句話!”
“我請。”張聿泓從賬房出來。
方晨霖頓時繃直了神經。他是張府管家的兒子,跟張聿泓從來只能是主仆的關系。小時候他還不懂什麽是主,什麽是仆,跟少爺特別投緣。張老爺見他們要好,特地安排他做了張聿泓的陪讀。當時張老爺有心,請的是寧城最有聲望的肖先生。他和張聿泓一直在學業上刻苦努力,所以深得先生喜歡。從一定意義上說,張聿泓是他的師兄。
“哥,你吓我一跳。”周珩捶了捶張聿泓的胳膊,呵,又壯實了不少。
“你天天練功呢?”
“練你個頭。”
“你們跟我走,剛買了輛美國進口的汽車。”張聿泓大手一揮,兩個小弟屁颠屁颠跟上。
三人一進聚客樓,就引起了滿堂關注。打頭的張聿泓英俊挺拔、帥氣逼人,作為寧城最具價值的鑽石王老五必須吸睛無數;左側的周珩便是現今周市長的公子,膚白貌美氣質佳,更有一雙大長腿羨煞旁人;再有就是張家的賬房先生方晨霖,白淨斯文,氣質樣貌也不輸另外兩位。
“老板,最好的包間。”張聿泓穿着修身中式長袍,愈發玉樹臨風。他輕車熟路,一路小跑上樓,似乎習慣了衆人關注的目光。
周珩也不追他,只是拉着方晨霖不緊不慢的,“我讓我哥點你喜歡吃的。”
“泓哥喜歡吃什麽就讓他點吧。”
周珩微微不悅,抓着人的手有點緊。方晨霖老是這樣,只要他哥在,就放不開。他把頭湊到方晨霖耳邊,“你怎麽老是忌憚我哥?”
“人家是少爺。”
“我不也是?”
“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周珩樂了,“說來聽聽。”
“咱倆關系多瓷實啊。”方晨霖用手肘搗了搗周珩的胸口。
也不知道自己樂個什麽勁,周珩心情大好,嘴巴笑到了耳根。
“你們在後面磨叽什麽?”張聿泓坐在八仙桌的正位,攤開扇子,惬意風流。
“誇你風流倜傥呢。話說寧城的姑娘小姐們,哪個不想嫁給您張大少啊。”周珩神采飛揚,說得跟真的似的。
“吹吧,接着吹。”張聿泓随意點了幾道菜,并沒有問他二人的意見。
“哥,我們還沒點呢。”
“放心,都是你們喜歡吃的。”
實實在在是的——鹽水鴨、東坡肉、豆腐羹、獅子頭都是方晨霖的最愛。他光是看着這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周珩驚訝道:“哥,你還真就記得我家霖兒喜歡吃什麽啊,佩服佩服。”
“什麽時候成你家的了?晨霖一直是我們張家的。”
拿筷子的手突然有點沉,方晨霖低頭扯了扯嘴角。他一直是張家的仆人,一直是。
九月的風來帶絲絲涼爽,一掃綿長夏日的煩悶。周珩趁着秋高氣爽,叫上方晨霖,帶上漁具一道去郊外的河邊垂釣。
二人皆不是坐得住的人,釣了老半天,一無所獲。
方晨霖有點急躁,将礙事長袍前後下擺掀起,系在腰間。無意的裝扮反而襯得腰肢精瘦,整個人看着精幹挺拔。
“霖兒,沒好好吃飯啊?”周珩還是喜歡方晨霖圓潤的樣子。
方晨霖無語地上下打量着周珩,真可謂一百步笑五十步。留洋回來的假洋鬼子,整日西裝筆挺,瘦得跟杆子似的,倒有底氣說起他了,“等你比我胖的時候,再說這話吧。你不是特地帶了鳳山的雲片糕嗎?快拿出來嘗嘗。”
“你個饞貓子。”周珩從竹籃中拿出早就備好的點心。
方晨霖也不客氣,一把接過,“早就餓了。”
臉本就跟個團子似的,吃起東西來一點都見不着平日的斯文樣子。腮幫子鼓得老高,可愛中帶點傻氣,見他吃得滿嘴滿臉的,周珩一雙大眼睛水波靈動,笑着說:“你慢點……我哥平時不給你吃?”
