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寧城舊事(四)
大婚那日,突然飄起了漫天的雪花。每個人裹着厚重的大棉襖,在張府裏忙碌。老爺和夫人盛裝出席,帶着整個張家的期望去迎接家族的新成員。
方晨霖在這鑼鼓喧天中,雙手對插在袖子裏,抖抖索索地站在戲臺子前,看了會兒戲。
索然無味中轉頭,他撞見了童遠。對方一直在躲他,偶然撞見老是一副愧疚的樣子。
“童管家。”方晨霖拱手笑了笑。
“方賬房借一步說話。”童遠口氣溫和。
方晨霖應聲跟了去。
童遠的房間不大,裏面算是整潔。方晨霖看了看床上收拾好的行李,微微驚訝地看了對方一眼。
“過去的事情,對不住了。”童遠突然跪下,跟他磕了個頭,“之前總是嫉妒少爺更器重你,處處與你作對。現如今才發現,我們之間根本難以相提并論。”
方晨霖拉着童遠起來,無論如何,這人也大了他十幾歲,算是長輩。
童遠繼續道:“老爺讓我做這個管家,無非是去做個眼線。只可惜,我這個人,沒個眼力見兒,不知道張府如今當家的,早就不是老爺了……”
“童管家……”方晨霖看着對方悵然的神色和眼角的淺紋,升起一絲憐憫。
“等少爺的婚禮結束,我就不是管家了……”童遠苦笑着,“我想去南方,在寧城待了大半輩子,也該出去走走了。據說那邊跟我們這邊不一樣,機會多點……”
後來童遠再叨唠些什麽,方晨霖沒有再聽進去。他只是突然發現,連童遠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勇氣出去,而他卻心甘情願地守在張聿泓身邊。
許家小姐進門的時候,是許昊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送過來的。
風雪中,張聿泓穿着暗紅色的長袍站在張府的大門口,跟許晔看上去很登對。
婚禮的主角們一個個盛裝華彩,坦然接受衆人的豔羨。而方晨霖,一個不起眼的下人,只能作為故事裏的配角,遠遠望着。
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躲到曾經的房間,偷偷地想把自己灌醉。他既開心張聿泓很快會有個血脈相承的子嗣,又難過夜夜與那人同床共枕的不是自己。
他不敢去想,張聿泓會像抱着他一樣,抱着許晔,像親吻他一樣,親吻許晔……張聿泓能給他的一切,許晔也會有,甚至更多。幾杯酒下肚,滿腹的惆悵又濃了幾分。
陡然有人敲了幾下門,喊着他的名字。他晃晃悠悠地去開門,見到來人後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許……許少?”
“找了你好久……”許昊笑嘻嘻地進屋,并沒經過他的允許。
“……”
算是張府的親家,方晨霖不敢怠慢,用袖口擦了擦因長期沒人住而積了些浮灰的凳子。
“聽說你也要成親了?”
“什麽?”方晨霖一頭霧水。
許昊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
“我還有機會。”
方晨霖混混沌沌,也不知許昊何意,呆呆地看了許昊一會兒,“許爺,你每天活得真快活。”
=許昊一愣,自顧自地搶過他手裏的酒壺,“快活個屁。”
方晨霖搖了搖頭,聲音軟糯糯的,“想打人就打人還不快活嗎?”
“你啊,真小氣。”許昊手指在他額頭輕輕彈了一下,“你也回抽我一鞭得了。”
方晨霖看着許昊,覺得對方實在是複雜得厲害——一會兒無情地刁難他,一會兒又坐在身邊,老友般陪着他喝酒解悶。他低下頭,依舊笑着說:“我小氣嗎?确實啊,沒底氣的人活得大氣不起來。”
許昊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空氣裏倏然的寧靜有點尴尬。
方晨霖不喜歡許昊,更談不上熟悉。所以在張聿泓的大婚之夜,這個人跑到他房裏,陪他喝酒這件事情顯得異常詭異。
“你,到底找我做什麽?”
許昊眯着眼睛,過了好一會兒說:“就看看你。”
“哦。”
“你難過嗎?”
“什麽?”
