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智取證物

第二天下午,羅馬醫房與藥師同業公會的代表到達修道院。

這些人有的是藝術家,有的是藥師,還有的是工匠。羅馬的醫房功能繁多,如前文所述,除了藥品,顏料、固着劑、工業添加劑的原料也在醫房出售,所以為了方便管理,藝術家和工匠都屬于這個公會。公會不僅制定行業規則,也保護市場競争機制和從業人員的權益,例如,對壟斷行為公會就有嚴格的定義和要求,禁止有人操控商品價格,破壞正常的市場秩序。羅馬、佛羅倫薩、錫耶納、佩魯賈等地區的同業公會還進行聯合,因為許多藝術家和工匠經常變換工作地點,這樣即使在異地碰上麻煩也能夠及時通過公會處理。

“洛特先生不願意接受賠償金,他要求修道院公開道歉,并且關閉顏料工作室。這個要求不算過分,石青的事情已經證據充分,如果真的由裁判團來1審判,也有可能這麽判定。”公會代表對副主教說:“請您好好考慮,主動關閉工作室的話,您還可以借口人員不足、修道院內部管理問題,這樣對于修道院的名聲也是一種保護。”

杜喬沒有想到事情這麽嚴重:“為什麽連工作室也要關閉?”

“即使不關閉,您認為,這次‘詐騙’案以後還會有人願意光臨生意嗎?”

“但石青的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難道我們沒有申辯的機會嗎?”

“如果您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當然沒問題。”

“我們當然是清白的,那些石青是被掉包過了。”

“您有什麽證據證明石青是被人調包了嗎?”

杜喬還想說什麽,副主教呵斥道:“夠了,杜喬,安靜!”

公會代表嘆氣道:“恕我直言,大人,您實在不應該讓年輕人來承擔大任,雖然他們急于成就事業,往往表現得非常勤懇賣力,可這樣急于用小聰明來證明自己的人我見得太多了。現在這些次等的石青明明白白地放在面前,難道你們還想申辯什麽嗎?”

副主教站起來向他行禮:“很抱歉,這的确是我們的疏忽,給您添麻煩了。”

杜喬實在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他從會客室裏跑了出來,一路騎馬往山上去。此時他心中極度渴望見到約拿,像是疲倦的飛鳥向着心裏歸屬的方向奔襲。還沒有跑出多遠,就見一匹威風凜凜的黑馬從山道上下來。兩人正好打了個照面。杜喬停馬,氣喘籲籲地盯着來人,一時間委屈與熱望化為有千言萬語凝結在嘴邊,

約拿沉默地拍拍身前的位置:“上來。”

兩人同騎,蘋果醬跟在黑馬的身後。杜喬背靠約拿的胸膛,體會到難得的安心。約拿一只手牽着缰繩,另一只手護着他的腰側。杜喬想起上次約拿幫他找到蘋果醬的情形,他們也是一同騎馬去了貧民巷,搜尋那些刻了奇奇怪怪記號的門。他當時很奇怪,為什麽在黑暗的視線裏,約拿能夠認出那扇僞裝成牆面的門?後來他也忘了問這個問題。

“約拿先生,你還記得我們一起找蘋果醬的事嗎?你是怎麽認出竊賊家的扇門不是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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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是木板做的,牆是石頭,敲起來發出的聲音不一樣。”

“噢,我還以為你從前去過他們家。”

“你想問什麽?”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用假的東西代替了真的東西,要怎麽才能證明呢?”

約拿沉默片刻,回答:“把真的東西找出來。”

杜喬精神一震,如醍醐灌頂。

如果能找到原來修道院賣給那位洛特先生的群青,就可以證明石青是被替換過去的。一個以做招牌為生的小工作室,原本不應該需要很多群青,也買不起大量昂貴的顏料,所以他們會異常珍惜使用群青的機會,不會輕易浪費。說不定現在還有不少群青保存在工作室裏沒有被使用。即使這些群青被使用了,找到那些用群青制作的招牌,證明這些招牌是三個月內制作完成的,也可以說明工作室買到的的确是群青而不是石青。

“對呀,我怎麽沒有想到呢?只要找到那些群青就可以證明我們是清白的了。”杜喬重拾希望,他激動地轉過身親吻約拿的側臉:“你真聰明!謝謝你!”

