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滿目荒林,峽谷深淵亂木叢生。
這就是目前吉爾菲艾斯和萊因哈特所遇到的狀況。
烏魯瓦希行星的人工湖爆裂,湖水将他們送到了水源地下游處的這個溪澗處,這裏貼近河床,兩邊連着峽谷,視野相當狹窄。因水汽豐潤,土質松軟,樹木又多為闊葉,林葉生得遮天蔽日,如果不是刻意搜尋的話,只怕再過個十年八載都不會找到這個深淵間隙裏來。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怎麽上去。”
“嗯。”萊因哈特一雙冰凝似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吉爾菲艾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自己的‘紅發好友’了,“你說得對。”
比起隔着火堆互訴衷腸,更為要緊的是怎麽離開這個地方。萊因哈特當然很清楚這一點:“用通訊器聯系軍部吧,叫他們派人過來。”
金發皇帝蹙眉的樣子也分外明豔端麗,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穿過山崖石壁撒到他肩上,讓他即使坐在岩石泥地之間,卻依然有着如若星光凝聚般的美麗。
“可惜我的通訊器已經損壞了。”吉爾菲艾斯看着陽光中端坐如頭戴金冠的人,只覺得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将目光從這樣美麗的畫面上挪開,“萊因哈特大人,您的通訊器還能使用嗎?”
在水裏泡了這麽久,吉爾菲艾斯随身攜帶的通訊器早壞了,他給萊因哈特脫下外套烘幹的時候在軍服夾層裏看到了軍用電子通訊器,銀河帝國的獨裁者身上所攜帶的軍用通訊器看起來要比民用的高級太多,吉爾菲艾斯一開始想自己試着進行通訊連接,但好像需要特定權限。所以他只能等萊因哈特醒來之後,交給他本人操作。
“嗯……”萊因哈特拿起通訊器,點開操作界面,可他輸入指令後,通訊器并沒有給出任何反饋。
“這是怎麽回事?”因為屏幕比較小,吉爾菲艾斯把腦袋湊了過去。
萊因哈特一心研究手上的機器,習慣性地把身體靠向紅發年輕人:“你看,程序設置是不是出了點問題?”
“好像是。”吉爾菲艾斯接過通訊器,熒幕忽明忽暗,圖像顯示也相當模糊:“看來萊因哈特大人您的通訊器也受損了,我們沒有修理工具,不太好處理。”
萊因哈特下意識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這樣就得想別的方法了。”
手掌按在吉爾菲艾斯肩頭上時,他心中猝然一跳,身體輕輕一抖。
該死的,他将吉爾菲艾斯當做了從前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會……萊因哈特觸電般縮回手,正巧就在此刻,吉爾菲艾斯扭過來看他,金發皇帝愣在了原地,連搭在對方肩頭的手指尖都是僵硬的。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态,萊因哈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去奧丁鄉村見吉爾菲艾斯那時候都還很自然,可是現在……他卻像是籠中困獸,生怕亮出些許銳爪都會弄傷在籠外欣賞他的人類。
這種心态似乎很可笑吧?可是金發皇帝卻無法擺脫這種狀态。
索性紅發年輕人一心一意研究着手上的通訊器,呼吸近在咫尺間,卻對身邊人的情緒變化毫無所覺,“您的軍用披風可以借我使用一下嗎?”
萊因哈特緩了下情緒,點頭:“可以啊。”
“謝謝您。”吉爾菲艾斯極有禮貌地道了謝後才拿着萊因哈特的鬥篷走出山洞,皇帝的披風采用最好的絲織工藝,落水淌泥之後依然潔白如新。
吉爾菲艾斯握着鬥篷,把它在陽光下抖開。同時,他擡起頭左顧右看,似是在勘察着什麽。
“你在做什……”金發皇帝剛想詢問,可心念點轉間他就已經明白了吉爾菲艾斯的意圖:“那棵樹吧,那棵最高。”
吉爾菲艾斯很詫異地扭頭,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
萊因哈特只是笑,蒼冰色的眼眸因為多了笑容顯得更靈活動人:“難道你不想這樣做嗎?”
“不,當然不是。”吉爾菲艾斯感覺自己被從頭到腳都被看穿了,“我只是……不知道原來我們想到的居然一樣。”
萊因哈特的想法跟他不謀而合,通訊器已經損壞了,附近區域的道路又不熟悉,如果擅自行動尋找出路反而會更危險,所以目前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制造一個顯眼的目标讓尋找他們的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還有什麽比皇帝的軍服披風更顯眼更有效的目标物嗎?
