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乞丐
整個寒冷的冬天,杜喬和約拿都呆在芭妮·費爾羅特的安樂窩裏。他們很快又搬到了百花廣場的新公寓,兩人扮作下等仆人住在閣樓,不容易被識別。公寓裏的生活奢華惬意,工作之外只要暢快玩樂,他們與妓`女喝酒跳舞、玩投球游戲、取笑客人們的不足之處。從修道院到妓院,杜喬不僅大長見識,性格也更加開朗了。
春天來臨時,芭妮夫人決定翻修公寓的部分房間以及前門,請了約拿與杜喬完成門口牆壁的裝飾畫作。這是羅馬的新近流行,浴場、商鋪、公寓的牆壁和門口都出現了裝飾畫,就連那些蜚聲聞名的交際花住所也用豔麗漂亮的圖案裝點打扮。女孩子們穿着嬌豔地倚在門下,與壁畫相融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成為了吸引客人最新的手段。
芭妮将這幅畫看作生意門面,因此極其重視,每天都要查看工程進度。這幅裝飾畫宏偉巨大,高三米半,寬五米半,耗時時間近五個月。為了完成它,工匠們要先将牆壁最外層、已有顏色的幹水泥打掉,重新塗抹灰泥用于作畫。這層新抹上的灰泥是半濕的,以石灰和沙粒混合而成,有利于顏料的吸收,等到灰泥幹後,顏色就自動鎖在了牆體裏。這種上色繪畫的方法即為“濕壁畫”1。在濕壁上作出的畫即使暴露在室外,也能經受起雨水打擊,保持顏色的分明不容易糊掉,但這種畫法要求的技術經驗門檻極高,不僅要求作畫者的畫功非常娴熟準确,并且考驗毅力與力道,并非所有畫家都能掌握。
濕壁畫當中最出名的失敗作品要數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這幅流芳百世的名作雖然在構圖、題材、人物設置和文化歷史意義上都取得了巅峰式的成就,然而達·芬奇作畫時手腳太慢,導致顏料在濕灰泥上沒能完好吸收,原畫作成不久後就大面積脫落,後世之人看到的這幅畫有三分之二都是經過修複的。這說明老道如達·芬奇也難以駕馭濕壁畫的畫法,更不要提許多初出茅廬的畫家了。
在接到芭妮夫人這份工作後,約拿就開始發愁,因為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畫過濕壁畫,可以說毫無經驗。他決定接下工作完全是因為芭妮夫人提出了一份優渥的工錢——杜喬和他在妓院都沒有任何進項,長期賴在一個女人的公寓裏白吃白喝讓兩大男人不免覺得丢臉。倒是芭妮夫人對他頗為鼓勵,并告訴他盡管放手去做,即使失敗了也沒關系。
剛開始的時候約拿的确弄得非常糟糕,因為他把握不準上色的時間。上色是濕壁畫整個過程中最難的一步,因為塗抹的濕泥保濕時間有限,如果不能在濕泥幹固之前把顏色畫上去,就會導致顏料只停留在表層,不能凝固,很容易掉色脫落。通常的做法是,在固定大小的一塊空間裏抹上濕泥,然後盡快上色等待濕泥幹固。然而約拿經驗不足,他把握不當自己一次性能夠給多大面積的濕泥上色,于是就屢屢出現了濕泥幹後他還有很大一塊面積沒上色的情況。這樣只能把幹掉的泥牆鑿掉再重新來一次。
他們選擇作畫的季節也并不好,春天的羅馬極其潮濕,黴菌滋生,還伴随着不間斷的雨水。有時候新抹的濕泥太過濕潤,顏料融化在一起,畫面變得極其不堪,好不容易等到濕泥幹了,又伴随着星星點點的黴菌,灰綠色的黴斑造成了惡劣的視覺效果,畫好的部分因為長黴不得不打掉再畫。到了後來,即便是隐忍成性的約拿也開始煩躁郁悶,他的手因為長時間擡高作畫酸痛難當,顫抖得連畫筆都拿不穩了。
杜喬見到他的手心痛極了,夜裏一邊為他按摩一邊苦勸:“如果太辛苦了就不要勉強了吧,我真不想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萬一因為一幅畫把手弄壞了就得不償失了。”
約拿搖頭:“沒事,休息休息就好了。以前我不是專門從事畫畫這份工作的,沒有這樣長期拿畫筆耗力的經驗,現在情況不同了,當然要學會适應。”
“我知道你不害怕吃苦,但也要為健康着想。”
“我自己心裏有分寸。”
“那還有什麽我可以為你做的嗎?”