“張聿泓跟我妹妹成親。”
方晨霖癡笑了兩聲,不知道如何作答。許昊也許知道些什麽,他卻不能壞了張聿泓的名聲。“泓哥成親,我很高興。這是件……大喜事兒。”
他看了看懷中的表,這個時候,張聿泓定是跟許晔入了洞房。他喜歡的那個人正抱着別人,跟別人共同孕育子嗣。而他,只能作為旁觀者,強顏歡笑地送上祝福。
不知道為什麽,許昊突然伸出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對方的手很大,也很暖和,他被揉着很舒服。他看了許昊一眼,突然覺得這個冷酷的軍閥也有柔軟的一面。
“許少……”
“叫我許昊。”
“許昊?”
“嗯。”
“你這個人真奇怪。”
“哪裏怪了?”許昊還真就左右看了看自己。
方晨霖被逗笑了,“之前還像土匪一樣,現在又這麽平易近人。沒準下一刻又掏出鞭子抽我了。”
“你……”許昊竟然露出內疚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又用戲谑的語氣說話,“既然硬得不行,就來軟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你!”方晨霖驚得起身。所以,之前的那個許昊不過是假象,肆意侮辱別人的許昊才是本質。
“許少請回吧,方某要休息了。”
許昊根本不理會,突然上前,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擡起頭,聲音低低的,不同于張聿泓的低沉,帶着字正腔圓的磁力,“你覺得我在戲弄你?”
“不是嗎?”
“我對你是認真的。”
許昊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方晨霖掙脫開手指的鉗制,笑得腰都直不起來,眼淚都擠了出來。
“霖兒?”
他被這一聲呼喚叫愣住了,憤憤地打斷——“你憑什麽這樣叫我?我們一點也不熟!”
許昊動了動下颚,似是在忍着憤怒,片刻之後,只是磨着牙說:“我許昊願意這麽叫你,已經是你的福氣了。”
“是嗎?好像是的。許少您高高在上,而方某只是個下人。您願意怎麽叫,确實都是方某的福氣。這真真是好大的一個福氣呀。”方晨霖自嘲地笑了笑,退後了幾步,“剛才定是我喝多了,多有冒犯,請許少不要介懷。”
“你……”許昊皺了皺眉,嘆息了一聲,口氣軟了下來,“那我叫你方晨霖好了,別生氣了。”
“呵,我一個下人有什麽資格生氣?別人對我做任何事情,我都得欣然接受。方某這輩子就是這個賤命,我也認了……”真的喝多了,方晨霖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激動。這口氣在他胸口憋得太久,難過得發瘋。
許昊也許是被他出格的話吓着了,又或者覺得他真的瘋了,露出同情的表情,憐憫地把他摟在懷裏。
方晨霖發瘋一樣掙紮,卻怎麽都掙脫不開對方有力的雙臂。奮力過後,精疲力盡的他壓抑着哭了好一會兒,背上一抽一抽,最後在許昊懷裏睡着了。
酒真是個偉大的發明,張聿泓喝了很多,醉了總會成為逃避的借口。許晔是個優秀的姑娘,他做不到滿嘴謊言地欣然面對。
酒醒時,已是正午,許晔正安靜地坐在床邊,看着他。
“泓哥……”
“叫我張聿泓吧。”
“張聿泓?”
“嗯。”他揉了揉有點漲的太陽穴,看了看陌生的新房和不熟悉的新娘。
許晔接受過新式教育,并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傳統女性。她笑着跟張聿泓說她想辦女子新學。
張聿泓笑着點頭,讓許晔去賬房拿錢。
許晔搖了搖頭,說她自己有嫁妝。
張聿泓沒同意,還是讓人拿了筆錢給她。
而後的好幾天,他二人看上去相敬如賓,旁人都安心了許多。
張聿泓只在看賬的時候見方晨霖,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什麽多餘的事情也沒做。他不知道能不能像過去未婚的時候那樣跟人親近。雖然他清楚地記得方晨霖說過想要跟他在一起。但是他做不到心安理得。
大概過了一個月。他一直沒有碰許晔,也沒有找方晨霖。他總是很晚很晚回新房,直到許晔等不得了,才洗漱睡覺。
像往常一樣,許晔已經背對着他睡着了。他這才脫了外衣,放輕了聲響,蹑手蹑腳地鑽進被子裏。
“張聿泓。”
“嗯?”許晔沒睡,她在等他。
許晔轉身抱住他,軟香的身體蹭着他的胸膛,“你不願意碰我?”