修長的手指拂過嘴角的面屑,輕輕擦過。方晨霖有一絲的愣神,“少……泓哥哪有空管這些小事?”
“也是……”周珩仰頭望着湛藍的天,站起身子,深呼了口氣,活動活動四肢。
“這魚釣得實在無趣,不如直接下河游泳吧?”
“你這瘋子,早就立秋了,不怕染上風寒?”
“大老爺們,冬泳都不足挂齒。”
方晨霖挑眉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話,“那就比試比試?”他也許久沒酣暢淋漓地活動筋骨了。
見方晨霖三兩下脫得就只剩條小短褲了,周珩愣了愣。這人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肉,臉上就白,身上的皮膚更是因為衣服的遮擋,白得連血管都藍藍的,根根分明。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兩下,他在心裏暗暗自問:這是怎麽了,一起長大的弟兄,有什麽可看的?
“麻利點兒,愣着幹嘛?”
“哦。”周珩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趕忙脫掉衣服,“撲通”一聲鑽到河裏。
“哎,你倒不等我了。”方晨霖心急,也着急忙慌地往河裏跳。游到那人身邊,他一把抓住周珩的胳膊,“我要是贏了,請吃酒啊?”
周珩眨了眨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露出一口大白牙,“不贏,我也請。”
“那出發吧。”不等人反應過來,方晨霖已經猛吸一口氣,埋入水中,一眨眼游出十米開外。
“喂!”周珩急得大喊一聲,立刻窮追不停。
按理說兩人體力不相上下,奈何方晨霖開頭耍個提前發力的小賤招。繞是拼了全力,周珩卻始終不能趕超。兩個赤條條、白花花的身體在水中不停地撲騰,濺出的水花一波接一波,擾得整個湖面不得安寧。
臨到岸,方晨霖發力縱身一躍,靈活地率先登陸。他得意一笑,低頭向腳邊的人招了招手,“有酒喝咯。”
周珩淺笑着搖頭,真拿這小子沒辦法。
方周二人這一整天算是暢快肆意,到了醉仙樓少不了多喝了幾杯。
醉仙樓酒香四溢,以花雕最為出名,方晨霖只聞個味兒就饞了起來。周珩熟知他不勝酒力,試着勸說,卻如何都攔不住。
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二人本就親如手足,從未有過隔閡,所以喝着喝着,便沒了節制。在酒精的作用下,方晨霖通體泛紅發熱。喝到最後,他更是軟了骨頭似的趴在桌子上,迷糊不清。
“方晨霖,霖兒?”周珩輕聲喚了兩聲,卻沒見回應,知道對方定是醉了。他上手揉了揉方晨霖乖順的腦袋,起身架起他的胳膊。
司機一直在樓外候着,恭敬地打開後排車門。
上了車,方晨霖便直接靠在了周珩的肩上,軟軟綿綿地打着鼾。周珩也不惱,反覺得這會兒的他們比清醒時更親近了些。
一路上難免有點颠簸。方晨霖每每一個起伏,都會皺着眉,不自覺地往周珩身上湊。周珩自覺地将人摟緊些,緩沖着颠簸帶來的震動,同時又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撫。
車停在了張府後門。周珩意外碰見張聿泓。
“哥,過來搭把手。”
張聿泓似有不滿,看了眼周珩,“明知他不能喝,也不勸着點兒?”
“哥,你在這等誰呢?”