約拿差點沒抓穩缰繩,他急躁地命令:“坐好!不想摔下去就別動!”

杜喬開心地蹬腿:“我今天實在是太憋屈了,要不是碰到你,我現在還在苦惱呢。”

提到苦惱,約拿不說話了。他也有苦惱,這段時間杜喬一直沒有露面,就連去梵蒂岡的次數也少了,去了梵蒂岡也只是打個招呼,似乎多說兩句話都不願意。雖然約拿并不善于猜測人心,但他能感受到杜喬躲閃的态度,他不知道杜喬為什麽突然不願意見到他了。

杜喬仿佛沒有察覺他的心事,自顧自地唠叨:“你不知道我惹上大麻煩了,要是解決不了我大概在羅馬就混不下去了。嗯……其實也不是針對我,也許是修道院正好碰上了心術不正的人,總之是顏料出了事故,所以我也受到了牽連。羅馬真是危機四伏啊,我還以為像是我這樣的小人物只要安安心心地工作就好,沒想到也會有被暗算的一天。”

“什麽事故?”

杜喬簡單說出了來龍去脈:“這件事我敢肯定有貓膩,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這麽做。”

約拿冷笑:“哼,這些人不敢真的讓裁判團派人調查,說明這件事必定有作假的嫌疑。你還是讓你們主教大人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比較好。”

“等等,這是什麽意思?有人要陷害修道院嗎?”

“公會不過是權貴的走狗,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商人狀告修道院,他們不會急沖沖地上門定罪,而會在接到投訴後聯絡你們,商量怎麽把這件事私了壓下去,他們懶得為了一個商人得罪神職人員。這件事要不然就是公會收受了賄賂,要不然就是幕後另有人指使。”

這倒是提醒了杜喬,公會沒有司法權,不能為案件定罪,往往出現了“詐騙”類案件的時候,公會實際上只能起到調查檢驗、協商溝通的作用。拿修道院的例子來說,如果杜喬真的用石青替代了群青,公會只能幫助洛特先生提起訴訟,将案子轉交裁判團,由裁判團完成審判,确定修道院應當接受什麽樣的處罰。這就意味着,修道院離“定罪審判”其實還有很遠。

這也代表杜喬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自證清白。

想起蘋果醬事件,杜喬心生一計:“嘿嘿,你今天還有時間嗎?能不能和我跑一趟城裏?不需要你做什麽,只要按照我說的來就好。”

兩人策馬下山,向着城中直奔。那位洛特先生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難臨頭,他最近得了一大筆錢,正準備與新婚妻子搬到環境更好的百花廣場去住。兩人看中了一套兩層樓的小房子,又購置家具和鮮花,邀請好友親戚舉行喬遷聚會。而工作室裏只剩下他的助手和學徒照看。

杜喬和約拿到達工作室的時候,屋裏顯得很冷清,洛特先生的助手坐在門邊的一張藤椅上打瞌睡,就連顧客進門的搖鈴聲都沒有吵醒他。杜喬趁他沒有清醒,将櫃子和桌子抽屜翻了個遍,并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群青的東西。他示意約拿看管好助手,自己走到工作室後面的房間搜索,一個學徒見他大搖大擺地進來,不明所以地問:“晚安,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杜喬裝木作樣地拿出神職人員的架子:“是你們洛特先生要我來這裏驗貨,怎麽他本人沒有在嗎?夥計也只顧睡覺偷懶,真是失禮,你們就是這麽對待顧客的?”

學徒見他的确穿着執事官的服裝,信以為真道:“抱歉,您需要一些什麽,我立刻取來。”

“我預訂了幾塊招牌,都是用最上等的顏料繪制的,不知道做好了沒有?”

“噢,已經做好了。請您稍等,是那幾塊藍色招牌是吧?”

“正是正是。”

學徒到一旁的倉儲間裏找到了幾塊招牌:“這是您的,老師交代了我們這幾塊藍色招牌尤其重要,決不允許破壞,您看看是否合意。”

杜喬拿起其中一塊仔細檢查:“這的确是最好的藍色了?你們可別想糊弄人,我是付了大價錢的。你們做了這麽長時間,差點延誤我的工期,要是不是最好的藍色,我一定讓你們賠償!”