“沒有……”
“你不喜歡我?”
“……”
“我知道。”許晔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涓涓的溪水,“要不是我主動讓娘拜托姑姑說親,你根本不會跟我成親。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
“她是誰?”許晔頓了頓,“喜歡她就納她為妾。”
張聿泓有點意外,小心推開懷裏的人,“我不會納妾,這對你不公平。”
“公平?你每天躲着我,對我就公平嗎?”
“對不起。”
許晔冷哼了一聲,再一次背對着他,蜷起身子,“到底什麽樣的女人,值得你這樣?”
“許晔,我困了。”
“你在保護她?”
“就當沒這個人……”
“你做得到沒她這個人嗎?”
“……”
“你做不到,我就做不到。”許晔把被子裹緊了,聲音哽咽着,“是張府的人嗎?”
“別問了。”
還好許晔識趣地沒有再問,張聿泓不知該慶幸還是擔憂。他僵硬地躺在床上,被子很厚,卻一點也不保暖。每個晚上,他靠回憶方晨霖,想念那人軟軟的頭發、瘦瘦的肩背、水水的眼睛才能睡着。
除夕,張聿泓帶着許晔去爹娘的別院吃團圓飯。張老爺把他叫進書房,囑咐了子嗣的事情。
“繼科,我想早點抱孫子。”
“爹……”
“你打發了童遠,我也沒說什麽。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對你已經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能給張家留個後。”
“……”
“你可以不顧我,別連方晨霖也不顧了。”
“爹?”張聿泓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我讓得還不夠嗎?方晨霖算個什麽東西?你這般維護他,已是傷風敗俗。只要你給張家留個後,我什麽也不會管了。”
“知道了。”父親已算寬容了。
張聿泓從書房出來的時候,看到許晔白皙粉嫩的臉龐,五味雜陳。
鞭炮四響,煙花漫天,寧城滿是新年的喜慶。
回府後,張聿泓鬼使神差去了原先那屋。興許是過節熱鬧的時候,人總是更加孤單吧。
“霖兒……”
房間沒有開燈,黑暗中,他卻能感知到方晨霖的氣息,走到床邊,熟稔地伸手把人環在懷裏,無言地相擁了一會兒。
“泓哥……”
“嗯?”
“我想你。”方晨霖哽咽着,“你很久沒來找我了。”
“對不起。”
“別老是道歉。”
張聿泓沒了往日的底氣,越來越寡言,或者根本沒資格再為自己辯解什麽。他端起方晨霖的臉,低頭含住對方的雙唇,仔細研磨。
方晨霖被吻得淩亂了呼吸,細瘦的胳膊在他的懷裏微微發抖。
張聿泓忍不住又收緊了雙臂,恨不得把人揉進心房。
終于戀戀不舍地放開懷裏的人,他開了燈,看見滿臉赤紅的人兒,斜坐在床上,只穿着貼身的衣服。
下身漲得發疼,他喘着粗氣,坐在床邊,給方晨霖蓋好被子。
“泓哥……你要我嗎?”方晨霖紅着臉。
張聿泓脫掉貂皮大衣,還是抑制不住掀起被子,壓在方晨霖身上,頂着對方。
“我願意的,哥。”
張聿泓喘着粗氣,又跟方晨霖深吻了許久。他起身用被子緊緊裹着方晨霖,隔着被子把人死死箍在懷裏,用臉蹭着對方白肉的臉龐,壓抑着生疼的渴望,用冬日裏冰冷的空氣硬生生凍着自己,冷卻那團火。
“泓哥……”方晨霖睜着大大的眼睛,“把衣服穿起來,這樣會生病的。”
“抱着你不冷。”
“哥……別忍了,好不好?”
“一會兒就好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身冷得沒了知覺,身體的火熱才退了下去。
張聿泓起身,吻了下方晨霖的額頭,拂過人發紅的眼角,猶豫了片刻,“霖兒,有沒有想過出去看看?”
“泓哥?”方晨霖睜大了眼睛,“你想趕我走?”