張聿泓沒接話,從周珩手裏接過方晨霖,清了清嗓子,“這麽晚了,你先回去吧,姑母得着急了。”
雖然不放心,周珩卻不敢太晚回去,“好吧,那你好好照顧霖兒。”
“方晨霖也是我師弟,你放心。”小醉漢倚在身上,站也站不穩,張聿泓嫌麻煩,直接将人橫抱起來。
周珩蹙眉,盯着他倆怪異的姿勢,心裏不是滋味兒,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醉酒的方晨霖一點都不老實,在張聿泓懷裏掙紮着要離開。張聿泓箍住他,不給他亂動,徑直穿過後院,一腳踢開房間的門。
房間亂糟糟的,平時也不收拾,像極了它那個随性的主人。
“小珩……”方晨霖腦袋蹭着張聿泓的胸口低低喚着周珩的乳名,似是情誼非淺。張聿泓不由得想起這兩人平日裏毫不忌諱地親昵耍鬧,心中不快,手下一松,随意将人扔在床上。
木板床上墊個薄被子,始終有點硬。方晨霖吃痛,輕呼了一聲,胃部本能地一陣翻滾,“哇”地吐了一地。
張聿泓極愛幹淨的一個人,氣得抓了抓頭發,又認命一般地找來東西将地面清理幹淨,并沒有找下人幫忙。
方晨霖吐完後,在床上來回翻滾,瞧着不舒服得很。
張聿泓微嘆一聲,繼續認命地倒了杯水,喂人喝下。誰知喝到一半,方晨霖嘴巴吧唧了兩下,卻又打起鼾來。他又好氣,又好笑,用袖口給人擦了擦嘴,并輕扶着躺好。
直到确認方晨霖睡熟,張聿泓幫他掖好被子,才輕手輕腳地關門離開。
中秋燈會是寧城一年一度的重頭戲。屆時,市長将邀請寧城的各界名流捧場助興。全城的百姓也會彙聚于最為繁華的古陌口,參與這一盛事。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頭攢動。周珩拉着方晨霖一前一後地随着人潮湧動的方向前行。
“今年月圓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桂樹頭,人約古陌口。”
方晨霖“噗嗤”一笑,“改得不倫不類。”
“改得不好,你開心就好。”明月當空、知己相伴、盛世太平,周珩回頭看着身後的人,足矣。
“望斷南飛雁……”方晨霖從滿街頭懸挂的燈籠上随意挑了一個,轉頭瞟了周珩一眼,“打二字詞。”
“久仰。”
“謝周公子久仰。”方晨霖裝模作樣地作了揖。
周珩擡手對着圓腦袋瓜輕拍一記,“方大博,你……”
“哎哎哎,無意挑的,怪我作什麽?”方晨霖忙又随手撚住一個燈籠穗子,“青銅重器,曰毛公,曰大盂。”
“四字成語?”周珩沉吟片刻,脫口而出,“鼎鼎有名。”
“周公子謬贊了。”方晨霖又笑着拱手拜謝。
“方晨霖!”周珩手肘環住他的脖子,“皮癢了是吧?”
“哎哎哎……”方晨霖脖子敏感得緊,渾身扭動得跟條小青蛇似的,“珩哥饒命。”
周珩手臂微微用力,不給他掙脫的機會,“看看這個——‘興霸伏首願認輸’。”
“甘拜下風?”
周珩揉着方晨霖的腦袋,笑道:“認輸就好。”
“你……”方晨霖哭笑不得,只得撇撇嘴繼續順着人群往燈會的主臺走。
今年的燈會,由張聿泓主持。本不喜歡這些官面上的事兒,奈何姑父一請再邀,他才勉強應了。
修身的三件套西裝束得人精神挺拔。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又突出了許少展現的斯文一面。鮮有的見着這般裝束的張聿泓,方晨霖看得入神。
周珩遠遠看着臺上的人,不禁感嘆:“到底是衣服襯人。”
“人襯衣服吧。”方晨霖小聲接了一句。
“什麽?”
“沒什麽。”
“霖兒……”周珩看着與自己并肩的人,心扉蕩漾,不知被哪裏來的力量攪動着心神沒得安寧。他不由得暗中拉住方晨霖的手,攢在手心,湊到人耳畔,悄悄問:“再幫雨哥解個迷如何?”
