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農樂
沒過多久,屋子裏被豬倌的鼾聲填滿。杜喬一邊捂着耳朵一邊憤憤然地想,這個人竟然讓客人坐在屋子裏自己睡覺去了,難道沒有人教過他基本的禮貌嗎?他想趁機偷偷掀開豬倌的兜帽,一窺究竟,但還沒靠近,豬倌就翻了個身屁股對人,像是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幸好這場小憩沒多長時間,半個小時後豬倌醒來,很不高興似的發現杜喬還坐在原位上。
“你還沒有走?”
杜喬随口編了個理由:“不想回去,我上次夜不歸宿,被大人罵了,工作也可能保不住,回去了也盡是一些煩心事。你睡吧,我就在這裏坐着,不會亂動的。”
豬倌從床上起來,徑自從他身邊走過,扔下一句:“過來幫忙。”
杜喬高興地跟上他的腳步,但他的興奮勁兒很快被打消了,豬倌将他帶到了豬圈。數十頭肥豬擠在窄小的草棚下,糞便滿地,臭氣熏天,黑色的小蟲密密麻麻爬在豬背上啃食,兩人剛靠近,小蟲呼啦啦蜂擁飛起,無頭無腦地在空中徘徊,有些撲在杜喬臉上,讓杜喬一把打開。豬倌早就習以為常,他将堆積在豬圈外的草料用柴刀剁碎,混合着果子扔進食槽。肥豬們轟隆隆地應聲而動,争搶奪食,它們身上帶起的泥水、糞土、蚊蟲一時間揮散在空中,杜喬幾乎要因為這可怕的味道逃跑。
“受不了嗎?”豬倌輕哼,他伸手摸摸一只小豬仔,揪着它的耳朵把它從擁擠的豬群拎出來。它因為年紀太小無法和成年的豬們搶食,豬倌就将食料放在地上單獨給它吃。
杜喬勉強維持臉色,鼓足勇氣說:“我可沒說受不了,這有什麽?我在海上坐船兩個月,船艙裏又悶又臭,船員們随處小便,喝醉了酒又嘔吐,和這裏相比更糟糕呢。”
豬倌低笑,把兩塊蘋果放在他手裏,示意他可以給豬喂食。杜喬蹲下`身,把蘋果湊到小豬面前,豬仔見了陌生人也完全不害怕,雀躍地撲上來咬住蘋果兩口嚼碎了吞下肚子。杜喬覺得這小豬活潑可愛,捕捉到了農務的樂趣,轉身又向豬倌要蘋果。
“自己剁。”豬倌指了指豬圈邊堆積的草料。
杜喬興致勃勃地掄柴刀,那刀是純鐵打的,比一頭豬仔還要重,又沉又鈍,杜喬兩只手都無法把它舉起來,差點砸了自己的腳。他只能以刀尖點地,兩手擡着刀柄,刀刃破開幹燥的草料,卻吃不深,一下只能切開表面的草杆。
杜喬掄刀掄得滿頭大汗,豬倌轉頭就見他像矮人國裏的矮人正與大刀争鬥,腳邊可憐兮兮地零碎散着些剁好的稭稈,畫面十分滑稽。豬倌發出豪放的大笑聲。
杜喬不滿道:“幹什麽要打這麽重的刀?又不好用力,沒必要用那麽大的刀剁草嘛……”
豬倌打斷:“殺豬好用。”說着他已經把刀奪了過來,毫不費力掄起,揪着豬仔的耳朵将它從豬圈裏拖出來,揮刀就砍。
杜喬連忙喊住:“可以了可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殺豬好用了!不用……不用特地為我殺一頭豬,它還……它還小,還可以再養……再養一段時間。”
血腥的場面最終沒有出現,豬仔被扔了回去。豬倌處理了剩下的草料,一邊看肥豬們吃飯一邊打掃豬圈。杜喬繞着食槽轉,适應了味道後,他竟然覺得這些肥豬們沒那麽讓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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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草料的角落旁邊還有不少雜物,杜喬的腳不小心被地上的麻繩牽扯,将蓋在雜物上的粗布扯落了一角,露出一截石膏像。這座石膏大約半人高,雕刻的是一位長發赤裸的女人與一只大鳥。女人面容溫婉秀麗,盤着古式的雙發髻,臉部微微低斜向左,展現出動情羞赧的眼神。她的兩只手摟住右側一只長頸大鳥,鳥曲着脖子,竟然與她同高,微微振翅,将她半摟在懷。雕像的下半身還沒有完成,但僅有的上半部分已十分驚豔,無論是女人飄動的發絲還是豐沛的鳥羽,都栩栩如生、精雕細琢。杜喬見了,不由得發出贊嘆。
“這真是太美了,像真人似的。是誰刻的?你嗎?”
