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多行不義必自斃
杜喬簡單陳述了在洛特工作室裏發生的事情。他将學徒帶到副主教面前,那名學徒沒有想到自己是以證人的身份出現在這裏,他在腦袋懵懂的情況下接受了副主教的詢問——
“這些招牌的确是用修道院買來的群青制作的嗎?”
“是的,我記得老師當時拿到顏料的時候特意叮囑過我們要慎重保管。”
“在這三個月中沒有再向任何其他地方購買過群青嗎?”
“我們其實很少用到群青,大部分時候都是用石青。誰會用這麽昂貴的顏料來做招牌呢?我也是第一次用這種顏料,老師還和我們開玩笑,他一輩子也沒有幾次能用到呢。”
“既然如此,洛特先生為什麽要說他買到的是石青呢?”
“是嗎?我從沒有聽老師提起過呀。”
這位學徒似乎對老師的行為全然不知,或許是他的老師沒有對他提及,或許是他記性不好,總之他在接受詢問的時候說出的話與洛特先生的截然不同,在座的代表都局促不安起來。竊竊的私語聲此起彼伏。
杜喬謝過這位學徒,繼續說:“我認為洛特先生對修道院的指控是誣告,現在證物和證人都已經齊全了,可以充分證明洛特先生在三個月前的确買到的是群青而不是石青。他用石青替換群青誣告修道院,也有可能是為了騙取賠償金。這位先生(學徒)告訴我,今天洛特先生喬遷新居,他最近搬到了百花廣場一間不錯的寓所裏,百花廣場的房子恐怕值不少錢吧,如果能夠得到修道院這筆賠償金,搬家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副主教沉吟:“但是洛特先生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向修道院提出賠償的要求。”
杜喬回答:“他不需要提出,如果修道院被判詐騙是一定要付巨額賠償款的。他不急于提出這個要求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動機不被揭穿,讓人以為他真的是被騙了才狀告修道院的。”
這時,一位公會代表站起來反駁:“這只是你們的一面之詞,這個學徒既不是洛特先生本人,看樣子對于工作室的事情也并不熟悉,說不定你拿金錢收買了不知真相的無辜人,然後把他帶到我們面前來揭穿他的老師。這樣險惡的用心誰又能知道?”
他還要說什麽,杜喬身後的約拿又要上前摔人,杜喬及時阻止了:“別!”
公會代表見這個蒙面人氣質乖戾可怕,力道吓人,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還自稱是修士,竟然随意使用暴力欺壓!是不是只要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你們就打算把我們直接殺了?我不相信你們所說的一切!我要求與洛特先生本人對質,不然這件事你們休想善罷!”
副主教也認為使用暴力不妥:“杜喬,這位先生是誰?他和這件案子有什麽關系嗎?這裏是修道院,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進來的。”
杜喬急中生智道:“這位約拿先生是布拉曼特大人的助手,我們在梵蒂岡結識,約拿先生雖然和案子沒有關系,但他也是一位慷慨的藝術家,自願為我做個見證,這些招牌都是用貨真價實的群青做成的。如果各位在如此鐵證面前還想請洛特先生對質,我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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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說,公會代表立刻不敢出聲了,誰都知道修道院現在接手了布拉曼特的案子,如今深受教皇禦用建築師的青睐,既然連布拉曼特都願意派遣助手為修道院做見證,顯然這位大人的态度是偏向修道院的。杜喬一番話似乎暗示了修道院背後有梵蒂岡的支持,如果公會“有意為難”修道院,那布拉曼特大人生氣起來,在座各位也不能得善終。
就連副主教面對約拿的表情也緩和了:“實在不應該勞煩大人來操心這樣的小事,我相信公會代表一定能公正處理的,請替我向大人轉達感激之情。”
約拿倒是十分配合表演:“嗯。”
他冷淡的态度十足十地像大人物跟前仗勢倚威的仆人。方才指着他鼻子罵的那位公會代表連忙讪笑道:“我的意思是,這件事還是應該謹慎一些,既然是洛特先生提起的,至少也該找本人來問問,當然了,我們也相信修道院不會故意欺詐。”
約拿毫不客氣拉開椅子坐下,一拍桌面:“那就把人找來,問!”
