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拉斐爾

拉斐洛·桑蒂邀請杜喬吃飯其實出自一個可愛的誤會。他想邀請的本來是主教盧多維科。

事情是這樣的:拉斐洛此次羅馬之行是應教皇的禦用建築師布拉曼特之邀。布拉曼特和拉斐洛是同鄉,他們之間保持着千絲萬縷的友誼。1506年初春指日可待,拉斐洛正打算到佛羅倫薩發展自己的事業,那裏才是藝術聖地,但布拉曼特想給他在梵蒂岡謀取一份工作,于是邀請他到羅馬走一趟。拉斐洛初到羅馬,人生地不熟,對梵蒂岡的大人物們也十分敬畏——布拉曼特如今位高權重,作為晚輩的拉斐洛很難産生親近感——他難免想找一位平易通達的朋友交流同游,并為他打點打點在羅馬的行程。

于是拉斐洛想起了聖朱斯托修道院,他認為邀請修道院主教共進晚餐是個不錯的主意,于是他寫信給了杜喬。杜喬在此前的信件中将自己的職務寫為:修道院工作室主事,所有人都知道盧多維科是修道院工作室的主事,就連羅馬城的居民也很少知道盧多維科病了,工作室的主事早就更換了。拉斐洛滿心以為自己邀請的修道院的主教,殊不知他認錯了人。

杜喬的如今的身份是否合适赴宴有待商榷。副主教再三思量,還是決定讓杜喬赴約,一來,盧多維科的确無法前往,二來,顏料工作室的事情沒有人比杜喬更清楚,由他陪伴一個畫家綽綽有餘了。

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杜喬換上禮服迎接遠道而來的馬車。

拉斐洛·桑蒂出人意料的年輕,皮膚白細均勻,五官英俊美麗,一條美人溝深深勒在他的下颚,想必是個招女人喜歡的家夥。他戴着黑色的氈帽,穿一件鮮紅色的天鵝絨短衣,外面罩着馬甲,脖子與袖口都用昂貴的蕾絲裝飾,手上的戒指各個擦得光鮮亮麗,除了帶有濃厚口音的意大利語以外,這位先生幾乎可以算是标準的貴族了。

“我父親是從商起家的,後來才做了公爵。但家裏的條件一直還不錯,為了來一趟羅馬,倒是添置了不少東西。您不必這麽誇獎我,像您這麽年輕的主教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呢。”他說起話來溫柔親切,”正和他信中表現的一樣好脾氣。

杜喬把這個誤會說了出來:“主教大人病得嚴重,對您的邀請實在有心無力,所以由我代勞,希望您能諒解。”

拉斐洛雖然吃驚,但沒有生氣:“是我太粗心了,不過這也正好,我本來還在擔心和年長的大人同游會找不到共同話題,剛剛看到你出現我就松了一口氣。”

兩人一路聊得十分愉快,與此同時馬車悠悠然地向城中驅使。

本來兩人的晚餐安排在旅館內,但杜喬建議,既然來了羅馬不如嘗試嘗試羅馬當地的食物與風土人情。他将拉斐洛帶到廣場,告訴車夫到最熱鬧的小酒館。拉斐洛顯得非常興奮,路旁經過的女孩子像這位英俊的先生打招呼并抛送鮮花,他愉快地接下,并大膽地朝她們詢問姓名,這樣開朗的個性就連杜喬也忍不住喜歡。

兩人在酒館裏享用了醬汁燴肉丸,這是一道羅馬本地人的家常菜,用豬肉、雞肉混合起來的肉丸,表面裹着蛋黃液放入油鍋炸至金黃色,再澆上醬汁炖到爛熟,醬汁以蘑菇、土豆、洋蔥和牛奶為主要食材。老板拿來自釀的葡萄酒招待他們。周圍有嬉鬧聊天的妓`女,臃腫愛笑的面包師、狂浪醉酒的打鐵匠,也有商人之子、梵蒂岡大臣、畫家……食物的香氣從竈臺上飄來,不知道廚師在做什麽菜,濃重的煙霧把人嗆得直咳嗽。

