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牧豬人
一年後。
威尼斯大使從觀景殿走出來,他神情恍惚、滿頭大汗,帽子歪在一旁露出淩亂的額發,模樣狼狽不堪。剛剛在書房裏的談話很不愉快,“那位大人”又發脾氣罵人了——
“不要用‘疏忽大意’來糊弄我!借用這種事情來試探我的底線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憑這些胡話,我可以立刻開除威尼斯教籍,滾出去你這個蠢貨!”
大使立刻退了出來,他慶幸“那位大人”沒有把他送到絞刑架上。
事情是這樣的。秋天剛到,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就派人前往威尼斯談判,希望收回裏米尼在內的三個城邦,然而威尼斯拒絕了這個要求。不僅如此,威尼斯詩人寫下寓言詩嘲諷教皇,将教皇稱作“喜歡暗地裏窺伺男人屁股的同性戀”。詩歌傳到了尤利烏斯二世這裏,教皇大怒,出言要開除威尼斯教籍,并将威尼斯大使叫到觀景殿來痛聲辱罵。
尤利烏斯二世的脾氣是出了名的火爆恐怖。威尼斯大使在任十餘年,每次進觀景殿書房都心有戚戚。當下,如何平息教皇的怒氣、替威尼斯挽回局面的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大使認為,威尼斯還不能和教皇撕破臉,如果到了被開除教籍的地步,恐怕會立刻引發戰争。
但尤利烏斯之所以這麽大火氣,不僅僅因為威尼斯。
昨天,尤利烏斯與好友阿利多西在觀景殿用晚餐,談到了法國國王路易十二。
“這家夥正盼着威尼斯和陛下您決裂呢。當法蘭西人從威尼斯入侵,下一步就是佛羅倫薩,那麽離羅馬也沒有多少距離了,您認為能夠替您阻擋路易十二的又有誰呢?您這樣高貴的人物,路易十二該給您提鞋,他憑什麽要求談判?”阿利多西一邊大啖烤豬肉一邊說。
這位鷹鈎鼻、琥珀眼、面相英俊的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先生今年37歲,身為樞機主教,他是尤利烏斯二世身邊極其當紅的人物。這是當然了,他曾經破獲毒殺教皇的詭計,救了尤利烏斯一命,誰不會善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即使這位阿利多西先生并不受同僚喜歡,在羅馬的名聲也不好——傳聞他接觸神秘學、與妓`女過從甚密、勾`引年輕男孩,可教皇喜歡他就夠了,教皇連財政大權都放心交給他執掌。
尤利烏斯二世的身體其實已經不太好,禦醫說他不應該吃那麽多肥膩的食物,酒更不能碰,但這位英明神武的教皇完全不把禦醫的話放在耳朵裏,他喜歡聚會、喜歡熱鬧、喜歡奢華的晚宴和琳琅的美食,也許這是教皇陛下為數不多能夠解憂的東西了。他想到路易十二就覺得煩躁:“該死的法蘭西人!哼,自以為懂得藝術和時尚,其實就是一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們,這些婊`子生養的家夥,我遲早要教會他們老老實實做人的道理。”
“婊`子生養的”這種髒話從教皇嘴裏說出來,仿佛尋常家談。
阿利多西咧嘴大笑:“太對了!我實在不能更贊同您的說法,世界上還有誰能比我們更懂藝術?讓路易十二來廣場上看看,我敢說法蘭西人再過一百年也造不出大衛這樣的雕塑。”
教皇表示贊同,他一邊滿意地點頭一邊咀嚼着羊奶酪。
“讓法蘭西人來吧,我可不怕打,我反而要先攻過去!”教皇振臂一呼:“威尼斯人想選擇的話最好想明白,路易十二可不比我要仁慈。”
阿利多西沾着紅酒的嘴唇如飲鮮血,一雙淺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神情詭異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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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阿利多西放下酒杯,他刻意停頓了幾秒用來強調,“陛下您真的寄望于威尼斯人嗎?您認為威尼斯會和您達成統一的共識呢?那些鼠目寸光的狂徒真的能理解您的善意嗎?如今羅馬內憂外患的局面又是路易十二一手就能造成的嗎?”