最終這位洛特先生還是被請到了修道院。他因為在聚會上喝多了酒,臉色紅潤,憨态可掬,修士攙扶着他從門口走進來,他步履不穩,口中還嚷嚷着些祝酒詞,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面對公會與主教,他面色迷茫,連連向學徒投去疑惑的目光。
“看來這位的确是洛特先生的學徒,”副主教開口:“既然如此,就當面把這件事解釋清楚吧。”
杜喬将藍色招牌放到他眼前:“洛特先生,這些招牌你還認得吧?”
洛特先生看到那些招牌,神色變得慌張:“我不認得,這是從哪裏來的?”
“這是你的學徒今天拿給我的,就是在你的工作室裏,現在證據确實,你為什麽要用石青替換群青誣告修道院?今天你不說清楚,休想從這裏走出去!”
“我……我沒有!你胡說!是你們售賣了假的群青!”
“你還想說謊,這些招牌怎麽做的你還不清楚嗎?”
“這些招牌不是我做的!難道別人不能用群青畫招牌嗎?憑什麽說是我做的?”
也許是喝酒太多的緣故,他蹩腳的謊話實在太倉促沒有任何說服力,因為招牌的背面都有工作室的署名,不是洛特工作室做的還能是誰做的呢?他遮遮掩掩的态度反而更加可疑。
杜喬冷笑:“從你進來之後,可沒有人說過這些招牌是用群青做的,你倒是先自己承認了。你敢不敢說這些群青是從哪裏來的?敢不敢将工作室的賬目拿出來給我們查驗呢?”
洛特先生見謊言被揭穿,臉色慘白,支支吾吾不敢說話,像被人拔了尾巴毛的公雞頹喪地坐在地上,臉頰淌汗:“我……我……”
杜喬轉向副主教:“大人,我看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再問下去也沒什麽必要。如果公會覺得有必要,把工作室的賬目拿出來對一對也可以。”
約拿怒斥:“對什麽?這種卑鄙的人還要給他機會嗎?誣告修道院,應該直接拉去絞死!”
洛特先生一聽他這樣說,立刻求饒了:“不要!不要把我拉去絞死!我說!我說!是我用石青替代了群青!是我誣告了修道院!大人,求求您饒了我,求求您不要把我拉去絞死!”
這下,真的沒有什麽必要對賬目了。
最終洛特先生同意賠償修道院工作室兩百杜卡特作為名譽損失費用,并公開發表道歉信。在公會代表和修道院副主教的共同見證下,洛特先生簽署了道歉信,将金錢交給杜喬。他畏畏縮縮地耷拉着腦袋從修道院離開,和第一次見面時候嚣張得意的情态完全不同。
“但我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安傑洛說:“洛特先生真的是為了錢做這件事的嗎?”