杜喬本來以為貴族不會喜歡這種地方,可拉斐洛半點不介意,他四處觀看,對一切新鮮的事情都充滿好奇和沖動,無論是平民還是有身份的人物他都能聊得來。

飯後,拉斐洛提出去浴場泡澡。羅馬浴場聞名歐洲,他期待已久。于是杜喬将他帶到了戴克裏先浴場1。這座浴場位于市中心,占地約12公頃,依照君士坦丁巴西利卡的設計建造而成,是羅馬最大最奢華的公共浴場。從圓形的室外花園穿過,草地上錯落站立着精致的石碑、雕塑,一個巨大的古董銅制水瓶被用來做成了噴泉。室內的地板是用彩色馬賽克圖畫鋪成,壁畫随處可見,琳琅滿目,有不少甚至是大師的筆觸。

“這是米開朗琪羅!”拉斐爾瞪大了眼睛摸着壁畫:“我從來不知道他還畫過浴室!”

杜喬莞爾:“怎麽沒有,後面的聖母大殿都是他改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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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穿過冷水廳的中央浴室,裏面十分熱鬧,嘩啦啦的水聲此起彼伏。人們光着身子自在地穿梭來去,如神話裏的場景和諧融洽,饒是拉斐爾見了這樣百人共浴的盛大畫面也不免抱赧。杜喬被他的反應逗笑了,毫不在意地脫掉了衣服,露出赤裸的身體。其實一年前他剛到羅馬的時候也和拉斐洛一樣不好意思,不過這種事情只要多做幾次,羞恥心自然就會消失的。

拉斐洛很快加入了他:“這裏真有意思,羅馬真熱鬧。”

拉斐洛堅持要給杜喬擦背,盡管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杜喬的背被他刮得又痛又辣,一層厚厚的泥殘留在硬木片上,杜喬叫得驚天地泣鬼神:“啊!啊啊啊啊啊——啊——”

拉斐洛以為自己用力過度,慚愧地道歉:“對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杜喬嗪着眼淚可憐兮兮地搖頭:“沒事沒事,你刮吧,雖然很疼,但是著名畫家為我擦背這件事一生也許只有一次了,以後我還可以留着和別人炫耀的呢。”

将身體洗淨之後他們到溫泉廳泡澡,熱水舒緩了筋骨和肌肉,放松了神經,使皮膚飽脹起來。杜喬招呼過路的小販買來飲料和幹果,一邊吃一邊泡澡。周圍的人大聲談笑,他注意到角落一個肥胖的金發老男人,對拉斐洛悄悄說:“那個人,你看到了嗎?他是教皇的秘書官,很喜歡在這裏喝酒,每次都是自飲自酌,而且很容易喝醉。有一次他喝醉了告訴別人他是教皇的秘書官,所以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他還喜歡有夫之婦,那個女人傷透了他的心,騙他的錢財拿去給丈夫做生意……也都是酒後吐真言。”

拉斐洛吃驚地說:“他膽子真大,不怕敗壞了名聲嗎?”

“羅馬人很能保守秘密,浴場裏的秘密從來只留在浴場裏。”

“原來大人物們也只是表面生活地光鮮罷了。”

“這倒是應驗了真理,主對待他的每個仆人都是平等的。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來羅馬是出于公務還是以游覽為樂?我可以替您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拉斐洛嘆氣:“有位大人物想替我在梵蒂岡謀劃一份工作,因此邀請我來羅馬。本來今天是要去梵蒂岡面見陛下的,可早上那邊又送信過來說,陛下沒有時間見我了。也許是戰争的事情的确讓他太煩惱,我也還不知道要在羅馬等多長時間。”

“憑借您的才華,進入梵蒂岡面見陛下只是時間的問題。”

“誰說得準呢?我也知道梵蒂岡不好呆,倒是佛羅倫薩可能更适合我一些。我還有許多要學習的地方,比起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我還遠遠不夠火候呢。”

“您不能說這樣的話,像您這樣年輕就能給聖母堂畫整幅濕壁畫的人可不多。如果您想要效仿米開朗琪羅或者達芬奇,就一定要留在羅馬,這裏才是藝術家的最高目标。您也可以先接一些小型作品的案子,我認為對于打響名聲來說是好事情。”

“對了,我最近新想了一個名字,打算在下一幅畫完成後用新的署名。”

“說來聽聽,也許我能給您參考參考。”

“拉斐爾。拉斐爾·桑蒂怎麽樣?”

