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要死了嗎?
這裏就是他——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即将死去的、即将埋骨的地方?
在被卷入湖水中的那一刻,這些念頭在金發皇帝心中一晃而過,他的人生還有多少未完成的事情,他的夢想究竟是否得以實現……這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去細想。
人類在應激反應狀态裏所作出的選擇或者所想到的事情完全是出自于身體本能,而金發皇帝眼前只晃過了一雙眼睛,一雙比藍寶石的靜谧深邃更添了幾分溫和感的眼睛。
這雙眼睛的主人——一個紅發年輕人沖他露出笑容,對他伸出手來說:萊因哈特大人。
金發皇帝握緊扣住他手腕的那個人,他用了全身的力道,緊緊拽着,仿佛這樣就能令自己離記憶深處的那個紅發年輕人更近一些。
一瞬間,冰冷的液體噎入咽喉,猛然一陣沉悶鈍痛,渾身恍如被堅冰砸中似的窒息感叫他眼前一暗,呼吸凝滞……
良久良久,萊因哈特都覺得自己是在冰封的雪原中行走着,不斷地、不斷地向前行進……這種感覺令他想起和吉爾菲艾斯的初陣,十五歲那年,在那個卡布契蘭加行星上……
當時在裝甲車中,因為能源耗盡,他和吉爾菲艾斯兩個人不得不分享一杯冷咖啡。
是,就是這種感覺,一口一口将又冷又澀的咖啡咽下肚子裏,還得提心吊膽地觀察着黑夜裏可能靠近他們的一切危機。
周圍寂靜極了也漆黑極了,有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在視線邊緣晃動着,身體雖感受不到溫度,卻又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有冰冷的水珠劃過唇,萊因哈特微微掙動了一下,思緒稍稍從夢境深淵中掙脫了些許:“呃……”
總算有了部分知覺,至少金發皇帝感覺到自己現在躺在一個很黑暗很奇怪的地方。像是一個山洞,卻又不是那種陰森冰冷的岩洞。他渾身水濕,空氣裏也遍布着水汽,耳邊嘩啦啦的水流聲綿延不絕,可奇怪的是他躺着的地方卻很幹燥,地上好像鋪着幹草和衣物布料,似乎有人細心整理過。
萊因哈特微微動了動,頓覺一陣酸痛,他渾身浸在冷水裏泡了太久,好像已經凍僵,一下子全身想動都動不了,硬生生擰過頭去也只能勉強看到有個人影正在洞穴邊緣徘徊着。
誰?
那個背影太過熟悉,高大筆挺的身形,柔和俊朗的模樣,還有紅寶石溶液一樣漂亮的卷發。從十歲開始就朝夕相處,從未分開過的紅發朋友的模樣,就算閉着眼睛,萊因哈特也不會認錯的。
恍惚中,萊因哈特只是瞧了一眼就安然閉上了眼睛,哦,是吉爾菲艾斯呀……這家夥在那邊幹什麽呢?
腦海中無意識地掠過這麽一個念頭,歲月宛如退回到了在幼年軍校中一同起床一同上課,一同訓練的年代,就像曾經無數次從充斥着燦爛陽光的卧室裏被紅發友人叫醒,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的萊因哈特忽視掉了自己已經和吉爾菲艾斯分離許久的事實,因着倦累和冰冷又再次陷入昏眩裏,意識漸漸模糊。
在金發皇帝模糊的意識中,周圍似乎一直在下雨,這場雨下了很久很久,濕潤的空氣打濕萊因哈特的臉龐,但是冰冷的四肢卻又漸漸被陽光烘烤着恢複了溫暖和知覺。
萊因哈特手指張動,想要抓住什麽,直到他摸索着,揪住鋪在身下的幹草和衣服翻了個身,勉強坐起來後,他才終于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現在應該是白晝,有強光射入進來,所以周圍并不暗。他注意到自己身上僅穿着內層襯衣,軍服外套和外層鬥篷都已經被挂在了一個簡易的、木棍搭建起來的架子上面。
而他身下墊着幹草,還有看起來陌生的便裝男式外套……
金發皇帝不由地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按胸口,手掌握到了襯衣領口下貼身挂在脖頸中的銀質挂鏈,還好還好,挂鏈還在,并沒有丢。
萊因哈特定了定神環望着周圍全然陌生的岩石山洞,這裏好像離河床或者瀑布很近,細密的水霧不斷從眼前飄過,有些石壁上挂着青色苔衣,呈現一種古怪的墨綠色。
正想觀察得更仔細一些時,一陣古怪的刺鼻焦糊味沖入他的鼻翼,萊因哈特這才注意到空氣中一直都有一股燃燒的焦味,應該是有人正在焚燒樹枝草葉之類的東西,他轉過臉去看……
岩洞外面的陽光很柔和很明亮,有個人蹲在岩洞口生着火,正烤着什麽東西,逆光恰好将他照成一個剪影。
視線定格在那柔和的剪影上,萊因哈特怔怔看着那剪影,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到對方意識到了什麽,也扭過頭來回望,這一剎那,他們幾乎是同時一怔。
當視線适應了光亮,剪影的面容與身姿也就漸漸明朗清晰起來,火紅的發,俊朗的五官,充滿柔和的、像海一樣碧藍的眼睛……
齊格飛.吉爾菲艾斯。
清晰的名字,清晰的容顏,清晰的宛如刀刃刻在血肉裏,金發皇帝微微掙動了一下:“你、你……”
他一開口,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沙啞,可能因為寒冷和震蕩受了點傷。萊因哈特幹咳幾下後卻又驟然不知要說什麽,一下子就顯得很狼狽,也很倉皇。
“您沒事吧?”吉爾菲艾斯率先扔下手裏烤了一半的魚,一步跨過來,卻在離萊因哈特尚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紅發年輕人海藍色的眼裏凝着焦慮與憂心,“您昏迷了近12小時,我很擔心。”
可他們之間這一步的距離,卻是陌生且又極其符合禮儀規格的安全距離,萊因哈特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他下意識笑了一笑,伸手掠起落在眼前的鬓發:“我沒事,你呢?有受傷嗎?”
