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老朋友
杜喬夢見黃蒼未熟的麥田,澎湃的麥浪掀起驚鳥。曠野喧嘩起來,風聲、潮聲、飛沙走石聲,空中打着旋兒的大樹葉、雞毛、還有褐黃的、小拇指那麽大的沙粒,這沙粒是初春剛從雪下破出來的,凍了一整冬,粗硬又堅實,能把年輕的臉皮輕易劃破。連樹林裏的草标都被卷沒了,絮絮的飛草在風裏擺蕩,一會兒往上,一會兒往下,發出細長尖銳的哨音。
沿着細瘦的田埂走向一輪曠古新日,走向阿波羅那發紅熾熱的權杖,皮膚上逐漸升起的溫度要将衣衫都灼去似的。他想,是否哥倫布見到過世人從未見過的太陽?這世界上是否還會出現第二個太陽?太陽将他變成一只被燒掉翅膀的蛾,沒有翅膀的蛾是不能飛的,撲不了火,也免除了及時的死亡。從此以後,太陽的熱度只能溫暖他,再也不能傷害他。
杜喬就是在溫暖裏醒來的,夏風正往他臉上撲。
男人摟着他調整了一個姿勢,讓他趴在自己的肚皮上。杜喬終于動了動惺忪的睡眼,首先尋找到他最喜歡的嘴唇親吻。他的臉頰蹭到約拿的面具,系着那塊堅硬的豬皮的帶子松開了,面具懶懶地搭在臉上,杜喬随手要把它拿開,被迅速捉住了手腕。他露出嬌憨的微笑,親吻愛人的腮邊,改用嘴叼開面具,露出燒傷的半邊臉。和杜喬第一次見他的皮膚似乎有所好轉,焦黑腐爛的大塊斑塊被剔除了,皮膚與肉質之間的隔閡還很脆弱,表面粗張猙獰的疤痕無法忽視。杜喬沿着那密密麻麻的疤往上親吻,他的手指溫柔地在約拿的頭頂撫摸,插入深色的紅發裏,昨晚洗過的頭發幹淨柔軟,與手指的游戲十分惬意。
約拿回吻愛人的耳側,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你的臉比之前好多了。”
“嗯。”
“怎麽好的?”
“芭妮替我找的一個富有經驗的醫生。”
“他都對你做了什麽?”
“把爛肉剜去,然後塗上藥水。”
“聽起來好像只是喝了碗雞蛋湯一樣簡單。”
“的确很簡單。”
“這麽危險的事情你就不打算告訴我一句嗎?他拿刀在你的臉上比劃嗎?上帝,你沒必要這樣,我看現在已經很好了,也不用戴着面具,這樣整天戴着是不是對皮膚也不好?”
“不能吓到人。”
“誰也能說你吓人,我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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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拿的眼神慵懶放松,他像擁抱新的生活一樣擁抱新的皮膚,但學着接受這張“新皮”是個過程,他還沒有完全适應。即使常年隐居、缺少交際,但他知道自己這張臉不适合暴露在人前。本來他打定了主意一輩子戴着兜帽生活的,一個人把自己的臉隐藏起來,就像手指上的指紋消失了,沒有了人最重要的标志,他就不再能是一個“人”,只能是個“豬倌”。直到杜喬把兜帽掀開,久不能見光的皮膚暴露在新日裏,雖然面具覆蓋住了半張臉,但他明白這和從前完全不同了,現在他是一個“人”,他經歷是一個從“動物”進化為“人”的過程,一個從“荒野”進入“文明”的過程。這個過程伴随着痛苦,可那痛苦如剜去的焦爛的腐肉被棄于昨日了。
“我覺得和我原來的自己不太像,洗臉照鏡子的時候還不太适應。”
“疼嗎?”杜喬輕輕按壓他受傷的部位。
“有一點。但醫生說疼是好事,證明皮膚還在生長,還有反應。”
“你還很年輕,該對自己有信心一些。還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嗎?只要能讓你幸福。”杜喬親吻他的鼻頭,他的吻順着胸口一直滑到肚臍眼,約拿的肚臍眼總是很敏感,稍微撓動就會有很大反應。他的舌尖在那個凹陷的小洞裏玩弄,果然感覺到約拿的呼吸漸漸加重。
約拿給了他答案:“讓我吻你。”
他翻身将杜喬壓在下面,紅色的頭發落在臉頰兩側,将他的瞳色映襯得更加深沉。杜喬捧起他的臉,他們自然而然地親吻,仿佛永不餍足。事實上他們都還很年輕,還有許多時間享受浪漫的情愛,即使未來之路坎坷艱險,但還有什麽比年輕更有力的武器呢?