“說便是了。”方晨霖轉頭對上那雙熟悉的大眼睛。四目相對,似是脈脈情,又未戚戚焉。
“曰南北,曰西東。”
簡單的謎題自然不是讓他猜的。包裹着手面的溫度愈發灼熱,方晨霖沉默不語,不再看周珩。熱鬧的周遭、繁華的市井、中秋的明月漸行漸遠,他斟酌着謎底,心深似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張聿泓說是主持,卻只在燈會開始的時候講了幾句場面話。
避開古陌口的縷縷行行,他走在直通張府的偏巷小路。巷深悠遠,不知誰家院中飄散出的桂花酒香,徐徐飒飒,讓他這過客也沉醉了幾分。
從後門入府,鬼使神差地走到方晨霖的屋前。他坐在庭院的石桌旁,不想離開。忽地想到那人素來喜歡吃雙黃蓮蓉月餅,他命人拿來今日蓮香樓剛送的月餅和桂花酒。
夜涼如洗,一人獨坐院中,自斟自飲。張聿泓幾杯下肚,擡頭望着那輪明月,不知能與誰共賞這孤光冷影。
“泓哥……”方晨霖回來時,看見張聿泓,有點意外。
“你回來了。”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今日與小珩玩得可好?”
“挺熱鬧的。”方晨霖心情不錯,也不似平時那般拘謹。
“來,陪我坐坐。”張聿泓這才開啓月餅盒子,拿出一塊,遞給他。
方晨霖撩起長袍坐在人對面,小心接過,“謝謝泓哥。”
張聿泓聞言微微皺眉,“幫我斟酒。”
方晨霖忙将月餅放盤中,用手帕擦了擦手中的油膩。
倒酒的手甚是好看,白皙修長,卻又不失力道,似與那溫潤的白釉酒壺融為一體。張聿泓伸手握住拿着壺柄的手,微微按下。他無視掌中微顫的指節,不慌不忙地把酒倒入夜光杯中。
“還記得小時候嗎?”他松開了手,看着略顯緊張的人兒,“你老是喜歡跟我搶吃的。”
方晨霖還沒從剛才的接觸中回過神。
“晨霖?”
他一個激靈,忽地起身,壓低了語氣,仿佛一種委婉的隔閡,“小時候不懂事,少爺莫怪罪。”
“方晨霖!”張聿泓目光一緊,将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杯中的桂花酒随即溢了出來,弄濕了石臺。聲音很冷,寒氣逼人,他擡頭看着方晨霖,命令道:“坐下。”
方晨霖乖乖坐下,抿着嘴。
張聿泓看着那張苦苦的臉,又有些自責。方才方晨霖心情好好的,他又為何非弄得對方在這中秋佳節不愉不快呢?稍稍放緩了語氣,他輕聲問:“這月餅好吃嗎?”
一向霸氣飛揚的人,極少有這般的軟語溫言。方晨霖擡頭撞見那雙動人心神的桃花眼,心跳漏了一拍,“好吃!”
看着方晨霖呆傻的樣子,張聿泓心情大好,“不喜歡你叫我‘少爺’,顯得生分。你如果不喜歡叫‘哥’,直呼姓名也可以,或者……叫‘聿泓’。”
“聿泓?”方晨霖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記住你的身份!”一個嚴厲的聲音劃過他的腦海。他壓抑地捏住手中的月餅,黯然回複:“泓哥,我還是這麽叫你吧。”
張聿泓不再為難,今晚,他只想好好談談心。
蓮香樓的月餅,軟糯可口。方晨霖吃到心頭好,情緒也不似之前那樣緊繃。他看了眼張聿泓手中的酒壺,軟聲說:“泓哥,我也想喝一杯。”
“就知道你嘴饞。”張聿泓指了指旁邊的空杯,“早就給你備着了。”
方晨霖笑着接過酒杯,給自己斟滿。美酒佳釀熏陶着,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張聿泓本就不多話,只耐心聽着方晨霖談天說地,談笑風生。
說着說着,方晨霖就聊到了周珩,這話匣子一開便關不住。他講他平日裏如何耍小把戲讓人請他吃飯,又如何與人一起四處瘋玩,還如何跟着那人見識各種新奇玩意兒……
張聿泓聽着聽着,表情越來越冷,越來越僵。方晨霖越是說得興高采烈,他越是不舒服。“別說了……”
方晨霖正在興頭上,也沒聽見,手舞足蹈地講着周珩帶着他第一次看電影的趣事兒。
張聿泓猛地起身,捏住方晨霖的下巴。他聲音不大,卻最夠震懾,“別說了。”
下巴有點疼,方晨霖呆呆地看着張聿泓,不明所以,愣聲回了個“哦”。
又是一副傻萌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小笨熊。張聿泓繃不住笑了起來。這麽可愛的人兒,他哪舍得冷語相對?掏出西裝口袋裏的懷表,他看了看時間,“子時了,早點休息吧。”
個子很高,皮膚泛着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像是浸在水中的冰晶,冷傲又疏離。棱角分明的清秀臉龐更是在月光的鋪襯下愈發邪魅不羁。方晨霖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張聿泓,全身一股熱流湧向四肢。
白嫩的臉頰,圓圓地鼓着。小人兒臉紅紅的,眼框也染上血色。張聿泓不經意瞟到方晨霖粉嫩微張的雙唇,一個沖動,便含在了嘴裏。
全身僵直地繃着,腦袋一片空白,方晨霖只能順着身體的本能反應,被動接受。
“記住你的身份!”又是那個聲音,方晨霖驚恐地一把推開身上的人,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張聿泓大驚,、拉住還要自虐的手,“方晨霖?!”
