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遇

牧豬人還不知道自己一個眼神氣病了教皇,他離開梵蒂岡後先去了魯斯提庫奇廣場的小酒館,站在窗邊抛給老板一枚杜卡特1,說:“給我兩桶酒,一塊牛骨,要最大的整塊牛骨。”

老板已經習慣了這個神秘的豬倌,盡管他從不露臉、臭惡難聞,但每次他都會多付錢。1杜卡特幾乎等同于普通工匠的一個月房租,誰會用來僅僅買兩桶酒和一塊牛骨呢?

豬倌拿了東西,将半人高的牛骨用兩條麻繩拴緊系在肩上,這件奇怪的铠甲讓他看上去像個原始戰士。他又蹲下來用木瓢舀酒迫不及待地灌進嘴裏,爽快地發出低吼。喝足了酒,他單手拎起兩桶酒,另一只手撐着竹竿,伴随銀鈴聲朝着雅尼庫倫山方向走去。

羅馬七丘2都坐落在臺伯河東部,《聖經啓示錄》寫道:“我就看見一個女人騎在朱紅色的獸上,那獸有七頭十角、遍體有亵渎的名號。智慧的心在此可以思想,那七頭就是女人所坐的七座山。你所看見的那女人,就是管轄地上衆王的大城。”(Revelation 17)

大城是羅馬,七座神祗的山脈正望向北方。與此遙遙相對,是位于西邊的雅尼庫倫山與梵蒂岡山。如今這兩座山脈少有人問津,也成了羅馬煙火寥落的地方。沿着雅尼庫倫山腳向南一小段路,寧靜無人,空氣陰涼清新,樹木高大遮天蔽日,巍峨的城牆在掩映的林木間蜿蜒。

豬倌心中一動,擡頭正見大片的橄榄林,枝頭累累的青橄榄顏色飽滿鮮嫩,散發着清新的香氣。他突然覺得有點口幹,于是随手摘下一串橄榄囫囵咀嚼,又停在溪邊喝水。暖陽曬得人舒服犯懶,他索性側躺下來享受一個午覺。微風輕輕吹拂他的臉,他放松地閉上眼睛,正要睡過去的時候,他猛地睜眼,腰間的匕首已經铮地出鞘,寒光直指身後——

“誰!出來!”

一個少年穿着幹淨的長衣悄然從樹影中走出。

“這裏是修道院的橄榄林,閣下闖進別人家的地方卻拿着匕首指人,就算您是教皇也不能這麽做吧?”少年莞爾,他钴藍色的眼瞳蕩漾着純淨又妖異的漣漪。

豬倌冷哼:“我比你清楚這是什麽地方。你是修士?”

“我不是修士,不過我在修道院工作。”少年指了指身後碩大的藤筐:“主教大人咳嗽了半個月了,醫生說需要用青橄榄煮水止咳,所以我來摘點橄榄回去給主教大人治病。”

豬倌站起身,他巍峨的身高壓迫逼人。少年似乎才意識到危險,不着痕跡地退了兩步。豬倌立刻緊跟,少年被堵在一顆粗壯的橄榄樹前,他有些不知所措。如果這個人是個強盜——看起來至少不像是個好人——就算他在橄榄林裏殺人也不會有人注意的,羅馬如今的治安實在讓人擔憂。想到這裏,少年懊惱自己的莽撞,他幹瞪着眼與豬倌對望。

“你在害怕。”豬倌低笑,像是覺得這個小東西很有趣:“剛剛拿教皇來當令箭的氣勢呢?”

少年露出谄媚的笑容:“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豬倌吼道:“那就滾。”

少年打了個哆嗦,連忙轉身就跑。豬倌很滿意,被破壞了午覺的心情總算平複了。他大笑一番正準備重新午睡,轉身正見到剛才的少年站在身後,倚靠着樹枝悠閑地嚼着橄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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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豬倌怒氣沖沖地揮着匕首:“再不滾我殺了你!”

少年不知從哪裏變出一串橄榄:“你嗓子聽起來很幹,要不要試試?嚼了會很舒服的。”

豬倌慢慢湊近,終于可以确定剛剛所謂“受驚吓”只是少年佯裝的。一種被戲弄的心情湧了上來,使他更加暴躁。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心情,收起玩笑的臉面,露出真誠的表情。

“我叫杜喬,杜喬·古利埃。雖然我來這裏的時間很短,但也從來沒有在這裏見過你,應該怎麽稱呼,先生?”少年大方地行禮,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剛剛是開玩笑的,修道院的橄榄如果有人需要是可以免費贈送的,主教說,這是上帝的橄榄,所有人都應該享有。”

豬倌看着他仿佛像看一個怪物,良久,他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需要。”

說完,他像是惹上什麽麻煩似的收拾起酒桶和竹竿準備離開。

杜喬追着他叫:“先生!先生!”