“你值得更好的。”
“我不要,我只要在你身邊。”
“你在我身邊并不會快樂。”他會跟許晔生孩子,完成父親的夙願,給張家留個後。他除了讓方晨霖一次次受委屈,什麽也做不到。方晨霖在他身邊,他爹永遠有威脅他的籌碼。而這個籌碼比他生命還重要,他怕極了。
“為什麽?”
“我會跟許晔有孩子。”
“我……我知道,早晚的事情。”方晨霖低下頭,睫毛上盡是水汽。
“你不介意嗎?”
“……我不知道。”
“你介意的……還是離我遠點吧。”張聿泓穿好衣服,背對着方晨霖的時候,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強忍着沒落下。
聽見方晨霖在後面喊他,他也沒回頭。
等小心關好卧室的門,他轉頭看見許晔站在院子中央,一副了然的樣子。
“竟然是個男人。”許晔冷笑一聲。
“你……”張聿泓看着許晔,“別為難他。”
這天醒來的時候,方晨霖發現外面又飄起了雪花。多穿了一件夾襖,他開了門還是覺得冷,瑟縮着把窗戶開出小小的縫隙,淩冽的寒氣就魚貫而入。
“霖兒……”
“泓哥!”方晨霖驚喜地轉頭,張聿泓好久沒來看他了。
暖和的貂皮外套披在肩頭,很快就不冷了,他轉身看着張聿泓有點發白的唇色,直接靠了上去。
張聿泓拉開他,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半晌。
“哥,你最近臉色不好。”
“怎麽會?”張聿泓突然笑道,“許晔有身孕了。”
“……”
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麽會有些許的背叛感?雖然早有心裏準備,方晨霖卻難過得呼吸困難。
“恭喜你。”耳鳴得厲害,他還是硬着頭皮說出客氣的祝福。
“所以,你離開好不好?”張聿泓冷冷地說,甚至含着嫌棄的語調。
十月懷胎,不短的時間,按照現在的貧乏日子來過,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到時候,站在其樂融融一家子旁邊的自己就顯得多餘了。方晨霖感到身體僵硬,脊背都開始發麻。
人都是會變的,張聿泓本就是個什麽都不缺的人,曾經的溫存也許只是循規蹈矩之中的一點小情趣。所以,他以為的情誼,也許只是調味劑的一種,本就沒那麽重要。對方現在有了妻子,也很快會有孩子。如果還是舔着臉,死賴着不走,一定會離開得很難看。可是,依然舍不得。
“哥,我不想走。”
“你必須得走。”張聿泓背對着他,離得并不遠,背影顯得陌生。
方晨霖使勁搖頭,眼淚又不争氣地湧了出來。
“求你了……”
張聿泓又走遠了幾步,避之不及,“由不得你了。”
所謂的棄之如敝履就是這樣吧——過去的溫存也許某個瞬間是有愛的,而此刻,斷然成了可笑的錯覺。再低聲下氣地懇求還會有用嗎?再試試看——“我不想離開你,泓哥,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除了我,你就沒別的追求了嗎?”
“……”
對啊,他除了張聿泓什麽都沒有。生在張家,從小跟在張聿泓後面混,從兩小無猜到親密無間,他已經謹小慎微地收起僭越的情感了。如果不是對方給他希望,他又怎麽敢說出心中的渴求?而現在,這人卻迫不及待地要甩開他。即便披着上好的皮草,方晨霖也暖和不起來了。
“你走吧,去香港。幫我打理那裏的生意”
依舊可以在張家手底下幹活,居然瞬間松了口氣,雖然張聿泓要趕他走,卻沒有生生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系。好像得到一絲悲決中的安慰,方晨霖用袖口擦幹了眼淚,答應了:“那我收拾收拾,過兩天就走——”
“不用了。”張聿泓給了他一個側臉,依舊好英俊得讓人眩暈,“今晚就走,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泓哥,我真就這麽令你生厭嗎?”
“是的,你是個麻煩。”
“……”手有點抖,莫名其妙。方晨霖笑了,笑他這輩子唯一的真心居然如此遭人厭煩。
“我走了以後,你會給我寫信嗎?”