三個月後,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了。
“他出手闊綽,而且嘴巴特別甜,即使對着小女孩也能把她捧成公爵夫人。上次那個女孩子玩得盡興把酒倒灑了,他第二天就買了一條新裙子給她,瞧瞧多麽會讨人喜歡的一個家夥。現在整個羅馬的女孩們都瘋了,只要聽到‘拉斐爾’、‘拉斐爾·桑蒂’這個名字,她們就恨不得把自己腦袋上的花全都扯下來往他身上抛呢。”
芭妮夫人一邊扇扇子一邊笑,她吩咐把餐廳的蠟燭全部都換成蜜蠟,因為樹脂蠟的煙太大了會把尊貴的客人熏着。餐具也都用新的,擦得閃閃發亮,為了顯得氣派她還訂了一套銀質餐具。整只的烤乳豬放在長餐桌的中央,新鮮的葡萄、無花果、蘆筍、番茄源源不斷地供應,酒全部要希臘出産的葡萄酒,據說一桶價值好幾杜卡特呢。
杜喬聽到“拉斐爾”這個名字眼睛亮了起來,只見到從門口馬車上下來氣質華貴的年輕人,正是兩年前與他一起在戴克裏先浴場泡澡的畫家。
“上帝,你是什麽時候回羅馬的?你不是去了佛羅倫薩嗎?”杜喬欣喜地說。
拉斐爾和他擁抱:“我回來就立刻寫信給了修道院,沒想到他們告訴我你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我正愁應該如何聯絡你,竟然在這裏能碰上,實在是太好了。少了你,羅馬對我來說都失去了一分樂趣呢。”
他易于親近的性格和好脾氣依舊入昔,杜喬很高興:“這裏面的故事就曲折了,芭妮夫人算是朋友,如今我暫且住在她這裏。讓你看到這樣落魄的模樣真是不好意思,倒是你變了不少,更有風範了。聽夫人說,教皇陛下接見過你了,聊得還愉快麽?”
“陛下比我想象中好說話多啦,我還以為他會指着我的鼻子罵人呢,”拉斐爾開玩笑道:“他讓我給他的藏書室畫點畫,所以我要在羅馬呆上一段時間。正好有你在,也能幫幫我,我在構思草稿呢,改天我把幾幅草稿給你看看,你也提提意見。”
兩人愉快地落座吃晚飯。原本該以女孩子們為主角的晚宴最後變成了杜喬和拉斐爾的故友重逢。這兩個年輕人又都是口齒伶俐、長相極佳的美男子,杜喬清秀文雅,眼神純澈;拉斐爾英俊風流,氣質成熟,即使坐在一群嬌豔的女孩子中間,他們也絲毫不遜色。就連芭妮夫人也連連稱贊這場聚會的是“洋溢着青春美麗的盛宴”。
飯飽後,兩人在長沙發上喝酒暢談,有女孩子彈琴唱歌,歌聲婉轉柔美。
“我看到了門口的四女神畫,那是誰畫的?”拉斐爾問。
“是我的朋友約拿先生,他也是個很有才華的藝術家。”杜喬說。
“真不錯,你現在還在從事顏料制作的活計嗎?”
“當然,芭妮夫人請我給她做顏料,不過這裏的條件沒有修道院那麽好,如果要自己開設工作室我還沒有充足的資金和客源,恐怕還要一段時間的積累呢。”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這是遲早的事情。”
“如果你需要幫忙,請随時告訴我,我一定竭盡全力。”
“這是當然,我在羅馬最早交到的朋友就是你,要不是你我還不放心別人呢。”
杜喬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既然你這麽說,我也把你當作難能可貴的朋友,就不得不和你掏心地說幾句。說起梵蒂岡裏面的事情,實在是太難讓人琢磨了,雖說人人都想進去看看,或是混到一份半份的的好處,可要為梵蒂岡裏的‘大人們’工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千萬小心,不要得罪什麽人物,否則你的性命也能岌岌可危。”
拉斐爾的表情凝滞了:“這是什麽意思?”