“泓哥……”方晨霖四肢無力地跪在地上。
張聿泓心疼不已,扶着人坐好,輕聲安撫:“不是你的錯,先回屋休息吧。”
方晨霖眼睑低垂着,睫毛不住地顫動。半晌,他才找回了點理智,努力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起身回屋。
那一夜,張聿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一直知道他是極在意方晨霖的。方晨霖是他的小師弟,是他帶着長大的人。他一直以為對方晨霖只是兄長對于弟弟的愛護。今晚的出格舉動,以及方晨霖的可憐模樣,揪得他心底生疼。他後悔,悔不該如此沖動;他糾結,不知今後該如和與人相對相處。
方晨霖沒錯,他倒是錯得徹底。
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一夜未眠的人還是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張家的各項事務還等着他去定奪。
“少爺,老爺打電話讓您去一趟。”
張聿泓将整個臉浸入微涼的井水中,讓自己保持清醒。他聞言擡頭,臉上的水順着喉結劃入脖頸。他順手接過丫鬟遞上的毛巾,随意擦了幾下,也不看傳話的人,只是低聲應了句“知道了”。
張老爺與夫人如今定居于城郊的別院。二老平日裏養花看書、撫琴挂畫、焚香喝茶,過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張聿泓明白爹娘關心的只有他的婚事。出發前,他命人備好前些日子購置的那曲冬蟲夏草和長白山人參,一路上尋思着推脫之詞。
張老爺和張夫人一向對自己的獨子十分滿意。張家的産業三年來在張聿泓的妥善經營下,已經躍居寧城之首。只是,坐擁這萬貫家財,年近而立之年的人,卻遲遲不肯娶妻。這令他二人十分苦惱。可喜的是,周市長前兩天傳了個話,說直系軍許家的千金看上張聿泓了。張老爺當下喜不自勝,和夫人商量好,便立刻打電話讓兒子過來商讨此事。
一聽母親說是許家的人,張聿泓便覺得棘手。他一向不喜跟軍閥有過多交集。對方手裏有兵有槍,他不得不忌憚三分。
“娘,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定奪。”
“泓兒,許家姑娘人長得漂亮,又讀過書,好多公子想高攀還高攀不上呢。”
張聿泓嘆了口氣,“您二老別問我的事。”
“張聿泓!”見兒子泥古不化,張老爺火冒三丈,重重拍了下桌子,呵斥道,“給我跪下!”
毫不猶豫,張聿泓雙膝跪地,腰杆筆直。
“老爺……”張夫人忙上前規勸,“你這是做什麽?他現在可是當家人。”
“當家的怎麽了?我還是他爹!”張老爺見人雖然跪着,卻毫無服軟的跡象,戟指怒目,厲聲道,“你想不明白,就一直跪着!”
“悉聽尊便。”低啞的聲音,冷靜又倔強。
“你……你大不孝!”張老爺氣得話都說不順,甩袖子拉着張夫人離開,只留一個家仆在大堂看着。
“霖兒,過來!”