“不是為了錢還能因為什麽呢?他連房子都買好了,只不過這下房子又要轉賣了吧。出了這樣的事,或許他在羅馬都呆不下去了,聽他的學徒說,他們打算搬到米蘭去。好不容易才小有所成的事業就這麽毀了。”
“為了錢誣陷修道院這種主意也太大膽了,我看他欺軟怕硬的樣子,也不像大膽狂妄的人。”
杜喬想起約拿的話,約拿認為修道院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因為他認為這件事同業公會在這件事的态度非常可疑,他們對待修道院的方式像是他們早就認定修道院有罪,并且急于定案并不想給修道院解釋的機會。這種态度很奇怪,修道院既沒有和公會有太多來往,也沒有得罪過公會,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洛特先生事先和公會串通好了,聯合起來置修道院于弱勢。然而洛特先生并不是權貴,公會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工作室的小老板來冒犯修道院,這就說明,不只洛特先生從中作梗,一定還有別的人物,一個可以指揮得公會團團轉的人物。而洛特先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罷了。
這番分析的确是比杜喬的“金錢論”更深入細致,但杜喬想象不出修道院得罪過什麽大人物。
盡管如此,他還是很感激約拿的幫助:“今天謝謝你,回去之後你可千萬不要向布拉曼特大人說起這件事啊,是因為事态緊急,我不得已才把他拿來當令箭使喚。”
約拿點頭:“嗯。”
杜喬把約拿送到修道院門口,本來應該說再見了,突然又生起留戀之情。他想起自己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見過約拿了,因為手抄本事件之後他刻意躲避了約拿一段時間,如果不是這次誣告,他也許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約拿。杜喬的思念醞釀得醇厚濃郁,積在胸口不能傾瀉出來,這時候品嘗起來更加酸澀。
“我……我這段時間工作很忙,所以……”他企圖找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約拿打斷他:“我知道。”
杜喬很愧疚:“其實也沒有那麽很忙……是我不好……”
“我先走了。”約拿說。
杜喬叫住他:“約拿先生!我……我……”他想把心裏的感情表達出來,可是到了嘴邊不知道該怎麽說。約拿耐心地等在原地。杜喬支支吾吾地紅着臉說:“老實說我有點矛盾,雖然我很高興你能得到布拉曼特大人的賞識,但是……但是自從你接了這份工作之後我又怕老是去看你會打擾你工作,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明明這份工作是我推薦給你的,你能了解嗎?”
約拿低聲問:“你會想念我嗎?”
杜喬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這麽想見到你。”
約拿的面色變得柔和:“嗯。”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駛入梵蒂岡宮。
侍從帶着兩個狼狽不堪的男人悄悄從後面的樓梯上去,來到三樓盡頭的房間。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正等在書桌前,他微笑地讓人端來茶點,安撫道:“我聽說工作室的情況不容樂觀,所以特意來問問,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可以跟我說。”
這兩位悲慘的客人正是洛特先生和他的學徒。
洛特先生哀求道:“大人,我已經按照您吩咐的去做了,可是那個叫杜喬的小子實在太狡猾奸詐,我已經無能為力,如今我的妻子也要回娘家去不打算和我過日子了,您說怎麽辦呢?我只是一切遵照了您的吩咐啊!”
阿利多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着急嘛,尊夫人只是耍脾氣罷了,女人不過都是一時興起,不用理她們。你和我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公會那裏我都打好招呼了,怎麽臨時又出了個簍子呢?”
洛特先生哭訴了自己的遭遇:“您不知道,那些公會的軟蛋一聽到布拉曼特大人的名字各個都噤若寒蟬,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沒一個敢吭聲!這些孬貨還是不要信任的好,可把我害慘了啊!”他刻意把自己的學徒摘了出來,将罪名推到窩囊的工會代表頭上,害怕這位樞機主教怪罪自己和學徒。
阿利多西聽後也十分震驚,他沒想到,布拉曼特也摻合了進來。難道布拉曼特已經如此青睐約拿和杜喬了嗎?竟然為了如此小事派人做見證!這個可怕的事實讓阿利多西更加煩躁憤怒。布拉曼特雖說是個建築師,可他精明敏銳、城府頗深,十分善于政治鬥争,而且兩人的交情一直不好,阿利多西擔心的是,布拉曼特看中約拿,并不完全是欣賞他的才華和能力,而有可能借約拿讨好教皇——尤利烏斯本來就對懲罰約拿心有不忍,如果布拉曼特善于利用這一點,他不僅同時得到了教皇和約拿的好感,還能打壓阿利多西。阿利多西此時不敢冒險,怕把自己牽涉進來,多年的計謀也會功虧一篑。
他咬牙切齒地嘟囔:“這下可就難辦了。”
洛特先生見他面有怒氣:“大人,您怎麽了?”
阿利多西冷酷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吩咐侍從:“殺了他們,拖到河裏沉掉。”
既然布拉曼特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更不能留下任何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