尤利烏斯二世的面色轉暗:“這是什麽意思?你倒是說說看,難道是主在懲罰我嗎?”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主一直在您身邊,這點沒有人比您更了解。我的意思是,運勢,正如水星和金星的運行軌道是可以受影響的,您的運勢和這羅馬的運勢也在受到影響。路易十二、威尼斯、陛下以及羅馬的百姓們都在受到運勢的影響,如若不然還能是什麽?”
“哼,運勢,那占星官怎麽不來呢?”
“占星官只能看到星象的轉換,卻不能對星象有所改變。”
“那你說,到底是什麽在影響羅馬的運勢?”
“是人啊陛下!人!不祥之人!他将不祥的運勢帶回了羅馬!”
尤利烏斯手上的餐刀一頓,銀質的餐刀嗆地扣在瓷盤上。餐廳顯得更加安靜。
這位老教皇的眼神變得晦澀幽深,許久後,他似乎才下定決心開口——
“你是說,那個孩子。”
阿利多西點頭:“是的,就是‘那個孩子’。”
“他又在影響我的運勢嗎?”
“不止是您的,是整個羅馬,這關乎到整個國運。”
“只不過是個粗鄙的孩子罷了。”
“哪怕是一只蝴蝶都能對森林有所影響,一顆流星也能改變命局,您可不能掉以輕心。”
“我并不想對他那麽嚴苛,讓人以為我針對一個孩子這麽小心眼。”
“然而他的命運,早在出生之時就已經決定了,陛下,這并非您的過錯。”
“怎麽不是我的過錯?當初我不應該讓他生出來!”
“您當初又怎麽知道這個孩子會給羅馬帶來不祥的運勢呢?”
“他已經被放逐了,這些年也沒有闖什麽禍。”
“我并不是想請您懲罰他,陛下。這不是父親對于孩子的懲罰,而是您身為羅馬最至高無上的領袖,對善良的人民的恩惠。您想想吧,夏天的洪災、冬天的幹旱、饑荒、瘟疫、戰争……沒完沒了。羅馬的百姓們,這些主牽挂的人民,難道他們不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嗎?您忍受着個人的痛苦、犧牲自己的孩子來為廣大人民謀福祉,這才是您真正的仁慈不是嗎?”
尤利烏斯憤怒地敲打桌面:“難道你要我殺了他嗎?”
阿利多西微笑道:“實在不需要做這麽殘忍的事情,無論如何這件事對您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只要加重他的勞役就好,讓他用勞動來彌補過失吧,用自己的雙手回饋主、侍奉主,這才是唯一能讓主回心轉意的辦法。”
想到昨日與阿利多西的這段對話,尤利烏斯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盤算着與威尼斯的關系。
老教皇決定從氣悶的書房中走出來散散心,他穿過雕塑花園的長廊往觀景庭院走。園景荒蕪殘損,深秋黃葉鋪地,氣氛凄涼蕭條。按照修複工期算,至少還要等兩年才能重現昔日盛況。破敗的庭院使老教皇聯想到戰争的殘酷可怕,梵蒂岡尚且如此,可想羅馬之外肯定更加不堪。
一陣清脆的鈴聲伴随着動物的哼鳴從城牆的側門穿過,老教皇的目光随之吸引而去。成群的肥豬正從窄小的拱門擁擠進來,這些豬的數量可觀,可能有三五十只,各個養得皮毛油亮、膀壯腰圓,它們發出轟隆隆的鼻音,蹄子濺起的泥土和草末紛紛揚揚,帶着糞便的腥臭味飄散到空氣中。
一個牧豬人這時從後面跟上。他很高,腦袋已經頂到石門的門頂,要微微低頭才能從拱門鑽進來,他身上披着破舊發黑的披風,腦袋用兜帽完全遮住,看不清楚臉。這種成天和肥豬混在一起的營生也只有下等人才做,他們可能因為肮髒醜陋不願露臉,以免打擾了權貴的興致。
掌管采買的執事官嫌惡地後退了幾步,與他保持距離,似乎是因為他身上的臭味太濃了。
“這裏真的有五十頭嗎?你可別想貪小便宜。”執事官說。
豬倌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他蹲下`身摸摸身邊的一頭母豬,親近地拍拍它的屁股。母豬順從地側躺下來,半露肚皮。豬倌從腰側拔出短小的匕首,突然用力插進母豬的後腿。母豬發出凄厲地慘叫,蹄子一蹬,差點揣在豬倌的臉上!
