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土不服

羅馬的水災終于告一段落,城中各大教堂迎來了源源不絕的教徒禱告憑吊。人們相信,自然災害和疫情都是神降臨在人間的懲罰,是人類犯下罪孽的代價。所以,災害遏止後,人類要感謝神停止了懲罰,并衷心悔過,祈禱獲得神的愛和眷顧。 教皇也在傍晚公開做彌撒,為了災情中死去的人和牲畜誦經,幫助有罪的靈魂得到淨化,回到主的身邊。也許是因為教皇誠摯的心意打動了主,目前的确沒有爆發大面積的疫情。

早上,杜喬·古利埃又吐了。

羅馬的天氣實在太糟糕,夏末悶熱難當,即使下雨也不能緩解高溫,潮濕的空氣對杜喬的身體健康損害很大,他很快就出現頭暈、惡心、腹瀉、低燒的病症。一開始他還不太在意,只以為是季節性的流感,但情況持續了一個星期之後,他不得不向醫生尋求幫助。

從茅房裏走出來,他臉色灰白發青,顯得恹恹的,甚至比剛到修道院時的氣色更加糟糕。

“不會是黑死病吧?早知道羅馬是這樣的氣候,我就不來了。”他苦笑着說。

安傑洛遞上清水和毛巾,他是修士院唯一一名醫生,盧多維科派他來照料杜喬。經驗豐富的他一針見血:“如果是黑死病你現在連話都說不了。這是典型的水土不服,你需要休息。”

杜喬搖頭:“不行,還有工作沒做完。”

安傑洛知道勸說無用,幾天前他就收到同樣的回答。杜喬對工作非常執着,他總是從早工作到晚,在通風不暢的工作室一呆就是整天。昨天晚上,為了将提煉的沉澱物處理完,他差點昏倒在工作臺旁邊。安傑洛心生敬佩,他看出來這個年輕人擁有超常的堅忍和行動力,就連上了年紀、挑剔唠叨的盧多維科也很滿意,誇獎杜喬工作認真,技術娴熟。上個星期這個二十歲都不到的毛頭小夥子才被允許進入工作室,這個星期他已經開始指導修士們幹活了。

安傑洛也替杜喬的身體擔憂:“吐得站都站不直,還想着顏料呢。我去給你配一點藥來,吃了或許會好些。平時的飲食不能吃太過辛辣的食物。”

杜喬吐舌搖頭:“不行不行,沒了辣椒還不如讓我死了。對了,我的手上還磨了幾個血泡,又癢又疼,能不能拿藥粉緩解一下?”

安傑洛查看了他的手,除了血泡還有一些皴裂的傷口,這是長時間用銅杵搗弄原料弄傷的。他取來的藥酒塗抹在杜喬的手上,然後用燒過的銀針挑破血泡,擠出裏面的血水,敷上藥粉。尖銳的疼痛使杜喬五官扭曲,抑揚頓挫地哀嚎:“啊——啊啊——啊!”

安傑洛聽得心裏發涼:“就不能忍忍嗎?一個男人叫得這麽凄涼,別人以為我在虐待你呢!”

“疼還不能叫嗎?”杜喬瞪他:“男人怎麽了,男人也是肉做的!”

安傑洛翻白眼:“現在知道叫了,怎麽前幾天不知道愛惜自己的手呢?主教大人也不是苛刻的人,就算群青的制作晚上一兩天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既然接受了恩惠,當然要盡力報答啊。”

他說得十分誠懇,仿佛理所當然。安傑洛不禁感嘆,就連做雜務的小孩子都會适當偷懶,這個人雖然看起來機靈古怪,性情也未免太過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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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紮好手上的傷口後,杜喬仍然堅持去工作室。

今天他來得晚了,其他人已經開始工作。他穿上工作服走到正在研磨礦石粉的修士身邊查看。制作群青的程序很複雜1,首先需要将天青石敲碎并在銅缽裏研磨成粉狀,然後與蜜蠟、樹脂、橄榄油混合,攪拌均勻直至呈軟面團狀,最後用亞麻布包住混合物放入盛有稀釋堿液的碗裏,不斷搓`揉,使堿液染上藍色,這就是可以用來上色的群青了。

