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臉
拉斐爾沒有在羅馬逗留太久。三天後,他來信告訴杜喬他準備離開羅馬前往佛羅倫薩。
“教皇沒有時間接見他,據說要打仗了,陛下在準備戰事,挪不出空來,所以他只好失望而歸。唉,其實他的才華絲毫不遜于學院裏的學生,我們在吃飯的時候,他随手拿粉筆畫出來的小像栩栩如生,畫功紮實,我都想去見識見識他的大作了。”杜喬念着信說。
安傑洛一邊收集蒸餾水,一邊說:“有才華的人很多,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功成名就。”
杜喬很樂觀:“我相信他會得到陛下的賞識,也許再過兩年他就會成為羅馬的大人物。”
他的預言後來竟然成真了。兩年後,1508年,拉斐爾再到羅馬,即刻得到了教皇的面見和禮待,并一舉拿下教皇居室繪飾案,創造出轟動藝術界的《雅典學園》。到那時,他和杜喬的友誼仍在延續,這位個性善良親切的藝術家還将成為杜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貴人。
結束了拉斐爾的案子後,杜喬為修道院賺進兩百杜卡特。這筆數目非常可觀,杜喬與工作室的修士們各被獎勵了一小筆金錢,剩餘的數額将被用來舉辦新年唱詩會。
杜喬不屬于修道院裏的修士,他可以選擇不參加唱詩會活動,但是修道院內的布置工作卻落在了他身上。看了往年的方案後,杜喬決定采取全新的布置以吸引更多普通居民參與活動。在新年到來之前,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這項工作中,修道院的氣氛熱火朝天。
“我們現在還需要一些綠色和紅色的綢布、裝飾用的小金球、幾塊指引牌、一條大的紅色地毯,對了唱詩班的禮服今年要不要重新裁制?已經連續三年沒有換過了,主教大人平時比較節儉,在這些費用上都算得很嚴格。另外,從院門到大廳的長廊還沒有具體的布置方案。”安傑洛接管了修道院的財務工作,對于金錢方面的事情他十分謹慎。他把所需物料列了詳細的清單,并且事先算出了一筆費用。然而這筆費用超出了預算,不得不删減某些項目。
杜喬審視過預算表後,果斷地決定:“那禮服就不做了,把舊的禮服稍微改改,清洗幹淨,只換上新的绶帶就可以了。長廊的地方我希望做成一個展覽,介紹修道院的故事和歷史,這樣,來參加活動的人能有更多有意思的東西可以看。”
“要怎麽介紹故事和歷史呢?你要把倉庫裏那些破銅爛鐵拿出來展覽嗎?我們可沒有聖人遺骨、聖十字架殘片之類的貴重東西。”
“不一定全是遺跡文物,也可以是書信、繪畫、雕塑……用畫的方式說故事就很不錯。”
“那至少需要十來幅畫,修士們的畫技還不行。如果請畫家作畫,也要考慮時間和金錢。”
杜喬已經想好了辦法:“我有辦法,晚上我要出去一趟,會把畫的事情辦下來的。”
一等到太陽落山,杜喬就迫不及待地上山敲門:“約拿先生,我是杜喬呀!”
過了好一會兒豬倌才應門,沉默地将他讓進屋。
杜喬一邊解披風一邊興致沖沖地說:“我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所以也沒有問你是否方便就自己來了,沒有打擾你吧?如果你要出門的話,我把話說了就走,不耽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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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倌坐在火堆前,用一口小鐵鍋烹制晚餐,火不夠大于是他扔了兩片木柴進去。沒多久鍋開了,他用粗布包着鍋耳拿下來,鍋口冒着熱騰騰的蒸氣,裏頭是肉骨頭、胡蘿蔔、土豆的混合物,乍看和豬食沒什麽區別。他把鍋粗暴地放在桌子上,推到杜喬面前:“吃嗎?”
杜喬搖頭:“我吃過晚飯了,謝謝你。”
豬倌捧起鍋大口吞咽,連勺子也不用。他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個牲口,沒兩下就吃得幹幹淨淨。杜喬唏噓,農民們辛苦勞動,為了給梵蒂岡宮的權貴們提供山珍海味,自己只能在破舊的木屋裏吃豬食。或許他們心裏還要感激主賜予了這樣簡陋的食物,因為誰也不知道吃了這頓,下一頓還會不會有。特別是在現在這樣幹旱寒冷的季節,不少顆粒無收的莊稼戶還要繳納高昂的糧食稅,別說吃肉羹了,沒有餓死就已經非常不錯了。
想到這裏,杜喬拉住豬倌的手,感慨地說:“天氣太冷了,吃這種東西怎麽能承受辛苦的勞作呢?你放心,我會幫助你的。我今天來就是想給你一份工作,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我會付你酬勞的,等有了錢,你就可以多買酒和肉來吃。”
豬倌突然被他握住手,渾身一僵,猛地抽回來:“我沒說過要幫你。”
“你還沒有聽我說是幫什麽忙呢。”
“什麽忙都不幫。”
“為什麽呀?你有這麽好的手藝,會雕刻會畫畫,何必在這個地方辛苦養豬呢?我想請你幫我畫幾幅畫,用來布置修道院新年唱詩會,可以嗎?我會付酬勞的,這不是開玩笑。”
“不畫。”
杜喬覺得莫名其妙,是他說自己可以來找他的,為什麽現在來找他了,又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是白天發生了什麽嗎?還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想到白天的事情,杜喬聯想起上次他受的傷,那天在浴場他忘了問,不會是又受傷了吧?還是傷勢影響了手臂不能畫畫了?