“嗯。”
杜喬眼光大亮:“你懂雕刻?你向哪裏學來的手藝?你上過美術學院?”
“沒有。”
“那你是自己學會的嗎?你自學能夠将石膏雕刻成這樣?”
“嗯。”
“哇你好厲害,原來你會雕塑。你畫了草圖嗎?你會畫草圖嗎?你知道草圖是什麽東西嗎?就是用鉛筆在紙上先畫出素描,然後按照素描的樣子來雕刻……”
豬倌不耐煩地罵:“吵什麽吵,閉嘴!”
杜喬撇撇嘴,他不甘心地将粗麻布整個掀開,露出雕塑的全貌。背面依然精致漂亮,沒有錯過一處細節,大鳥的鳥羽每一片仿佛都能活生生地拔下來似的,就連女人脖子上曲折的紋路也毫不含糊。雕像下方壓着幾張草紙,果然是素描。杜喬将它們抽出來,卻因為眼前的圖稿瞠目結舌。草稿的線條流暢有力,用簡練而有效率的幾筆就勾勒出了輪廓,大量線條着重在展示人物半側的軀體肌肉、鳥羽的細節以及頭發的形态等,紙面上不少塗改和修整的痕跡殘留着,可以看出作畫者用心頗深。
最後一張草紙上是雕塑的全貌。杜喬覺得這畫面十分熟悉,想了很久才記起這正是“勒達與天鵝”1呀!自從列奧納多·皮耶羅·達·芬奇公開了他的《勒達與天鵝》,一時間引起無數效仿臨摹,仿作甚至遠流海外。也難怪豬倌會臨摹這幅畫,它的确是如今的流行!
雖然豬倌這張畫遠不及大師,可比起普通的畫匠,哪怕是聖朱斯托修道院那些修士們來說也已經是十分出色的了,根本看不出這是一個沒有上過學的豬倌畫出來的作品。
“看夠了?”男人雄渾的聲音在杜喬耳後傳來。
杜喬吓得立刻扔下手裏的畫稿:“看……看夠了,你畫得……你畫得真好!”
豬倌撿起他腳邊的畫,扔回石像下壓住,用麻布蓋住石像。杜喬匆忙阻止:“哎呀,別蓋上,多美呀,能再讓我看一會兒麽?你究竟是怎麽學會畫畫的?畫得真好,我是說真的,不是恭維你,你說你沒有上過美術學院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在說謊了。這是勒達與天鵝吧?你能臨摹達芬奇的畫?不是每個人都能臨摹達芬奇的畫的。”
豬倌冷冷地将布蓋了回去:“和你沒關系。”
杜喬很失望:“我們是朋友吧?我把你當作我的朋友呀,我們都交換過信物了,怎麽能沒關系呢?你不想說就不想說嘛。”
豬倌并不理會,他仔細查驗了每頭豬仔,把豬仔單手拎起來,捉住四肢倒吊,檢查他們的耳朵、口鼻、乳`頭以及屁`眼,然後用一只鉛筆在他們的屁股上作數字編碼與記號,有的是“良好”,有的是“合格”,還有的是“出色”。如果檢查出問題,字數就會多些,例如其中一只豬仔上寫道:“排黃色稀糞,屁`眼松馳。”
杜喬見他寫字,暗暗驚嘆。他鮮少聽過哪個農夫能識字書寫、繪畫雕刻的,這使豬倌身上的神秘氣質更濃了,杜喬肯定,他必然上過學,接受過教育,即使沒有在學院裏上學,也應該接受過家庭教師的教育,或是父母親是接受過教育的人。也許他是牧師修士家的兒子?又或者是教授學者的後代?他為什麽到山上住?又為什麽養豬?那些傷害他的人是誰?
