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各懷心思

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剛到達梵蒂岡,就因為教皇陵墓修繕案的財務結餘問題開了一上午的會議。尤利烏斯本來想大修皇陵,為自己的身後事早作打算,然而布拉曼特說服他應當先把聖彼得大教堂修好。這樣一來,就沒有錢能挪出來給皇陵了。阿利多西很不高興,他已經批下了大筆費用購買修繕皇陵的大理石,皇陵案擱置後,這些石頭如今像廢物一樣堆在廣場上,又不能退回去,白白浪費了巨款。

仆人來提醒午餐時間到了,阿利多西所幸先扔下焦爛的賬目用餐。對這位忙碌的樞機主教來說午餐時間十分珍貴,由于他時常奔波于帕維亞1和梵蒂岡之間,許久都不能好好睡午覺,吃飯就意味着休息。他伸了一個懶腰,挪動到小餐桌前,這時,放在托盤邊的手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條女士手帕,上面繡着茶花的圖樣。

“蓓多爾(妓`女)這個可愛的甜心,可真是讓人牽腸挂肚。”阿利多西将手帕放到鼻尖輕嗅,露出得意的笑容,吩咐仆人:“告訴她,這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但今晚我會去找她。再挑點禮物準備着,茶點緞帶之類的。噢!告訴她,我想念她,她最癡心、最痛苦、最孤單的小佛朗西斯科因為她流幹了眼淚,恨不得馬上就飛奔到她身邊去。去吧去吧,照原話說。”

仆人應諾,将午餐盤端到面前:“大人,午餐是鷹嘴豆燒豬肉。”

豬肉取用的是肥瘦相當的部分,肥膏雪白清透,入口消融,瘦肉紋理均勻細膩、顏色深沉穩重。經過長時間的爛炖,鷹嘴豆汁完全滲透進肉質裏,散發着濃郁的香味。這是極好的豬肉,是精心喂養出來的豬。

但在阿利多西的眼裏,豬肉仿佛變成了女巫的糖果,是美麗但致命的毒藥。琥珀色的眼瞳一轉,流露出厭惡和憎恨,他将餐盤掃在地上,昂貴的瓷盤摔得粉碎,他氣沖沖地叱罵:“不是說了我不吃豬肉嗎!誰做的菜單?把這些惡心的東西拿走!都給我滾出去!”

說着他連同桌布也掀起來摔在仆人腦袋上:“豬肉豬肉豬肉,就知道豬肉!一群蠢貨!你們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豬嗎?我會吃這麽肮髒的東西嗎?”

仆人吓得痛哭流涕,阿利多西怒氣未消,拿起書桌上的尺子就打。他的貼身侍從這時從外面進來,見了這一幕趕緊制止他:“大人,大人這裏是梵蒂岡啊,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梵蒂岡又怎麽了!難道我還不能教訓這些蠢東西嗎?”

“大人,要是驚動了教皇陛下,問起緣由來,您又要怎麽回答呢?不過是豬肉罷了,讓他們拿去倒掉就好,何必動怒呢?如今那個低賤的豬倌絕不能拿您怎麽樣了。”

不知道是哪個詞說到了阿利多西的心坎裏,他的面色緩了緩:“哼,那個婊`子生養的下賤`貨,他還想拿我怎麽樣?我沒有讓陛下賜死他已經是對他仁慈了。”

侍從谄笑道:“是這個道理,您如今已獲得了陛下的絕對寵愛,他的命運當然随您玩弄。”

阿利多西的眼神變得惡毒狠辣,像是恨不能吞肉喝血:“我不會讓他死的,我要讓他生不如死,要讓他知道他和豬沒有區別,一樣低下,一樣惡心,一樣只能任人宰割!”

侍從十分好奇,這位權傾朝野的樞機主教到底為什麽如此憎恨一個低等的豬倌?但他識相地沒有多問,恭維道:“正如您要求的,陛下已經加重了他的勞役,而且不允許他白天出來見人,只有太陽落山了之後才能進城。如今他不能再興風作浪了。您瞧陛下多麽信任您啊!”

“噢?真是這樣嗎?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不久前,是教皇親口下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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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詐邪惡的笑容出現在阿利多西的嘴角邊:“真是個好消息。來,你聽我的,派些人給他點苦頭吃,迫使他白天下山,注意別下手太重,只要他下山就是不尊敬陛下旨意的罪證,到時候給他一個不敬上位的罪名,最好能夠打斷他一條腿!”