少年鬼鬼祟祟地把方晨霖拉到自己屋裏,小心翼翼地從被子下面拿出自己藏好的東西,“給你看看新鮮玩意兒。”
“555?煙?”
“英國的香煙,在爹書房的抽屜裏看到的。”
“偷的啊。”方晨霖一把搶過來,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火呢?”
小白皮搭配小圓臉,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卻拿着架子,裝大人的模樣。張聿泓大手捏着圓滾滾的面頰,食指一拍,将那人嘴上的煙收回手中。
“就給你長長眼,等你到我這般大的時候才能抽。”
“什麽嘛……”方晨霖噘着嘴,“你能喝酒,我不能,你能抽煙,我也不能,就知道以大壓小!”
張聿泓從兜裏拿出一盒火柴慢悠悠地給自己點上,上手揉了揉方晨霖的軟毛,“誰讓你是我的小……師弟——哎,幹什麽!”
方晨霖不服氣,趁對方得意忘形之時,迅速搶過煙,叼在嘴裏。
“咳咳……”太嗆了,他皺着眉,滿是不解,“這麽個東西有什麽好抽的?”
“讓你別抽,還來勁了。”張聿泓嘴上責怪,手卻一刻不停地撫着他的背,一下下幫他順氣。
“泓哥……”
方晨霖忽然淚眼汪汪地看着他,吓得張聿泓一個激靈,“霖兒!”
“我好難受……”
“哪裏不舒服?”張聿泓按着他的肩膀,一個勁地檢查,并沒發現什麽異樣。
“噗嗤”一聲,方晨霖再也繃不住,捂着肚子大笑。
“你個臭小子,逗你哥呢?”張聿泓哭笑不得,拿這個古靈精怪的家夥沒轍,氣得用手肘将人壓在床上,“以後敢不敢騙你泓哥了?”
“泓哥饒命,泓哥饒命……”方晨霖立刻服軟,反複求饒。
想想這人也就在自己跟前才會有這副沒骨氣的小賤樣兒,張聿泓也不為難,随即松了手。
誰知方晨霖戲足得很,得了空子,奮力轉身,一屁股坐在張聿泓肚子上,反将他壓在了身下。
張聿泓也不惱,任他壓坐在上面,笑道:“力道見長啊。”
“那是……”方晨霖得意地用手戳着張聿泓下巴上的小勾,“服軟了沒?”
張聿泓見他一副單純的傻樣,心想這人怎麽這麽可愛,便順了他的意,裝作無計可施的樣子,央求道:“霖哥厲害,在下甘拜下風……”
“方晨霖!你在做什麽!”
張老爺去書房,發現自己的煙少了一包,就知道是他那寶貝兒子幹的好事。當下,他便怒氣沖沖地同方管家一起來找張聿泓。誰知道眼前的這一幕,讓他和方管家都有些不舒服。他雖仁厚,但也見不得自家下人如此沒規矩。
方管家心裏更是七上八下,見老爺面色不好看,立刻呵止方晨霖。
方晨霖聞聲吓得趕忙從張聿泓身上下來,迅速跪地上,不敢擡頭。哆哆嗦嗦中,他又看見自己手邊,還橫着之前沒抽完的煙,心下暗道不好。
張老爺聞着這滿屋子煙味,微微皺眉,“聿泓,學會抽煙了?”
“爹……”張聿泓也跪在地上,“不關方晨霖的事情,煙是我偷的。”
張老爺面色更為難看,方管家忙接話,“老爺,方晨霖該怎麽罰就怎麽罰,不要客氣。”
“真不是霖兒偷的!”張聿泓急了,一心只想護着方晨霖。小孩子哪裏懂什麽煙呢?
“泓哥……”方晨霖心裏害怕,軟軟地叫了一聲。
“是少爺。”張老爺的聲音不大,也不嚴厲,但瞬間震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方晨霖聞言打了個寒顫,雙腿發軟。
方管家趕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請老爺責罰方晨霖!”