“拉斐爾,”杜喬沉吟:“拉斐爾,是個好名字呢。”

拉斐爾揚起浪漫的笑容:“是吧?拉斐爾,尾音更短促有力,比起現在這個名字看起來更像模像樣些,我不喜歡現在這個名字的尾音,讀起來總有種過于俏皮的感覺。如果我要到佛羅倫薩去,要以新的面貌面對藝術圈,拉斐爾,這個名字很好。”

杜喬和他幹杯致意:“敬拉斐爾!”

他們聊得忘記了時間,等杜喬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溫泉泡得太久使得身體疲乏軟弱,杜喬決定到外頭透透氣。于是他将拉斐爾留在室內,自己披上外衣到門口散步。

春日的氣息已經濃了,但天氣仍然寒冷,被蒸得發燙的皮膚在冷風的吹拂下吸飽了涼爽的空氣。杜喬靠在石碑下,腦袋昏昏然一片混沌,他打了個哈欠只覺得十分困倦。

正在這時一抹黑影從旁邊的灌木叢間穿過,速度十分快,杜喬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影子的全貌,只感到簌簌的冷風刮過身側。他瞪大了眼睛,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關系,他覺得自己腦袋運轉的速度跟不上直覺,還沒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已經追到了灌木叢邊。

“是誰?”他望着冷冷的夜空說。

對方的步履似乎停了下來,沒動。杜喬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一種毫無緣故的失落湧上心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寒冷的天氣讓他打了個哆嗦,緊接着是個噴嚏。

一件寬大的圍巾從背後橫空而來,披在了他身上。熟悉的聲音說:“修道院還沒關門嗎?”

“約拿先生!”杜喬高興地說:“你怎麽在這裏?你也來洗澡嗎?謝謝你的圍巾呀。我其實不冷,我今晚陪客人,已經和主教大人報備過了,不用遵守時間點回去。”

顯然豬倌不是來洗澡的,他身上依舊是濃重的動物味。

“陪客人?”豬倌低沉地說:“哼,你不會是個男妓吧?”

杜喬吓得跳起來,表情都變了:“你說什麽?”

豬倌似乎無意深究:“我走了。”說罷他就要離開,圍巾也不打算要了。

杜喬拉住他的衣角:“哎呀,你的圍巾!”

豬倌停下腳步,杜喬追上去,把圍巾重新套回他的脖子上,順手打了個漂亮的結,當他看到豬倌腰間別着的羽毛扣時,露出會心一笑:“要不是客人還在裏面,我真想多和你呆一會兒,可惜今天實在是沒有時間了。我還能再去找你玩嗎?下次我們一起喂豬,我可以帶蘋果去。”

在沉沉的夜色裏,杜喬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感覺到豬倌沒有生氣。過了一會兒,豬倌擡手為他整理整理外套,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低聲說:“如果你想來,在太陽下山之後再來。”

留下這句神秘的話,他匆匆消失。杜喬的肩膀上還殘留着圍巾的溫度。

他擡起衣領嗅了嗅,表情立刻垮了下來:“哎呀,白洗澡了。”

1*戴克裏先浴場:曾經是古羅馬最大最奢華的公共浴場,從羅馬皇帝戴克裏先時期(公元298年)開始興建,于公元306年建成。浴場占地約12公頃,據稱能同時容納3000人洗澡。浴場中包括冷水室、溫泉室、蒸汗室,溫泉室下方通過引管導入溫泉水,引管下又添置火爐以保持水熱,所以浴場算是建築中功能、結構和施工技術最複雜的一種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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