侍從應諾:“不用您說,我已經安排妥當了,您放心,他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此時,在雅尼庫倫山的深林中,牧豬人躲掉了兩次跟蹤,體力消耗得有點厲害。但他不敢稍作休息,拍馬一路向山頂奔跑。

不遠處,一隊黑衣騎士悄然地隐沒在樹林的陰影間。豬倌咬牙驅馬加快速度,只聽風聲呼嘯,一支羽箭從他左肩擦身而過,攜着淩厲的尾風刮得他的臉上生疼。豬倌抽出佩劍,俯身躲過暗射,突然調轉馬頭向着暗殺者們迎擊而上!兩方交兵,嗆嗆的擊劍聲激蕩山林。豬倌礙于體力有限也不硬拼,揮劍果斷砍向馬腿,那馬慘叫一聲雙腿跪下,将騎士掀翻在地上。豬倌反手将劍刺入騎士的後勁,鮮血嘩地噴射出來,濺了他一臉。他嘗到血液的猩甜,高喝:“來啊!殺了我!你們也不會有機會活着,教皇不會留人作為把柄的。你們可要想好了!”

黑衣騎士果然行動一頓。豬倌見有隙可乘,趁機發動手裏機關,啪啪兩支毒箭正中刺客喉嚨!刺客發出徒然地嘶叫,摔馬倒地。豬倌喘了一口氣,又擋掉一支羽箭,但他沒有盾牌,防不住密集的攻擊,從後方飛來一支箭猛地釘入他的肩骨,鈍痛從骨縫裏傳出來,四肢頓時都疼得發麻。豬倌低吼着将箭拔出來,吐出一口血沫,揮劍将兩個刺客斬殺在馬上。

馬蹄濺起的塵土撲鼻而來,裹挾着焦灼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人喘不過氣。豬倌擔心時間再拖延下去他只有命喪荒野的下場,他在危急中想出一個奇巧的主意,以劍劃地,挑起濃密的沙瘴,頓時,塵風裏傳來了受驚無措的馬鳴聲。他用披風遮着口鼻,夾馬沖刺,劍尖寒光挑破塵風直插進刺客的胸膛!此起彼伏的痛叫伴随着慌亂的馬蹄聲亂成一團。

豬倌趁勢而上,這些黑衣騎士們本來就沒有要殺他,于是趁着慌亂紛紛遁逃散去。豬倌追到山腳,不敢再進一步,只能目送他們消失。他稍微松了一口氣,緩下步伐查看自己的傷口。箭釘刺入的地方避開了重點部位,不算太嚴重,其餘也只是細小的外傷,但在逐漸轉冷的天氣裏,傷口恐怕不太好愈合。

回到居住的木屋邊,豬倌到井邊打水清洗傷口,只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靠近。

“嘿!約拿先生!是我!”少年揮舞着雙手蹦蹦跳跳走上來:“哎呀你這個地方好難找,那天下山我也沒來得及記清楚路,找了半天才找到。你還好嗎?”

豬倌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将受傷的肩膀轉過去用披風蓋住。

杜喬顯得很開心,見他打水于是搭了把手:“我來幫你呀。”

豬倌揮開他的手将桶拎起來,卻不經意扯到了傷口,發出輕微的抽氣聲。杜喬這才注意到他動作僵硬奇怪,他繞到豬倌身邊,敏銳地捕捉到了血的味道:“你剛剛殺豬了嗎?血味這麽濃,哎呀你肩膀上都是血,披風都破了……你受傷了!我給你看看,這麽多血很危險的。”他強硬地拉住豬倌的披風,掀開查看傷口。豬倌低吼一聲想将他推開:“離我遠點!”

杜喬毫不在意:“好啦好啦,你一見到我就說這句話,能不能換一句新的?離我遠點、別碰我,你又不是女孩子……啊!”

還未說完,豬倌猛地揪起他的領子将他憑空拎了起來!兜帽下面散發着警惕的氣息,像野生動物嗅到了闖入者的味道。杜喬本來以為他們算是朋友了,沒想到突然又被當成敵人,心裏未免有點難過,但他克服了畏懼瞪大圓碌碌的眼睛直視那頂兜帽。

“看什麽看?只有你會瞪別人,不允許別人瞪你是吧?”少年沒好氣地說。

豬倌冷冷地說:“你……也是尤利烏斯派來的?”

尤利烏斯是指教皇嗎?縱然杜喬懵懂,他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名字。為什麽要提到教皇?教皇派了什麽人來這裏嗎?這個人不是養豬的嗎?教皇為什麽和一個養豬的有關系?

一時間,紛雜的念頭和問題充滿了杜喬的腦袋。他正想張口提問,豬倌把他放了下來,也許從他傻瓜一樣的表情裏得到了答案,他收攏披風,拎着水桶徑自往屋裏走。

杜喬急忙跟了上去:“哎呀你的傷口,我還沒看呢!”