約拿語氣略帶傲慢:“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什麽都不用做,我可以憑借我的本事養活你,你只要每天這樣躺在我懷裏和我說話就好。你最好不要出門,也不要和別人認識,更不要和其他男人多呆一會兒,比起看着你和他們說笑,我這只手的疼痛只不過是微末小事。”
杜喬的臉紅了:“那怎麽行?我應該有自己的工作的。”
“你有我,就可以不用工作了。”
豬倌先生不講道理的個性似乎沒有什麽改變。但杜喬明白,他這樣艱苦隐忍地工作,是為了兩個人的生活,也是因為杜喬,即使工作再痛苦,約拿都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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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接吻,杜喬感動地說:“我已經非常滿意了,沒有什麽比現在更幸福的。”
經歷了最初痛苦的三個月之後,約拿逐漸上手,後期他找到了一些不錯的小技巧,作畫的進度也慢慢加快,畫面基本地成型了。這幅壁畫上一共有四個女人,最中間的一位正從水中走出,她氣質雍容優雅,皮膚桑嫩動人,身上還披着昂貴的絲綢。身後有三名侍女,皆是容貌年輕,神采妩媚,左邊兩名侍女一個正為她整理裙擺,一個編織她的頭發,右邊的侍女則将手環繞在她肩膀上,做出親密的說話姿勢。四個美人體态各異,神情不同,又順利地融為一體,畫面氣氛愉快和諧,乍一看撩人心弦,猶如春風拂面,百花常開。
來查看成品的芭妮發出吃吃的笑聲:“真是漂亮,約拿你這孩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一點不像是毫無經驗的初始者,這哪裏是妓院?不知道的還以為裏面住的都是女神呢。”
約拿笑而不語,站在他身邊的杜喬調侃:“誰說不是女神?荷馬寫過,美惠三女神是愛神阿芙洛狄忒的随身侍女,常年伴随在阿芙洛狄忒的身邊。這三位女神又代表了妩媚、快樂、豐饒,和愛神加在一起,不是正好符合妓院嘛。夫人您這裏就是給人帶去愛和快樂的地方呀。”
芭妮果然露出滿意的表情:“很好,這幅畫我喜歡。”
三人正說着話,一個乞丐從街口沒頭沒腦地跑過來,朝着他們站立的地方沖撞。杜喬背對街口未曾察覺,被猛地蹭了下胳膊,他吃痛地叫出來。那乞丐也踉跄一步差點跌倒,發出哼哧哼哧的喘息聲。約拿好心地扶了他一把:“別在接上跑得這麽快,危險。”
乞丐擡起臉,眼睛在耷拉的額發中間窺伺,污垢和塵土厚厚地糊在他臉上,連五官都認不清楚。杜喬下意識覺得這個人很熟悉,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身後又是一陣奔跑的的步伐,那乞丐顯然是在被人追擊,他猛地打開約拿的手,沒命似的跑開了
約拿懶得計較,詢問杜喬:“還好吧?有沒有撞傷?”
杜喬的神情有點奇怪:“那個乞丐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很熟悉。”
“是從前修道院裏的人嗎?”
“……對!就是修道院裏的人,是卡利尼,那個差點被藤黃毒死的修士。”
約拿的雙眼閃過狠戾,但他只輕哼一聲,表示鄙夷和憤怒。
杜喬說:“看到他我才想起一件事一直忘了問你,今天碰巧撞上這個機遇又想起來了。”
“什麽事?”
“我在地牢裏的時候,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來看過我,他告訴我你怕被我連累所以連夜從梵蒂岡逃跑了。當時我很傷心,沒有來得及多思考,你那時候沒有碰上什麽危險的事情吧?有人來找過你或者追殺過你嗎?”