那執事官也被吓到了,連連後退:“你你你……這是幹什麽!”
豬倌發出低沉的冷笑,他的笑聲戾氣很重。在黢黑的兜帽下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把匕首拔出來,舔了舔刀刃的血,用渾厚的聲音說:“肥肉很厚,你們的教皇陛下會喜歡的。”
說完,他一手按着母豬,一手把匕首利落地插進了母豬的脖子。母豬甚至沒來得及叫第二聲,就癱軟在了草地上。血流到草地上擴散開來,空氣中一股濃重的腥甜味暴漲。
豬群因為這殘忍的殺意發出驚恐的哼叫,這些動物瘋狂地奔走逃跑起來。蹄子的動靜震天動地,幾乎把過路的仆人們都撞倒在地上。 執事官吓得躲在柱子後面,氣急敗壞地訓斥:“你快叫它們停下來!放肆!放肆!”
豬倌并不理會,他發出狂放的大笑。
撒潑的豬群引起了衛兵的注意,他們狼狽地用刺刀追趕豬群。
豬倌冷眼旁觀,又突然吹出一聲短促的口哨,肥豬們得了命令似的放緩了速度,朝着主人慢慢靠攏。豬倌搖動着手中竹竿的銀鈴,輕亮的鈴聲将豬群吸引了過來,他又朝着它們撒豬食,這些畜生們才乖乖地聚攏到腳下。
“五十頭,它們都是你的了。”豬倌對執事官說。
執事官拍拍被塵土濺髒的長袍,沒好氣地掏錢:“你該管好這些髒兮兮的畜生!”
豬倌直接把他的錢袋整個搶了過來,他從裏面倒出一顆金幣,用牙咬咬,很滿意。
執事官怒罵:“這是搶劫!我可以讓他們把你抓起來!”
豬倌輕哼:“那就讓他們來抓吧,你可以試試看。”
他不再和執事官周旋,把錢袋系在腰間,撐着長長的竹竿轉身離開。
正當尤利烏斯以為這荒謬怪誕的一幕就要結束的時候,豬倌突然回身,朝着庭院的方向投來目光,直指尤利烏斯。老教皇渾身一震,猶如被這銳利冰冷的目光削了一刀,竟沒反應過來。
難道他是在我了嗎?隔着這麽遠他也能看到我嗎?尤利烏斯想。他頓時覺得被羞辱了,就像剛剛那頭被“驗貨”的母豬!一個膽大妄為、下賤的豬倌,竟然把堂堂教皇拿來試驗!
然而等他反應過來,豬倌已經收回視線,沉默離開。尤利烏斯抓着酒杯的手不自覺地一松,酒杯掉在地上,發出哐當的響聲,香甜的酒液灑了一地。
有仆人立刻上前為他撿起酒杯:“陛下,您需要再來一杯嗎?”
尤利烏斯生氣道:“來什麽?給我滾下去你這個畜生!”
仆人不知道他發的什麽脾氣,吓得趕緊退下,退到半途中又被教皇叫回來——
“等一下!你去叫秘書官過來!告訴他,我要加重那個賤胚的勞役!還有,還有……不允許他白天出來見人!只能在太陽下山後才能行動,也不允許他和任何梵蒂岡的人來往,要是有違旨意,就……就把他抓起來,對,抓起來,我看他還怎麽放肆!”
老教皇氣喘籲籲的,臉漲得通紅,怒氣使他胸口憋悶、四肢發抖,仆人見狀不好,趕忙來攙扶,碰到他冷冰冰的手,明明他還捧着暖手爐。他們吓得叫來禦醫,最後,老教皇終于被禦醫們挪回卧室裏休息,明令不能有外人打擾,以免他再因為沖動把身體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