學徒陪笑道:“請您放心,這是老師在修道院的顏料工作室裏預定的群青,是專門用來繪制聖母的,您看這頭巾的顏色多麽華麗莊重啊,如果不是最好的藍色我們絕不會用。”

杜喬聽他這樣一說,本來提着的心已經放下了大半。有了這幾塊招牌作為證物,修道院的罪名就洗清了大半。他臉色立刻變得柔和親切,滿意地說:“很好很好,果然是與衆不同的藍色。這樣看的确是漂亮,不會過一段時間就掉色吧?”

“不會的,上色後又用橄榄油在面上封了一層,這顏色能保持很長時間。”

“既然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杜喬拿着那幾塊招牌:“這幾塊招牌我要拿回去給我們大人看看,他如果滿意,後續的款項一定按時給你們。”

學徒點頭:“當然可以,您拿回去吧,等老師回來我會向他禀報的。”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外頭傳來一聲輕微的呼叫,随後立刻消失了。

杜喬想起助手還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醒了過來,他一邊擔心約拿一邊不動聲色地轉移學徒的注意力:“你們老師倒是自在悠閑,他最近可還好?”

學徒以為他只是禮貌問候:“老師今天喬遷新居,今晚正舉辦聚會呢。”

“看來生意做得不錯,我還擔心你們這種小工作室做不出什麽好東西來呢。”

“也是最近才寬裕起來,都說老師是運氣好,突降財運呢。”

“哼,他這樣的人也就耍耍小聰明。哎呀我渴得要命,你去給我煮杯茶來。”

杜喬打發了學徒,在房間裏搜尋了一圈沒找出些什麽來,急忙回到前廳。約拿正站在藤椅邊,助手還是他們剛進來的樣子,靠在椅子背上熟睡。約拿低聲說:“我把他打暈了。”

“幹得漂亮!”杜喬沖他微笑,晃了晃包裏的招牌:“拿到東西了,我們走。”

約拿将身上披風脫下來裹住昏迷的助手,又拿繩子綁了兩圈,紮成個肉卷的樣子往肩膀上扛。杜喬看得目瞪口呆,急忙說:“你幹什麽呀?把他放下來,你要這麽扛着個大活人出去嗎?”

約拿黑着臉說:“證物要有,證人也要有。”

杜喬忍俊不禁:“這是綁架呀,還是算了吧。”

轉頭一想,如果他拿着這幾塊招牌回去,那位洛特先生翻臉不認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在心中快速又生一計,示意約拿把人放回原位,好笑道:“不要每次都這麽粗暴,你看看我怎麽做。”

他等學徒把茶端來,微笑道:“本來我們大人想要見見洛特先生,似乎還有些事宜想談,既然他今天不在,不如你跟着我們去見見吧,你不必擔心,大人是個仁慈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他三兩句話将學徒拐上了馬,三個人一同回修道院去。

此時的修道院裏,副主教正與同業公會的代表共進晚餐。

當杜喬帶着學徒和約拿走進餐廳的時候,氣勢強硬,早上當面羞辱杜喬的那位代表忍不住嘲笑他:“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闖進來打擾人用餐,這就是修道院的禮儀嗎?”

他還沒說完話,被背後一只手整個拎起來從椅子上摔了出去!一個低沉的吼聲朝他發出危險的警告,他吓得尖叫,摔得四肢發麻腦袋眩暈,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不敢爬起來。在逆光中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摔他的人是誰。

在座的先生們見狀都如臨大敵般起立,用慌張警惕的眼神望着杜喬和他身後那個神秘的黑色披風。杜喬把包裏的招牌掏出來,扔在桌子上,向副主教行禮:“大人,我很抱歉打擾您和各位用餐,但是這件案子的确存在冤情。如今我找到了證物和證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請您容許我把話說完,如果我說得不對,或是我無法自證,您再把我趕出去也不遲。”

場面已經無法調和,副主教皺着眉站起來,他猶豫片刻嚴肅地說:“好吧,你來說說。”

1*裁判團:16世紀初,意大利出現了裁判團制度,裁判團的人數根據各地法律及實際情況不同而不同,主要由貴族及神職人員組成。在原告提起訴訟後,由裁判團審理判決,行使司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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