約拿将安傑洛那天到梵蒂岡的事情說了出來:“沒有,不過我一直知道有人暗中監視我,從很早開始,我以為是尤利烏斯派的人。當時你已經獲罪入獄,我想我再呆在梵蒂岡也沒有意義,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救出來,救出來了也不知道後續能怎麽安排處置。所以我費了兩天時間找芭妮商量營救你的計劃,是她給我買了弓箭,又買通了修道院值守的侍衛,我才能順利混進去。這期間沒有任何人露個明面。”
杜喬臉色微紅:“謝謝你為我考慮這麽周到。布拉曼特曾經提醒過我,阿利多西這個人性格狡詐邪惡,非常不讨人喜歡。但是剛到修道院的時候,他的确對我特別好,好得其他修士都嫉妒我,所以我就把布拉曼特的話抛到腦後了,沒想到藤黃事件後他态度大變。”
約拿沒有馬上接話,耐心地等他說完。
“在我坐牢了之後,他派人去查看了你的下落,可能是擔心你會找布拉曼特把我救出來。然後他發現你跑了,就幸災樂禍地來嘲笑我,還諷刺我看錯了你。他認為我們倆之間是某種利益關系,相互幫助。為了确保我不會逃獄,他特地調查了我所有的朋友關系,說明他心思很嚴密。這和他之前的态度迥然不同,讓我覺得很震驚,沒想到他是這樣可怕的人。如果我當初能夠牢記布拉曼特大人的話,多多提防,或許就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
“這不是你能夠左右的,他想要害你,你很難防備。”
“你的意思是,是阿利多西想要害我?”
“或者你認為那個叫卡利尼的真的甘願堵上性命來陷害你,只是嫉妒你多拿了一點錢?”
杜喬思考道:“我不知道……我也懷疑過阿利多西,但是我沒有證據。再說,阿利多西有什麽理由要陷害我?在他來修道院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總不會是因為我和布拉曼特關系好,他和布拉曼特關系不好,所以看我不順眼?”
“想要知道真相,恐怕還要去找那個卡利尼。”
“但是我現在怎麽去修道院呢?我已經完全和那裏斷絕關系了。”
約拿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他那個樣子不像還在修道院。”
杜喬恍然大悟:“對呀,哪有修士會穿成乞丐的樣子?他一定是已經出了修道院,看樣子生活也不太如意,說不定能在貧民窟或者流浪漢群集的地方找到他。我們現在就去?”
約拿搖頭:“還不知道是不是陷阱,讓翠卡先去打探情況再說。”
說完他将翠卡召喚來,把卡利尼的穿着打扮、長相特征一一描述清楚,又叮囑不能輕易打草驚蛇,找到人之後立刻回來。
翠卡到了晚上才回來,她将一塊綉有名字的衣角遞給約拿。
“他們在聖卡特琳娜教堂附近,是一群老弱病殘的乞丐,随時都可能被凍死。這些人定時翻弄教堂倒出來的垃圾尋找食物,我看到那個叫卡利尼的和另一個女人為了搶面包打起架來。他還打不過一個女人,實在是太可笑了。今晚他大概沒有東西吃了吧?我去勾搭他,他還摸了我一把,當我告訴他需要多少錢的時候他還騙我他會給錢的,然後就來扯我的衣裳,給我推開了。靠近的時候我看到他領口下面和手臂上都有不少傷痕,不知道是怎麽弄的。”
約拿很滿意,将一枚銀幣遞給她:“還有別的嗎?”
翠卡挑着辮子愉快地說:“我問了和他搶食物那個女人,她說,他們一開始是兩個人,模樣十分慘烈,遍體鱗傷,像是剛打完仗回來的士兵。其中一個在冬天裏死了,卡利尼說他是不慎掉到河裏淹死的,反正突然有一天就沒有再看到他,只剩下這個繡着名字的衣角。”
杜喬說:“死的是卡利尼的同夥,他當初也參與了揭發我。他們倆受了重傷,肯定一直被追殺。現在只剩下卡利尼,不能再讓他死掉,否則就真的不知道是誰要陷害我了。”
翠卡問:“你們打算把他帶回來嗎?”
約拿笑道:“不用。他說不定已經反應過來今天早上撞的人是杜喬,但我猜這次他不會再愚蠢到把杜喬供給幕後主使,畢竟上一次他聽從差遣卻被趕盡殺絕。這次能救他的就反而是杜喬,所以他會自己上門來找我們的,如果他還想活命的話。”
1*濕壁畫:在意大利語中又有“困難重重、陷入困境”的意思,是一種出了名的難以駕馭的作畫方法。本文濕壁畫繪畫方法描寫取自于羅斯·金《米開朗琪羅與教皇的天花板》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