豬倌煩躁地叱罵:“別跟着我!”

“你需要幫忙嗎?哇,你一只手能拎起兩桶酒,你好厲害呀。你背上的是什麽?打獵得到的動物嗎?是鹿還是熊?有這麽大的鹿嗎?我還沒有見過羅馬的鹿,羅馬有鹿嗎?你是想下山嗎?下山不是這個方向,是另外一個方向,這是上山,天就要黑了,山上沒人,你會迷路的。”

豬倌猛地一腳後踢想将這個啰啰嗦嗦的小動物踹開,誰想這少年竟然靈活得很,堪堪閃過了攻擊。豬倌放下酒桶,一個餓虎撲食精準地将少年鉗制住,這回少年沒有躲。

豬倌發出殘暴恐怖的低吼,用冷酷的聲音威脅:“你今天沒有看到過我,也沒有在這裏看到過任何人。你最好記住,要是你還想走點好運的話最好離我遠點,免得沾上不祥。”

杜喬一怔,似乎沒有想到他突然說出這麽長一段話。

他無辜地說:“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走錯方向了,下山是左邊這條路。”

豬倌揪着他的領子,只要稍稍用力,那雙大掌就能把他的脖子捏斷:“別再跟着我!”

他仍然朝着上山的方向走,似乎沒把杜喬的忠告放在耳朵裏。

杜喬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人,他連聲嘆氣,背着竹簍若有所思地回到修道院。

安傑洛進來就見到他悵然若失的樣子,很好奇:“你怎麽了?橄榄采到了嗎?”

“喏,在筐子裏。”杜喬捧着臉心不在焉。

安傑洛走到他身邊,以為他心情不好:“發生什麽事了嗎?”

杜喬說:“親愛的安傑洛,我剛剛在橄榄林裏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怎麽奇怪了?”

“他穿着厚厚的披風,背着動物骨架,用兜帽蓋着臉。我猜大概是農夫或者屠夫,他身上有很重的動物糞便的味道,而且動不動就對人揮刀子。”

安傑洛大驚失色:“揮刀子?你受傷了嗎?怎麽不早說呢?”

“不不不,他不是個危險人物。嗯……也許危險吧,但我認為他不會主動傷害別人的,至少他沒有傷害我。”

“你真是太粗心大意了,這樣的人就應該躲遠點才對。我猜你大概遇到的是那個牧豬人了。他也算羅馬城裏的一個傳說人物,你可別再招惹上他了。”

不料杜喬眼睛一亮:“什麽牧豬人?是什麽樣的傳說?快!說來聽聽。”

安傑洛娓娓道來:“你來這裏的時間太短了,羅馬可是藏龍卧虎的地方。這個牧豬人十年前還沒有出現在這裏,突然有一天他就住到了山上。沒有人見過他長什麽樣子,但他實在不像個普通農夫,他巨人的身高、兇悍的武力、邪惡的血腥味都是迷,有人說他表面上是個牧豬人,其實是個可怕的巫師。還有人瞧見過,他的脖子上戴着鐵項圈。”

鐵項圈意味着罪犯,這是一種古老的标志了。被認定為有罪、特別是對上帝不敬的人要在脖子上終身戴着烙印名字的鐵項圈。項圈由鐵匠為犯人量身定制而成,不大不小正好卡在脖子中間,一旦鎖殼扣上,鑰匙就會被扔進臺伯河,随着流水一去不複返。所以戴着項圈的人為了避免被人識破,只能戴上兜帽擋住脖子和面容來過活。

“他犯了什麽罪?”

“不知道,這正是令人害怕的地方。因為沒有人落實他的罪證,也可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可是一個罪犯為什麽要養豬?”

“這也是神秘之處,羅馬城裏養的最好的豬就是出自他的手。然而,他不賣給別人,只往梵蒂岡裏售賣。梵蒂岡倒是真的收他的豬,所以教皇陛下喜歡吃烤豬肉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他只身一人住在山上,從不與人結交,有時候到城中的酒館喝酒、購買日用品。魯斯提庫奇廣場的小酒館就是他常去的酒館之一,每次都是用1杜卡特買兩桶酒、一塊牛骨。偶爾他還會在巷子裏的低等妓院出現,不過這個說不準,也有傳聞說,他是芭妮·托斯卡的入幕之賓,我覺得是假的。上帝,誰會和一個臭氣熏天的豬倌上床?就算給我一袋子杜卡特我也不幹。”

“芭妮·托斯卡是誰?”

“一個婊`子(妓`女),有點小名氣。”

“嗯哼,豬倌也是可以有性`欲的吧?”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有人說他是因為得罪了梵蒂岡裏的大人物所以才被流放到山上養豬的。因為他曾經對人威脅,靠近他的人會沾上不祥的運勢,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占星官。”

杜喬醍醐灌頂:“對對對!就是這句話,他也對我說了!”