太不可思議了,他們剛剛根本沒有交流過,吉爾菲艾斯一開始也只是初步設想,不知道是否可行,但當萊因哈特指着那棵高大的闊葉樹時,他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滿足感,他的想法被認可了,被萊因哈特所接受了。這就是比千萬句褒獎更好的肯定。
萊因哈特輕輕閉了下眼睛,他無法掩飾他心頭的震動與激蕩,他也無法向失去記憶的摯友敘述他們曾經是怎樣親密無間。
沒等他說話,吉爾菲艾斯已把披風反手搭在自己肩上,雙手牢牢抓住離地面最低的一根樹枝,“交給我吧。”
“等等!”
“嘩啦”一下,樹枝一陣搖晃,看來這細長的樹枝承受不了吉爾菲艾斯的體重。紅發年輕人身體猛然往後一傾,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幸好萊因哈特觀察敏銳,及時出手阻攔了他,否則吉爾菲艾斯現在已經狠狠得摔在地上了。
金發皇帝取下吉爾菲艾斯肩上的披風,蒼冰色眼睛裏透着讓紅發年輕人看不懂的執拗:“我去。”
紅發年輕人一楞:“可是……”
端麗的金發皇帝眨了下眼睛,他笑意輕盈,像一只蝴蝶掠過紅發年輕人的心田:“別擔心,你以為皇帝只會坐在華麗的王位上侃侃而談嗎?”
“不,當然不是……只是……”
他當然不會認為萊因哈特沒有能力,更不會質疑他的實力,只是……吉爾菲艾斯心裏一陣發堵,這種無法完成某個任務,還要眼睜睜看着金發皇帝涉險的感覺讓他心裏很不舒服。盡管他知道萊因哈特的判斷和抉擇都是對的,可就是覺得很不舒服。
這種認知令他詫異,也令他覺得遲疑。
就在紅發年輕人愣怔時,金發皇帝已抓住樹幹爬了上去,他的動作靈巧而柔軟,身體輕盈如一片羽毛,只是幾個翻越就到了樹梢頂上,反手把披風系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後,萊因哈特又快速翻身下來。
這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似筆走游蛇,流暢得叫吉爾菲艾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這可真是……”
“怎麽?”
“太厲害了。”吉爾菲艾斯回過神,發出由衷地贊嘆。
“當然了,以前在幼年軍校,我的體術和格鬥可是全校第二哦。”萊因哈特面上始終微笑,一手不着痕跡地撫了撫腹部,像是拂去衣襟上的灰塵。
“這樣厲害?”吉爾菲艾斯禁不住接着問:“那第一名是誰?”
“你。”萊因哈特目不轉睛地看着吉爾菲艾斯的眼睛,這種眼神更近乎于一種期待。
“……”
吉爾菲艾斯很明白,對方是在期待自己的回應。
可是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對于過去……只停留在這段時間所閱讀過的新聞紀錄和坊間謠傳中。
紅發年輕人無法面對這雙充滿期待的蒼冰色眼睛,他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對曾經的自己一無所知,對萊因哈特的期待也同樣一無所知。
他只能勉強微笑,生硬地扯開話題,“吃點東西吧,萊因哈特大人。從昨天到現在,您還什麽都沒有吃。”
萊因哈特翹長的睫毛輕輕一扇,眼睑下垂落些許陰影,阻擋住紅發年輕人的視線,也阻擋住存于目光深邃處的渴求,他回答:“好。”
食物的問題,并不難解決,這裏靠近水域,水源溪澗裏有很多野生淡水魚,雖然沒有鹽,但烤熟之後仍可充饑果腹。
火光融融,溢脂流香。
吉爾菲艾斯細心地烤好魚,用小刀剔除頭尾脊椎等骨頭多的部分,再将魚肉穿在削細的木簽上遞給萊因哈特,“已經可以吃了。”
萊因哈特看着吉爾菲艾斯把一串又一串魚擺在自己面前,他緩緩吸了口氣,蜷着身子,盡量不着痕跡地用膝蓋和大腿壓着胸腹,這才張嘴。
吉爾菲艾斯看他這樣拘束的姿勢微感奇怪:“您怎麽了?”