兩人都沉默了。豬倌把晚餐吃完,匆匆刷洗了鍋碗瓢盆,躺回床上合眼養神,全然沒有要理會杜喬的意思。杜喬擡起眼偷看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你上次的傷……好一些了嗎?”
“嗯。”
“是不是手臂還沒有好所以畫不了?如果畫不了就不勉強了,抱歉,我忘了你還有傷就貿貿然地跑來讓你工作,要不然我下次再來吧,你先好好休息。”
“我不能畫。”豬倌短促地回答。
杜喬一怔:“不能……畫,是什麽意思?”
豬倌突然坐起來,他微微弓着背,逆光中他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黑影。然後他慢慢地把兜帽下方松開向後撥,一片狹長的淺色從陰影裏露出,那是他的脖子,脖子中間有個黑色的鐵項圈,項圈上镂刻着字跡,正是豬倌的名字:約拿·阿爾貝蒂·羅維雷。
火光的另一面,是杜喬驚愕的臉。
“你打算用一個罪犯的畫布置修道院新年唱詩會嗎?”豬倌問。
杜喬張張口:“他們……他們說的是真的?你……你犯了什麽罪?”
豬倌沒有馬上回答。良久,他用壓低的聲音輕輕地說:“我父親認為我是不祥之人,會把厄運帶給鄰裏,所以讓我在山上牧豬,白天不允許出門,只有太陽下山後才可以進城。他讓鐵匠為我制造項圈,使我不能面對世人,白天這裏會有人監視,所以我讓你太陽下山後再來。”
杜喬沒聽明白:“不祥?不祥也是一種罪嗎?”
“一旦在人們心中有了罪,那就是罪。”
“有……有什麽證據嗎?你真的給人帶來過厄運?或是由你造成了惡果?”
“我的母親因為我而死。”
“這是無稽之談!我從沒與聽說過不祥也可以是一種罪。如果金星與木星的運行軌跡導致了厄運,那麽金星和木星也有罪嗎?命運雖然加諸在人類身上多種罪孽,但命運本身并不是罪。你應該告訴你父親和那些指控你的人,這麽做對你不公平。”
“他是個大人物。”
“大人物也不能這樣草率地給一個人戴鐵項圈。他是誰?牧師、執事官、主教、還是大法官?如果你沒有犯罪,你也應該提出控訴,為自己洗刷清白!”
“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
杜喬憤而起立:“那難道你要一輩子在這裏養豬嗎?你明明有如此高的天賦和才華,你識字看書、繪畫雕刻,你該去佛羅倫薩,去美術學院,任何一個老師都會喜歡你的作品,他們會誇你是天才,只要稍加教導,你可以成為米開朗琪羅、桑迦洛、波提切利、缇香那樣的人物,那才是你該得到的命運,那樣不好嗎?你不喜歡嗎?如果你不喜歡,你怎麽會為了一副雕塑畫那麽多的草圖、那麽用心地研究紋路、肌肉、線條……”
“我不喜歡!”豬倌怒吼一聲,他被杜喬滔滔不絕的自說自話激怒了。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兩步跨到少年面前,揪起他的領子把他拎起來用力撞在牆上:“我還輪不到讓一個小毛孩子來說教。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你以為一個鐵項圈是想拿下來就拿下來的嗎?你最好乖乖閉嘴,要不然我會揍你一頓然後把你扔進雪地裏凍死。”
杜喬被他突然的粗暴動作驚得失了手腳,背部撞在牆上的痛楚又讓他很快反應過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這樣被揪領子了,眼前那頂黑壓壓的兜帽莫名點燃了他的怒火。自己好心好意幫助他不領情就算了,還要這樣兇惡!他們不是朋友嗎?哪裏有老是隔着兜帽說話的朋友呢?
“好啊,我是沒有資格對你說教,”杜喬憤怒地擡起手,“那你連說話都擋着臉又算什麽?既然要教訓人,那就好歹‘面對面’教訓,別畏畏縮縮像個膽小鬼似的!”