“我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就是因為得罪了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大人,可悲的是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哪裏得罪了他。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這位大人,如果不認識,你也得小心哪。”
“我聽說過這個人,陛下似乎對他十分倚重。米開朗琪羅被他勸了回來使陛下非常高興,可見這位大人也是個非常懂藝術的人。有關這位大人的傳聞梵蒂岡遍地都是,說他也愛尋歡作樂,常常流連妓館,還會勾`引年輕美貌的男孩子。”
“男孩子?主教大人也會有這樣的喜好嗎?”
“不少人都有這樣的喜好呢。要我說,如果不礙着其他人倒是無妨,也不好多加評論。可聖經上是明明白白地寫着的呢,與男子做那樣的事是罪孽,這些教徒們反而知錯犯錯了,可見在欲`望和美色面前經文只不過都是廢紙罷了。如果是兩情相願就罷了,也有大人物倚仗自己的權力威勢,脅迫男孩女孩就範,甚至圈禁豢養在自己的公寓裏。只要不被人發覺,大可以任意妄為,甚至有共同愛好的這些人彼此舉辦聚一起享樂,十分奢靡。
杜喬暗暗吃驚,他雖然也聽聞過一些梵蒂岡的風流豔事,但都是民間的無稽之談,沒憑沒據只能當做是茶餘飯後的玩笑話。可拉斐爾畢竟是與布拉曼特關系親密的人,現在又得到了教皇陛下的青睐,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可信度應該就很高了。
杜喬忖度着他的話,表面上卻裝作開玩笑:“那不會是我長得太好看,所以那位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大人喜歡上我了吧?”
拉斐爾大笑:“這有什麽不可能的?杜喬你長得這樣可愛,又是異域美人,就連我見了也忍不住心動。不過,有人說他不喜歡年紀小的反而更偏愛成熟風韻呢,還有傳聞他有穿裙子、塗脂抹粉的愛好,我聽了也大吃一驚,世界上有這麽多怪癖,我看梵蒂岡起碼占去了一半。”
他們一直聊到深夜,不知不覺喝了不少酒。拉斐爾醉意熏熏連站起來自己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杜喬與女孩子們攙扶着他到樓上的房間去,安頓好後他才回到閣樓,卻見約拿已經睡下了。
房間裏油燈燃盡,黑暗與寧靜和平地共處一室。杜喬反應過來已經過了午夜,他和拉斐爾竟然喝到了這麽晚。他蹑手蹑腳地洗了一把臉,換上睡衣在床邊小心翼翼地躺下,也不敢有大動作,只掀開被子的一角姑且蓋在肚子上。伴侶的身體離他有點遠,原本獨屬于他的溫暖顯得疏離,杜喬不免有點失望,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頭想看看有沒有驚動約拿,卻撞上男人赤紅深沉的眼睛,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望着他。
杜喬尴尬地笑:“你……你醒了?”
約拿如猛虎撲食一個翻身将他壓在自己掌下:“回來了?”
杜喬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危險的語氣,他下意識認為自己應該無條件道歉:“嗯……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吧?我也沒想到會聊到這麽晚,不小心就把時間忘了。”
“玩得開心嗎?”
杜喬的心髒砰砰地跳,盡管酒醉的眩暈還沒有完全褪去,他的腦袋還是保留了足夠的理智。約拿氣勢強硬冷靜,這個問題看來不是個随便的問題,應該不是真的在問他玩得開不開心,答案也和是否開心沒有關系,而且如果答錯了,恐怕會有很可怕的後果。杜喬如臨大敵,瞪着一雙眼睛回望愛人,一時間紛亂的句子在他腦海裏閃過,他竟然抓不住一個是可能的正确答案。
約拿像是在逼供,他的手段也的确厲害,一只手解開杜喬的睡衣,用審訊的眼神在他身上掃蕩,如同獵犬在尋找證據。杜喬被他赤裸的目光看得臉紅,燥熱的身體止不住地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