張聿泓又收回那個他喜歡的側臉,過了半晌,回道:“不知道。”
最後,張聿泓留給他的,只是一個疏離的背影。
心急得明顯,當天晚上,張聿泓就命人送方晨霖——直白的說是強迫那人去了火車站,連最後一面都沒有去見。
張聿泓不打算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好不容易下了的決心如果對上那雙執着的眼睛,說不定又會動搖。
其實張府之于方晨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方管家去世了,張聿泓也有了妻子,成親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算是背叛,再把人鎖在身邊,未免過于自私。方晨霖是獨立的個體,不是張聿泓的寄生,他沒有資格為了私心去綁架那人本該更光明的生活。
曾經的他沒有保護好方晨霖,令其在這個框架都逐漸腐濁的家族裏受盡欺辱;而現在的他必須替方晨霖做出更好選擇。
火車上坐的是頭等車廂,位置還算舒服,也許,張聿泓真的沒有那麽讨厭他。方晨霖一路上自我安慰,心安理得地替他們之間的感情開脫。
出發兩三個小時左右,他跟身邊的家丁打了聲招呼,要去一下洗手間。
一路上都過分嚴肅的家丁繃直了身體,說:“方先生,我陪您去。”
這麽不放心?怕他會逃嗎?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默許對方跟着自己。
火車上的洗手間不大,剛準備推開門進去,尖銳的東西突然抵着他的腰間。
“你幹什麽?!”
“方先生,對不住了!”
鋒利的刀鋒已經劃破厚厚的棉衣,來不及思考,方晨霖出于本能,反手捏住行兇者的手腕,要不是年少時肖先生教授的格鬥技巧,他現在早就成了一具可笑的冤魂了。
靈巧地轉身把家丁按在洗手間的牆上,腳向後勾住門鎖,把門關緊,利器——一把□□瞬間轉移到了自己的手中,他随即輕輕抵在對方的喉結處,“為什麽這麽做?”
“方,方先生,饒了小的,我也是被逼的。”
“誰指示你這麽幹的?”
“是……是當家的。”
“不可能!”張聿泓沒必要這麽做!方晨霖不相信,更不願意相信。暴怒之下,鋒利的邊緣已經陷入家丁的皮肉之間,吓得人滿身哆嗦,求饒都說不出口了。
這才意識到已經傷了人,方晨霖趕緊往回收了一寸,壓低聲音怒道:“到底是誰要害我?!”
“當……當家的。”
“你再說一遍!”
“當家的……”
保持脅迫家丁的動作很長時間後,方晨霖才回過神來。張聿泓要他死,是真的,盡管他都同意離開了,盡管他從來沒有想過幹涉對方娶妻生子,那人還是容不得他。
嗓子和唇舌都開始發抖,一個聲音都發不出來。扯下衛生間窗簾的拉繩把人綁好,從對方衣服上撕下一個布條綁得人不能呼救,他關好門,穿過兩節頭等車廂,急促地、狼狽地、混亂地、絕望地走進最後一節三等車廂,在最近的一站下了車。
外面依舊寒風刺骨,行李和錢都扔在了火車上。方晨霖望着陌生的城市,有一刻甚至覺得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父親為張家辛勞了一輩子,最後也不過變成鄉間一個小小的土堆。而他,心心念念喜歡着張府當家人,卻因為他小小的、毫無存在感的愛慕就非得從這個世界消失。身體中的血液以從未有過的熱度沸騰着,他狠狠地自我嘲諷了很久,等臉上的淚水幹了,被風刮得通紅發疼,才覺察到恨——這種他從未體驗過的負面情感。
除去婚禮的那日與方晨霖有過接觸,許昊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招惹那人了。因為他突然不忍心去打擾,畢竟張聿泓給不了方晨霖的,他也給不了。
好消息很快就傳來了,妹妹懷孕了。張聿泓真的很識時務呢,只是不知道方晨霖會不會又難過了?呵,那個單純的傻子。
陽春三月,寧城卻還是陰冷的。許昊這天情緒不高,并沒有帶什麽随從。南方而來的戰事逐漸向北席卷,或許他們許家也風光不了幾時。
“許昊……”
聲音很小,他卻聽得真切,是方晨霖在喊他。轉頭從巷子轉角處望去,看見一個瑟縮的身影躲在巷子後面,他疾步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靠近。
“方晨霖?是你嗎?”
那人瘦得面目全非,原先白皙的面龐蠟黃蠟黃,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許久沒刮了。他上下打量着狼狽不堪的人,皺眉問:“怎麽回事?”