屋子裏仍然昏暗,只有桌上一支蠟燭點着,發出夭夭的光暈。

豬倌跌坐在草席上,将披風撩開半邊,露出被血浸透的衣裳。他粗暴地将袖口撕開,一個拇指大小的肉`洞出現在皮膚上。傷口邊緣已經被血泡得發黑,還源源不斷地往外一股股冒着嫣紅。豬倌舀起清水清洗傷口,然後把袖子扯成條塊綁在胳膊上。

“不行不行,要上藥的。”杜喬拉住了他包紮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胳膊:“讓我來吧,你幫我了一次,我也幫助你一次,好不好?”

他在房裏摸索了片刻,找到兩棵大蒜,将球莖折下來放在木碗裏擠壓榨出汁液,生蒜汁的味道極其刺激辛辣,杜喬立刻紅了眼睛,他一邊吸鼻子一邊調和稀釋蒜汁,眼淚順着眼眶流出來。他用洗幹淨的紗布沾上蒜汁抹在豬倌的傷口上,尖銳的疼痛透過皮肉傳到了豬倌的四肢,他悶哼一聲,卻沒有叫痛,也不敢動。

杜喬被他僵硬緊張的表現逗笑了,他一笑,更多的眼淚流下來:“雖然有點疼,但是對處理傷口是很有效果的2。小的時候我和同伴打架,母親也用大蒜汁給我處理傷口。這個每天要換兩次,盡量不要讓胳膊沾水,雖然天氣冷,但是也不能捂得太厚實了,免得捂壞了。”

他用紗布打了個漂亮的結,将傷口緊緊繃住,滿意地拍拍那只粗壯的胳膊。豬倌至始至終低着頭,既沒有說道謝的話也沒有拒絕。杜喬想問他,是什麽人把你弄傷的?這樣的傷口總不會是自己不小心射了自己一箭吧?但杜喬認為他不會願意回答。

氣氛變得尴尬,杜喬這才想起來意:“對了,我給你帶了禮物。”他從身上的背包裏掏出一瓶酒放在豬倌面前。那是瓶希臘産的葡萄酒,是不錯的佳釀。

“我看你喜歡喝酒,就把這個帶你了,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修士也喝酒?”

“我不是修士呀,我只是在修道院工作。”

豬倌因為方才的“運動”身體不免疲累,正想找酒來喝。他打開瓶子,香甜的酒液大口大口地灌進了嘴裏,他滿足地打了個嗝,用舌頭舔掉沾在嘴唇邊的酒漬。這比小酒館自釀的低劣酒味道好上太多了,難怪梵蒂岡如今流行喝希臘酒。

喝完酒,他從身上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布包扔給杜喬,裏面倒出來杜喬的羽毛扣。杜喬高興地把羽毛扣重新別在腰帶上,他又從自己包裏拿出一只新的羽毛扣:“這是我自己做的,送給你吧,雖然不是什麽很貴重的寶石,但是我覺得很适合你。”

羽毛是灰鴿的尾毛,毛質柔軟豐潤,扣子上鑲嵌了一顆小小的黑玻璃。黑玻璃被打磨地圓潤光亮,乍看像枚黑黑的寶石蛋,放在燭光下,玻璃面流淌出如星河般的銀色碎光。這的确不是什麽寶石,但比普通寶石難得多了。據說著名的埃及太後胸像就只有單眼鑲嵌黑玻璃,另外一只則空白着,因為好的黑玻璃很稀有,即使豪奢富足如埃及皇室也湊不出一對3。

豬倌伸手摸了摸羽毛扣上的石頭,放回杜喬手裏:“有酒就行。”

意思就是不要了。杜喬卻拉過他的腰帶直接扣了上去:“你看,多好看,不是正合适麽?”

豬倌也無奈,他無論說什麽做什麽,杜喬沒在意過。他幹脆躺回床上,蓋上兜帽就睡,把杜喬當成不存在。也許是酒的緣故,他腦袋昏昏沉沉的,困意濃厚,不一會兒真的睡了過去。

1*帕維亞:位于意大利米蘭南部,1359年以後由維斯康帝家族統治,阿利多西的本職就是帕維而亞樞機主教。教皇雖然任命阿利多西為財務官,但是財務官是阿利多西的兼職。通過阿利多西,帕維而亞也成為了教皇國的忠實聯盟。

2*蒜汁:大蒜球莖的汁液對于外傷有抗菌消炎的作用,最早期古埃及人和古羅馬人先将大蒜用于醫療而非食物。

3*埃及太後胸像:即著名的尼佛提提單眼胸像,胸像只有一只眼睛鑲嵌了黑玻璃,左眼的空白是歷史學家們争論的重點,但至今仍未有定論。歷史上尼佛提提胸像1921年才被發現,文中時間1505年離尼佛提提去世約兩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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