安傑洛結束了他的解說:“反正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既然也遇到了就應該知道,他這個人粗暴孔武、兇殘乖戾,最好還是不要沾染。反正他也就是個養豬的,也礙不着誰。”

杜喬卻很興奮,今天的奇遇是他到羅馬後最有意思的事情。修道院裏的生活實在太枯燥無聊了,聽到這樣的故事,他已經把這個“如同斯芬克斯一樣神秘”的豬倌牢記在了心裏。

安傑洛想起了來意:“我幫你問過了,新來的商隊裏也沒有一個叫拉裏、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左右的孤兒男性。你确定你的兄長真的叫拉裏嗎?他會不會已經改名字了?既然他是在孩童時期就被抱走了,那麽你母親也無法确定他現在叫什麽名字吧?”

杜喬啞口無言:“就算名字不一樣了,他也的确是被商隊抱走的呀,如果不在商隊工作,他會去哪裏呢?”

“這可沒準,說不定賣給富人家做少爺了,從此命運就會改變,哪裏還會在商隊裏呢?”

杜喬爬下窗臺,從衣櫥裏掏出一封信來:“這個是我母親收到的唯一的線索,大約在五年前有人托路過的水手帶回來一封信,沒有确切的地址和人名,只說是帶回我們村的。按照時間計算,那時候我們家正好丢了一個男孩,所以我母親相信一定是哥哥寄過來的。”

“我看看。”安傑洛把信接過來:“你們沒有回信嗎?”

“母親寫了回信,但是沒有再收到任何音訊。我覺得他不會搬走的,他這裏明明寫着‘我想趁着年輕力壯在羅馬大展宏圖,或許會有錦繡的前程。’這就是他想要呆在羅馬的決心呀,怎麽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理想抱負呢?”

“理想要堅持是很難的,但是放棄卻很容易。或許他自認為錦繡的前程最終沒辦法實現呢?在我看來,羅馬雖然很好,可也不适合所有人呆着,這裏天氣就夠糟糕了。”

提起天氣,杜喬不得不認同,沒有強壯的體魄羅馬的天氣實在難以忍受。

安傑洛不忍心見他失望,安慰道:“你也別急,主教大人看重你,現在工作室也不能缺了你,也許還有機會也說不定。”

提起主教,杜喬想起剛剛摘下的橄榄:“大人的病什麽時候能好呢?他這樣咳嗽好吓人啊,我那天見到修士端着染血的手帕出來,他肯定不是普通的熱病,不會是黑死病吧?”

安傑洛緊張兮兮地四周環望,将他拉到床邊低聲說:“你千萬不要和別人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這件事要是被修士們知道了就要引起恐慌了。”

“什麽事?”杜喬忍不住也緊張。

安傑洛連連搖頭:“在我看來,主教大人的病好不了了,的确不是普通的熱病。”

“真的是黑死病呀?”

“不是黑死病,但是也沒有好多少,恐怕是肺痨呢!”

杜喬吓得跳下床:“你怎麽能确定就是肺痨呢?”

安傑洛說:“一開始我也以為只是普通的熱病,但最近他咳得越來越厲害了,而且出現了胸口疼痛、渾身冒汗的征兆。前天夜裏突然高燒不止,呼吸困難,把我吓了一大跳以為他熬不過去了呢。結果到了早上體溫突然又降了下來,我仔細查看他嘴唇的顏色,又按壓他的胸口,可以看得出是肺病。”

杜喬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話。他曾經在故鄉也見過患肺痨的老人,他們很痛苦,一開始還只是咳嗽,後來身體很快消瘦下來,變成一副皮包骨頭的可怕樣子,到了最後嘴唇會變成绛紫色,眼睛浮腫、皮膚幹癟、身體無力,連排洩都無法自我控制。

“總會有辦法的,他會好起來的。”杜喬喃喃自語。

但他也知道,肺痨是治不好的,迄今為止沒人得了這個病還能活下來。

安傑洛看得更開:“我去把橄榄洗幹淨煮了,喝了之後他咳得不會那麽辛苦。”

1*杜卡特:杜卡特金幣,當時意大利大部分地區的通行貨幣,于1284年-1840年發行,重24克拉,由于其便于鑄造攜帶,在中世紀歐洲受到很大歡迎。當時意大利地區普通工匠或小商販一年的平均收入在120杜卡特左右。

2*羅馬七丘:根據羅馬神話,七丘為羅馬建城之初的重要宗教與政治中心,在最初時,這七座山丘分別為不同的人群所占有,且并沒有組合成“羅馬城”的念頭。後來,這七座山丘的居民開始共同參與一系列的宗教活動,羅馬城就這樣逐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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