“張聿泓,跟我去書房。”張老爺瞥了一眼腳下的人,臉色冰冷,“方晨霖還小,別吓着孩子,拿盒桂順齋的一品桃糕給他。”
“謝老爺。”方管家愣愣地看着兩個主子離去的背影,心裏明鏡似的。
等人走後,方管家看着還跪在地上的兒子,沒有再憋着,一個嚴厲的巴掌甩在方晨霖臉上。
血腥的味道瞬間傳遍整個口腔,方晨霖沒見過他爹這般暴怒,也沒受過這般對待,眼淚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去自己房間跪着!”
方晨霖哪裏敢反抗,剛才張老爺的氣勢已經吓得他魂飛魄散。他畏畏縮縮地起身,跟着他爹回到自己屋。
“知道錯在哪兒嗎?”方管家手裏拿着藤條,一個重手,抽在方晨霖背上。
“嘶……”方晨霖疼得倒抽了口氣,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不該偷偷抽煙。”
“啪”又是一下,比剛才的力道還重,“你忘了你只是個下人!”
“爹!”方晨霖低吼出聲,周身疼得發抖,眼底卻滿是倔強。
方管家咬了咬牙,揮着手中的藤條,毫無章法地打在小晨霖的胳膊上、背上、甚至……脖子上。每打一下,他都會怒目切齒地強調:“記住你的身份!”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方晨霖不知道自己被抽了多少下,只記得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哀求似的地對着他爹,微不可聞地反複道:“我記住了,我記住了……”
“爹!我記住了!”方晨霖驚吼了一聲,雙眼突然睜開,滿是恐懼。他全身冷汗淋漓,不斷地喘着粗氣。看着空蕩蕩的房間,他悵然若失——又做噩夢了。無論過了多少年,藤條抽身的疼痛記憶總是那麽清晰,如同刻在腦海的圖騰,如影随形。
他這輩子都只是張家的下人,只能如此。
方晨霖是被張老爺的一個電話叫過去的。他恭敬地聽着老爺的吩咐,心越來越沉,拳頭也越來越緊。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張老爺聲音透着疲倦和無奈,只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方晨霖身上。
方晨霖愣愣地看着對面牆上的鴛鴦戲水圖,覺得諷刺。
“方晨霖?”
“老爺。”思緒被拉了回來,他起身跪在地上,低着頭,“晨霖會盡力的。但少爺的脾氣……您也知道。”
“他跟你一向交好,說不定會聽你的勸。”
方晨霖:“……”
“泓哥……”
是方晨霖!張聿泓驚喜地擡頭,因為長時間的跪姿,稍有動作,身體便失去平衡。
方晨霖急急地跪走到張聿泓身邊,扶住他,“你這是何苦?”
“霖兒……”張聿泓臉色蒼白,跪了一天,粒米喂食、滴水未進,加上昨夜沒有休息好,早就體力不支。
“是爹讓你來勸我的?”
“我……”方晨霖不知該怎麽說,昨晚才發生那樣的事情,現在又要他勸張聿泓跟別人永結同心。
“霖兒,沒事。你放心,我不會跟許家結親。”
“我……”方晨霖看着張聿泓毫無血色的雙唇,心揪得難受。
為什麽不願意?許家姑娘那麽好,這人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因為他嗎?不,這不應該。“人人都誇許家姑娘好。”
“是嗎?”張聿泓慘白的臉上扯出一個冷笑,他死死盯着方晨霖,“我不中意。”
方晨霖一雙大眼睛也盯着張聿泓,心卻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他只是張家的一個下人,即便他是女兒身,也只配做張聿泓的妾,更何況他是個七尺男兒。微不足道的他何德何能讓張家唯一的傳人不娶不生?說到底,他跟眼前這位寧城首富注定無緣也無分。
“昨晚我魯莽了。”張聿泓想到自己的過分舉動,“對不起。”
跪了一天了人,竟還有心思跟自己道歉。方晨霖心裏疼,全身都疼,張聿泓的苦,加倍地付諸在他身上。他突然雙手伏地,重重磕了一個響頭,“請少爺答應這門親事!”
“什麽?”
張聿泓脫力,只能用雙手撐地,勉強跪着。方晨霖的話錘頭般砸碎了他的信念,他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