他的手指拂到豬倌的兜帽,猛地一扯,就将那個帽子掀開。
一張極其醜陋恐怖的臉暴露在火光中。恐怖是因為這張臉的左半邊的皮膚嚴重損毀,焦黑皴裂,許多斑駁的皮肉因為長期捂在布料下壞死潰爛,變為濃重的痰黃色,還有粗重的疤痕像爬蟲從發根一直鋪到下颚遍布皮膚。但即使不看這半張臉,他的五官也很醜陋,雙眼深深凹陷,邪惡詭谲的深紅色瞳孔如兩團撒旦的冥火,連頭發也是紅色的,厚重濃密地盤虬腦後,如烈焰的爪牙開散在黑暗裏。恐怕“兇神惡煞”也不足以形容這副樣貌。
杜喬從未想過這張臉會是這個樣子,害怕和驚吓使他雙手僵在空中不知所措。約拿也沒想到他會突然把兜帽掀開,本能地把頭撇開向後往陰影裏躲。這一躲杜喬被他放開,吓得連退幾步退到了門口。約拿瞥見他臉上真實的恐懼,眼中閃過受傷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出離憤怒。他一頭從陰影裏鑽出來,揮舞着拳頭向杜喬砸去——“我要殺了你!”
杜喬呼吸都來不及調整,便被拳頭招呼伺候,此時的約拿早就不是他心目中那個神秘有意思的豬倌,而是個力大無比、陰鸷殘暴的惡鬼。杜喬堪堪躲開一拳,倉皇逃到門口,手指卻哆哆嗦嗦怎麽也拉不開門栓。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見拳頭轟然砸在了離他臉頰旁不足一寸的地方。木門轟隆一聲響,破開拳頭大的洞口。杜喬只覺得臉頰也被拳風擦傷。
只聽約拿狂暴地嘶叫:“滾——不然我殺了你——”
杜喬沒有多想,他實在被那兇狠的面貌吓壞了,猶如親眼目睹撒旦降臨。求生的本能告訴他,如果再呆下去,約拿真的會殺了他的!他扭開門栓毫不猶豫地開門上馬,蘋果醬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急躁,随着“駕——”的一聲低喝,它撒開腿就跑起來。
約拿凝視着他離去的背影,眼神痛苦而失落。男人猛地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落,暴怒地砸毀了一切随手可得的東西,他發出地震山崩般的巨吼,久久回蕩在雪林中。
杜喬聽到了這聲怪吼,他的心髒跳得極快,蘋果醬也受驚了,一人一馬在山道上奔襲,以飛快的速度回到了修道院。杜喬來不及系馬,跌跌撞撞地跑回閣樓裏,砰得關緊門,将門栓鎖得死死的。安傑洛不知道他受了什麽樣的驚吓,看他面色發灰,連忙端來熱水。
“這是怎麽了?主啊,你的手都凍僵了,不是戴了手套出去的嗎?發生了什麽?”
杜喬剛剛逃得太匆忙,上馬後哪裏記得戴什麽手套,雙手被凍得發紅也不自覺。他的腦袋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間不知道從哪句話開始說起:“我……我……主啊,我真不知道我做了什麽……我看見了他的樣子!他比惡魔還可怕!親愛的安傑洛,我真想不到會是這樣!”
雖然安傑洛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牢牢握着杜喬的手,安慰他:“親愛的,不要怕,沒有惡魔,這裏是修道院,主就在這裏,不會有惡魔能傷害你的。”
聽了這話杜喬稍微鎮定了心神,他接過熱水來連喝了兩口。
“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害怕,主會庇佑我們的。”
“你聽我說,安傑洛,是那個豬倌,我見到了他的樣子。”
“你去找他了?你不是去談畫的事情嗎?”
“是,我就是找他去談畫的。他繪畫的基礎很好,一點也不比學院派的差,所以我才想起讓他幫我們畫展覽的幾幅畫。如果請外面的畫家,一來價格比較高,我們的預算也不充足,二來畫家們也不一定願意為了這種不知名的修道院的小展覽動手。”
“那結果呢?你為什麽會看到他的樣子?”
杜喬把事情大致說了一遍,想起約拿的那雙紅色眼睛,他仍然心有餘悸:“我……我從沒看過誰的眼睛是紅色的,那種紅色,像有魔力,像是會把我吞噬掉。巫師也不會有那樣的一雙眼睛!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怒火會把我活活燒死。真是太可怕了!”
安傑洛聽完大駭:“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和他來往,你偏不聽。還好你這次逃回來了,萬一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向主教大人交代呢?你千萬不要再做這種冒險的行為了,這種罪犯就讓他流放山林裏,沒有人會在意的。”
杜喬一邊舒緩呼吸,一邊聽着自己的心髒砰砰跳動。突然,眼淚就從他的眼眶裏掉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可沒來由的悲傷如此猛烈,連心髒都發疼。
那個曾經救助他、為他找回蘋果醬、在冬日裏給他披圍巾的人是真實的嗎?他想起了約拿說的話,不祥之罪、大人物、運勢、母親之死、燒傷……一個個謎團放在杜喬的面前如厚重的面紗擋住了真相。杜喬本以為揭開那個兜帽就能看清楚真相,沒想到真相卻如此殘酷。
他不應該沖動之下揭開那頂兜帽,如果沒有揭開,他們原本……原本可以成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