“幫我一次。”落魄至此,求他幫忙的方晨霖,聲音依舊不卑不亢。
許昊上前拉着方晨霖的胳膊,聲音難免有點急,“我帶你去換洗一下。”
方晨霖沒動,低着頭,半晌悶悶地說:“不安全。”
許昊明白了一二,按住方晨霖的雙肩,告訴他城郊的私宅地址,讓他去那兒安頓下來。
方晨霖擡頭望着他,嘴唇動了動,低聲說了句“謝謝”。
人離開後,許昊快馬加鞭地準備了許多吃穿用物,命可靠的親信暗中送到私宅,自己回去洗漱了一下,獨自匆匆趕往。
方晨霖已經洗過澡,換了身淡灰色的長衫,略長的頭發耷拉在額頭上,襯得眼睛愈發楚楚動人。
“吃點東西吧,我從蓮香樓買的點心。”
“謝謝許少。”方晨霖禮貌地接過,安安靜靜地吃着。
“到底怎麽回事?”張聿泓不管方晨霖了嗎?張府的賬房失蹤這麽長時間,他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收到。即使消息捂得再嚴,為什麽許晔也只字未提?
“張聿泓容不下我。”方晨霖出奇的平靜。
許昊看着這張毫無生氣的臉,沒有追問,只是忍不住靠近了些,伸手揉了揉軟塌塌的黑發,近似于安撫。
方晨霖往後縮了一小點兒,瘦瘦的身體完全陷進椅子裏了。
“你有什麽打算?”
“我……我想學做生意。”方晨霖抿了抿嘴,有點難以啓齒,“之前只是管賬,卻做不來掌櫃的活兒。”
“好的。”許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答應幫你,你該怎麽報答我?”
“我一無所有,如果以後能掙到錢,分你九成。”
許昊忍不住笑了,側頭看着方晨霖說:“你覺得我幫你是為了錢?”
“誰不喜歡錢?”
“可我不缺錢。”許昊用手托起方晨霖的臉,“我想要你這個人。”
方晨霖并沒有像之前的數次那樣反抗他,只是垂着眼睑,眼周紅紅的,沉默着。
又開始不忍心了,許昊松了手,嘆了口氣道:“我開玩笑的。”
“謝謝許少。”方晨霖坐直了身體,望着他。
“別謝我,以後我可是分你九成收益的人。呵,就當投資吧,你說的對,沒人不愛錢。”
方晨霖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小口啃着點心,嘴角沾了些碎屑。
許昊心頭一蕩,頓了頓說:“去關外吧,張家的很多生意在南方,他們找不到你。”
他替人倒了杯茶遞過去,“我有個關系不錯的日本同學在那邊開了個礦廠,你先去學着點兒。日後如果想單幹,我會投錢的。”
方晨霖的眼中有了些許波瀾,許是在感激他。被人直愣愣的盯着,許昊反而不自在,站起來,掩飾一般笑道:“不準再謝我了,我只是覺得你能幫我賺到錢罷了。”
方晨霖看了他一會兒,“謝謝。我會幫你賺到錢的。”
張聿泓一直在找方晨霖,沿着那一班火車的每一站盲目地搜索着。那人什麽都沒拿就這麽消失了,該如何生存下去?
一開始的時候,他收到消息,在一家當鋪找到方晨霖的懷表。這是方晨霖身上唯一的值錢東西,所以,他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張聿泓拿出抽屜裏的眼鏡,舍不得戴,端詳了一會兒,又小心放好,收起來。
周珩今天過來質問他的時候,他完全沒了底氣,一聲不吭。他傷了方晨霖的心,又接着把人弄丢了,現在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周珩也開始找方晨霖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算好事吧。可如果方晨霖存心躲着,該怎麽辦?