一包天青石粉末調和的混合物可以重複染色,在将第一碗的堿液染色後,換上新的堿液,繼續揉`捏,重複幾次直到混合物再也無法使堿液染色為止。一般來說第一次染出的顏色最純正深邃,色澤最鮮豔,第二次比第一次淺些,價錢也沒有第一次的染液高,以此類推。

調和的工作杜喬從來親自做,因為這是制作群青最關鍵的一步。蜜蠟、樹脂和橄榄油的配合比例會影響到天青石粉的染色效果,橄榄油有保持顏色鮮豔的作用,樹脂和蜜蠟則可以清除混雜在天青石粉中的雜質,促進堿液更好更快地顯色,但如果使用過量,會導致混合物太稀,不便染色,顏色也變得黯淡清淺,無法産生飽和的光澤。

安傑洛是工作室的第一助手。他雖然是醫生,但對于這裏的素材他比旁人更加熟悉。許多用來制作顏料的素材同時也是藥材,例如,蜜蠟早在六世紀就用來排毒和緩解疼痛,藤黃可以消腫止血,朱砂是毒藥,茜草(胭脂蟲紅)、雄黃等也都是不可缺乏的日常藥品。

“還不夠細,”安傑洛搓了一把銅缽裏的天青石粉:“能不能加熱一下?”

杜喬搖頭,親自接過銅缽做過濾:“用水多沖洗幾次,仔細過濾。不能急。”

他剛舉起銅杵突然俯身猛烈咳嗽,頭部同時傳來尖銳的刺痛和嗡鳴聲。安傑洛見狀不好,兩步沖上來扶住。杜喬已經呼吸艱難,頭暈目眩,渾身力氣被抽去,他咳得身體蜷縮,抱着肚子滑落在工作臺下,旁邊的修士吓得不輕,差點将手裏的礦石摔在地上。

安傑洛把杜喬放倒在地板上,讓他平躺着,拍撫他的背部,并讓人找來扇子為他扇風透氣。

“你還在發燒,”安傑洛摸到他滾燙的額頭:“我說了你今天不應該來的。”

杜喬雙眼通紅,顯得可憐兮兮的。

“我去報告主教大人吧,你該躺在床上休息。”安傑洛強硬地說:“不要質疑醫生的判斷,如果你再不休息,以後都無法做顏料了。”

杜喬吐出半口氣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到了中午杜喬的高燒仍然沒退,他渾身冒冷汗,小腿痙攣,又拉又吐什麽都吃不下。廚師為他專門做了湯,是一種用西紅柿、魚肉還有辣椒葉煮成的濃湯,能夠起到開胃和祛濕的作用。杜喬勉強喝了半碗,把魚肉都吐了出來,他像個弱不禁風的孕婦一樣癱軟在床上。

盧多維科親自來看望他:“先将病養好吧孩子,工作是一輩子都做不完的。”

他親吻杜喬的額頭,為他做禱告,杜喬在他的低喃裏昏睡過去了。

這場病一直持續到第三天清晨。杜喬做了一個夢,夢中故鄉的商隊在亞德裏亞海揚帆起航,他站在港口眺望。兒時的他夢想想做一名水手,有人說你的體質太弱了,不适合海上的生活。他只能悻悻而歸。醒來的時候,他的燒退了下去,睡袍被汗打濕,但渾身輕爽,腦袋的疼痛感也減輕了。他雀躍地爬下床來打開窗戶,太陽還沒有生起,臺伯河的水位恢複了正常,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一個送牛奶的農夫牽着驢車穿過薄薄的霧氣從西斯托橋上走來。

杜喬有預感這輛驢車是為他而來的,他迅速換下衣服往餐廳跑。

安傑洛見了他很高興:“有你的信,杜喬,從海那邊過來的!”