重重謎團浮現在杜喬眼前,他卻找不到一點線索。
“後來呢?你怎麽辦?”安傑洛好奇地問。
杜喬嘆息搖頭:“他好像不喜歡我,對我總是很冷淡,也不愛說話。所以我也問不出來。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普通的農夫,也絕不出自農夫的家庭,沒有農夫的家庭會花得起錢給孩子請家庭教師。如果他真的像人們說的是個罪犯,那麽也許是上流家庭裏的少爺犯了事,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吧?”
安傑洛說:“可他既然會雕塑繪畫,為什麽不去做雕刻匠或是畫師呢?他又會寫字,也可以去做抄寫員,或者書記官,即使回不到上流社會,至少開個小作坊也不是不可能,怎麽樣也比養豬好。哎呀你看你弄得,靴子上都是泥。”
“我還喂了那些豬呢,”杜喬利落地把靴子脫下來,踩着腳丫子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的那些豬喂得确實好,他還會給豬看病,還差點就在我面前殺了一只豬。”
“他不會的,他的豬只賣給教皇,只有梵蒂岡裏的大人們可以吃到他殺的豬。”
杜喬若有所思:“說到教皇,你不覺得也很奇怪嗎?為什麽教皇要派人去他那裏呢?他說‘你也是教皇派來的?’那就是在我去之前,有人已經去了,而且是教皇派去的。他們還傷了他,你沒有看到他的傷口,很危險啊,全都是血,結果他睡了一會兒又像沒事一樣。”
“他是吓唬你的,教皇現在正為威尼斯發愁呢,挪不出人手來追殺一個豬倌。”
“我倒是覺得他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不像是騙人的,他那樣子可吓人了。”
“你看到他的臉了嗎?他長什麽樣子?”
“沒有,他一直蓋着兜帽。”
“還好還好,千萬別看到他的臉。萬一他真的是窮兇極惡的罪犯,你要是看到他的臉,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他一定會找機會殺了你。”
“不不不,他不是你說的那樣,他是個好人!”
安傑洛調侃道:“你怎麽知道他是好人?瞧你這個樣子,像是和他感情很好一樣。你才認識他多久?就這樣急忙忙地為他辯護。”
杜喬的臉刷一下紅了:“他救了我,他還為我找回了蘋果醬,我是真心把他當作朋友的。”
“他可是個養豬的,你好歹是個修道院的主事。你願意和一個又髒又臭的豬倌做朋友?”
“我不介意呀,親愛的安傑洛,外表只是一個人的一部分,我喜歡的是他善良的內心。”
安傑洛嘆息:“可惜他并不把你當作朋友。”
他們正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名修士敲門進來。
“大人,是從拉斐洛·桑蒂先生那裏帶來的信件,仆人正等在外面等候,請您立刻回信。”
安傑洛與杜喬面面相觑,杜喬接過信件:“是什麽事情這麽緊急,馬上就要回信?”
但當他看到信件的時候表情卻變得明亮起來。
“拉斐洛先生要來羅馬了,他想邀請我吃晚飯。”杜喬舉着信高興地說:“我立刻去禀報副主教大人,他肯定會高興的,我們一定要去,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立刻傳遍了修道院。
自從盧多維科病重後,修道院已經許久沒有接到貴客相邀的信件了。除了幾位朋友來探望老主教外,修道院與外界的聯系不斷減少,并陷入逐漸封閉的狀态。适度的社交活動對于修道院的經營也是有幫助的,這封邀請函的到來不僅意味着工作室生産的顏料得到了貴客的認可,也代表着在盧多維科主教病重數月後,新的機遇終于降臨在聖朱斯托修道院。
1*勒達與天鵝:1503-1507年達芬奇繪制了《勒達與天鵝》,畫作取材自希臘神話故事:宙斯為斯巴達王後勒達的美貌打動,他趁斯巴達國王遠征期間化身天鵝來到勒達洗澡的河中。美麗的王後和天鵝嬉戲後懷孕并生下兩個孩子,其中之一即是著名的斯巴達美女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