之後的幾年裏面,接二連三的希望和接踵而來的失望,打擊得連周珩都放棄尋找了,張聿泓還是會日日看着那眼鏡,不間斷地去找。
在哈爾濱的這些年,方晨霖過得不算好,但沒有像在張府那會兒被人欺負了。
三年前,許昊告訴他,許晔生完孩子沒多久就離開了張府。張家少奶奶還真是新時代女性,連孩子也不要,就去北平求學,還參加了學生運動。張聿泓也不攔着,這讓他覺得好笑極了。也就是說,當年的驅逐并不是因為許晔,而是真真切切地讨厭,讨厭到恨不得他死。
方晨霖在東北站穩了腳,就通過許昊,聯系到了周珩。對張聿泓心灰意冷後,周珩成了他在這個世上最為挂念的人。
周珩按照他的意思,沒有跟張聿泓透露半分,還特地來哈爾濱看過他一次。那次,周珩告訴他,張聿泓一直在找他。後來,他好幾天沒睡好,本來已經模糊的恨又清晰起來——原來那人還是不肯放過他。
所以每當恨意稍有減弱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事情提醒着他,這輩子唯一的真心是怎樣遭人踐踏的。
含着恨的日子是辛苦的,方晨霖承受不住的時候,就會換一種信念,純粹地為了有資格與那人平起平坐而努力。
追逐的過程中,氣餒過數次,他越是爬得高,越發現與張聿泓的距離遠比想象得要大。那人興定是天生的商人,精明果決又不乏遠見,似乎早就料到這些年的各路混戰,一直在向南轉移資産,把重心轉移至香港,甚至将張家的生意做到了東南亞。
方晨霖拼命追趕,沒日沒夜,時間久了,居然忘了為什麽那麽渴望與張聿泓平起平坐了。
每逢生辰前後,許昊都會來哈爾濱看他,帶點蓮香樓的點心。男人一如既往的高挺且英氣逼人,這麽多年卻沒有娶妻。這無妄的執念弄得他時不時地愧疚,甚至于動搖。
“剛十一月,就冷成這樣了。”許昊進屋後,搓了搓手,脫下厚厚的皮草。
方晨霖沏了杯熱茶,遞給許昊,“是啊,沒寧城暖和。”
“在關外,你還是不适應吧?”
方晨霖低頭笑了笑,來東北的第一個冬天,都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四年過去了,他假裝不再怕冷,可還是會在夢裏想念家鄉的春天。
“這些年謝謝你了。”
“謝什麽?四年前那一仗把許家打空了。要不是你在東北賺到錢,許家早就垮了。該我謝謝你。”
“我不幫你,張聿泓也會幫你的。”
“他?”許昊冷笑了一聲,“恨不得許家早點垮臺。”
或許是,張聿泓的心狠他又不是沒領教過。方晨霖笑了笑,問:“小珩還好吧?”
“周珩?還行吧,最近鬼鬼祟祟的。哦,對了,他讓我帶了壺女兒紅給你?”
方晨霖接過酒,笑道:“小珩最好了。”
“那我呢?”
“你沒他好。”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騙騙我。”許昊無奈地笑着。
方晨霖愣了一下,“你也該成家了。”
“你知道的,我只要你。”許昊壓抑着聲音卻還是溫柔的。
方晨霖苦笑道:“要我有什麽用?我現在有的一切也是你給的。放心,我會一直幫你賺錢的。”
“你的?我的?什麽時候會是我們的?霖兒……”許昊拉着他的手摩挲着,“我要你的心。”
“許昊……”
“嗯?”
“我的心早就死了。”
“為了張聿泓那個混蛋,你值得嗎?”許昊眼睛有點紅,聲音急促起來。
“我沒有為了他。”方晨霖心急地否認,“我只是……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麽?”
“不敢再真心對一個人。”那年中秋的時候,他把心交給一個人,卻被踩得稀爛。他不敢再對任何人、任何感情抱有希望了。那種失去的絕望、背叛的痛楚,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這對我不公平。”許昊結實的雙臂環住了他。
“……”
“給我一個機會。”
方晨霖擡頭看着許昊,對方胸口跟曾經倚靠過的那人一樣結實。他猶豫着說:“我再想想。”
“好的,我等你。霖兒……”
“……”
“這次跟我回去吧。”
“……”
“張老爺死了,張聿泓要離開寧城了。他不會再礙你的眼。”
方晨霖冷笑了一下,帶了點刻薄地說:“竟然這麽早就死了,我還什麽都沒做呢。”
許昊放開他,皺眉沉默了片刻,“你什麽時候才能放下張聿泓?”
“我跟你回去。”不願跟許昊讨論張聿泓,方晨霖解釋着,“正好要去談筆生意。”
他本就要回去。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