杜喬的眼睛裏也有了神采:“我還在擔心他們能不能收到,要把信寄回去實在太難了。”

“都說了什麽?是你的家人嗎?”

“嗯,算是家人。”杜喬一口喝掉牛奶:“我到威尼斯的時候就寄信回去,告訴他們我安全登陸了,想讓他們替我送些東西過來,這時候應該已經啓程了。”

安傑洛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思念之情,他想,果然還是個孩子嘛。

“送什麽東西?”

“原料啊,我随身能帶的東西不多,天青石很快就會用完的,況且制作過程中難免也會有出差錯的時候,消耗就更大了,我有不錯的朋友可以拿到高質量的原料。”

安傑洛暗暗吃驚,原來他還藏了一手呢!

果不其然,兩個月後,一個天邊塗滿紅色霞晖的傍晚,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停在修道院的後門。掌管采買的執事官與杜喬來開門。車夫見到來人,露出開懷的笑容:“嘿,杜喬!”

杜喬與他擁抱:“主保佑,你能安全到這裏,我好想你們。”

“我們也很擔心你,一走就是半年也沒有消息,好不容易接到你的信我馬上就帶着東西趕過來了。看來你在這兒還不錯,”車夫從随身的布袋裏拿出信件:“這是哈姆老爺讓我帶給你的,差點在船上的時候弄丢了。”

杜喬很高興:“哈姆老爺身體還好嗎?我的狗他還養着吧?”

車夫掀開蓋在馬車上的毛氈布:“還養着,明年可以生小狗崽了。先來看看貨物吧,我保證都是上好的東西,還有你指名要的,都是挑了最好的來。”

他帶來的貨物種類繁雜多樣,大多數是産自亞洲大陸上的奇珍異物,有魚鱗、雲母、紅土2,還有蜜蠟、各類植物油等。杜喬從盒子裏翻出大塊的朱紅,仔細嗅驗,很滿意。

“東瀛人用狼的尾巴做畫筆,毛質又細又軟,非常好用,我拿了一捆過來,或許你們可以用得着。還有這個,如果不是因為太重,我就差把它拴在腰上了。”

他打開放在最底下的木箱,露出堆積的礦石,最大的一塊有半人高,中間剖開,露出原始純正的礦體,幽深潔淨的藍色傾瀉出谲麗優美的光澤。

執事官也難得見到過這麽完整碩大的天青石,瞠目結舌:“真是太壯觀了,你們是商隊嗎?”

杜喬得意地翹嘴:“這是個秘密。要把這麽多寶石運過來可不容易,只是商隊怎麽能保證安全呢?”他讓執事官把錢取來,又拿了一些葡萄酒和樹莓醬,對車夫說:“在這裏住一晚再走吧,我可以請主教大人為你安排床位,我們這麽久沒有見面了,有很多話可以聊聊。”

“不了,我還要趕去佛羅倫薩送貨,能見到你就已經非常高興了。”車夫說。

杜喬扁扁嘴巴,有點失落。車夫與他揮手道別,攜晚霞離開。

盧多維科見到天青石後欣喜若狂,杜喬向他承諾有一支從土耳其來的商隊可以長期為修道院提供高質量的天青石。盧多維科當即決定,任命杜喬為修道院工作室的主事,一切關于顏料的事務都由他來全權決定。

這時候是1504年的秋天,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同時受邀為佛羅倫薩執政團行政大廳繪制壁畫,達·芬奇公開了《昂加利之役》的草圖,米開朗琪羅的《卡西納之役》也引來藝術界的如潮好評,所有人都在關注這場頂級藝術家的世紀對壘。拉斐爾這一年剛認識布拉曼特,他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小輩,在羅馬等待他的将是教皇尤利烏斯二世。

1*:群青的制作:制作內容取自《米開朗琪羅與教皇的天花板》第十三章。

2*:魚鱗、雲母、紅土:分別用來制作魚鱗白、雲母白與紅褐色,原料多來自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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