垂落于肩的發絲金色絢爛遠勝過岩洞之外的陽光,只是這樣輕輕一晃,便宛如是在眼前潋起一層金粉,吉爾菲艾斯注視着那晃過眼前的發絲,注視着眼前金發皇帝的端麗面容。
這張容顏,這個人,這雙眼睛……
吉爾菲艾斯曾在夢境中想過無數遍,事到臨頭,卻也是語塞,“我忘不了你。”
萊因哈特看他像是要将眼前這個人的樣子刻到骨頭裏去似的,那句“忘不了你”像一個尖銳的針刺入了心髒最柔軟的地方,刺得他渾身顫栗。
吉爾菲艾斯由着萊因哈特就這麽盯着看着,許久許久,等那惡寒似的刺痛減退稍許,金發皇帝才勉強帶出些笑容,“吉爾菲艾斯……”再度喚出這個名字,萊因哈特的聲音依舊有些顫抖,他側過頸,仿佛高傲的天鵝垂下了雙翼。
不敢去看吉爾菲艾斯的眼睛,也不敢去揣測吉爾菲艾斯為什麽會在這裏,一個多月之前在奧丁發生的事情還尚記憶猶新,不知如何開口向對方解釋這一切的錯愕感和不知如何應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的恐懼感都讓金發皇帝心生不安:“你、你都想起來了?”
“無論我有沒有想起來過去的事情,我也都已經知道自己曾經是什麽人了。”吉爾菲艾斯照實回答。
他确實還沒有恢複記憶,可是關于紅發大公為了救皇帝陛下而犧牲的故事,這一路上光是聽也都已經聽了好幾個不重樣的版本。
“也是,你能離開奧丁……也就說明你都知道了……”萊因哈特呆然若失地點點頭。
他微微垂下眼眸去,修長優美的長睫在極為白皙的肌膚上投下淺青色的影子,像被冰封起來的河川,有着近乎透明質感的冰冷。
吉爾菲艾斯光是這樣看着,就打心底裏冒出一種渴求。
不是那種強烈想要獲得什麽對欲望,而是……迫切得想要讓這冰雪融化,讓這眼眸間的霜寒消失,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撫上那如霜似雪的臉龐,只是快觸及的一剎那,他的手指僵了一下,硬生生攥成了拳頭:“是,至少我知道我并不是什麽大學講師,您也不是一位普通的軍官。”
萊因哈特蒼冰色的眼眸動了下,他本來已經稍稍擡頭迎向了紅發年輕人的掌心,但看到那只手緊握成拳時,他又垂下了金色的腦袋,按握住胸口襯衣下的挂鏈,銀色的項墜盒壓得掌心有些疼。
“所以……我所知道的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偶然,我所認識的金發軍官也并不是您本身的樣子。我一直、一直都在想,為什麽一位軍官會對奧丁邊境上默默無聞的普通人這樣在意。我甚至一直都無法釋懷一個看起來那麽完美的人為什麽那一夜……會……會将自己交給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吉爾菲艾斯低聲地說着,橫隔于心中的悸動,徘徊于靈魂的牽絆,以及某些他自己也無法排解的情緒醞釀成了一種酸澀感:“呵、或許說出來您不相信,我在知道自己曾經是您的同伴之後忽然覺得很慶幸……”
“慶幸?”萊因哈特不解。
“我以前、以前是如何稱呼您的?”紅發年輕人沒回應萊因哈特的困惑,而是換了個稍許有些揣度的口吻:“閣下?長官?哦……不,現在應該是陛下了……”
“叫我的名字。”萊因哈特用力咬着他的唇,幾乎咬出血痕:“叫我的名字就好。”
“萊因……哈特大人。”
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紅發年輕人展顏,這是自然流露出的笑意,他又叫了一聲:“萊因哈特大人。”
這一聲就像一支飽蘸墨汁的羽毛筆在紙上畫了一帶缺口的圓環,落一筆……終将那圓環的間隙填補得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