“沒事。”金發皇帝雙眉微蹙,眼神不經意往下瞥。
“是覺得地上髒嗎?”吉爾菲艾斯揣測着是不是被青色苔衣覆的岩石山洞讓萊因哈特不習慣,于是他動作麻利地把幹草樹葉堆成了一團,一手壓平,給金發皇帝臨時鋪了個坐墊:“要不,您可以坐這裏。”
其實坐在一層幹草上和坐在一團幹草上并沒有任何區別。而且萊因哈特蜷起身體也不是因為覺得岩洞潮濕肮髒,而是一股惡寒伴随着戰栗和疼痛自腹部向金發皇帝的全身蔓延着……
自覺到身體的不适,萊因哈特神色間也多了幾分焦灼,他搖頭拒絕了吉爾菲艾斯,态度強硬且肯定堅決,“謝謝,我用不着。”
那麽,莫非是自己烤得魚不熟嗎?
吉爾菲艾斯搖了搖頭,又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剛剛已經試過,魚肉恰到好處,自帶着微微鮮甜,雖然沒有鹽略顯寡淡,但也不算難吃。
若說皇帝陛下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對這種簡陋的野味不屑一顧也有可能吧?
可紅發年輕人心中一點兒也不覺得萊因哈特是那種驕矜的人,這種可笑的念頭根本沒有在腦海中逗留一秒就被他排除掉了。
那萊因哈特大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呢?他看起來……總覺得……
吉爾菲艾斯盯着萊因哈特浮現着淺淡緋色的白皙臉龐,端麗絕倫的臉上無一絲笑容,不見半點喜怒。他心想,萊因哈特并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突然不茍言笑顯然是極不正常的。他究竟是怎麽了?他看起來像是生氣,或者是在焦慮。
“吉爾菲艾斯……”
“嗯?”被金發皇帝點到名的紅發年輕人扯回思緒。
“你是怎麽到烏魯瓦希行星的?”萊因哈特總算小小地咬了一口魚肉,可卻又很快放下手。
金發皇帝垂下手的動作略帶顫抖,這個動作很輕,也很快,但吉爾菲艾斯還是看到了,紅發年輕人海藍色的眼眸一下子變得深邃銳利,“乘坐飛行船到這裏的。”
“我是說,你怎麽會想到來這裏。”萊因哈特搖了搖頭,聲音略有些低沉氣弱。
“離開奧丁後,上了一艘飛行船,之後就來到了這裏。”
萊因哈特沒有回答,沒有接話,他獨自坐着,身體一動不動,眼神也一動不動。蒼冰色的眼眸躲開了火光,陽光漸暗,山洞深處已無法清晰分辨他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萊因哈特換了個姿勢,用手肘抵着腹部,“飛行船嗎?看來奧丁的邊境小鎮果然無法困住你。”
“是的。”吉爾菲艾斯正色回答:“因為我一直都想來找您,萊因哈特大人。那……那一夜之後您不見了,我當時很着急,我無法忍受就這樣不管不顧,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過安穩的生活。”
“我……”萊因哈特急促地換了口氣:“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要求……”
“可我回應了您。我回應了您,所以我和您在這件事上的責任是一樣的。”
“……”
萊因哈特又一次沉默了。
吉爾菲艾斯很想走過去問他,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或者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講?
可金發皇帝這樣悶聲不響,吉爾菲艾斯也就不知道自己應該用怎樣的立場去開口詢問。
他們……是朋友嗎?是下屬嗎?還是熟悉親近的人?
吉爾菲艾斯幾經輾轉自費沙,又随着皇帝出行的路程追到烏魯瓦希行星。
原本想要潛伏進軍隊看看能不能躲過其他人的盤問,直接見到金發皇帝,卻沒想到半夜又遇到那種可怕的意外。
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穿過槍林彈雨,只為了追上萊因哈特的行蹤,他只想向萊因哈特傾訴自己的心意,他很想問萊因哈特為什麽既然選擇讓他失去過去的記憶,又一次一次跑來看他。他很想問萊因哈特,如果……如果失去記憶的自己還是期許着能伴随在側,他……會接受自己嗎?
吉爾菲艾斯第一次感覺到了失憶帶給他的困擾,他現在不知道自己曾經究竟是怎樣的人,縱使滿心滿腔都是情誼他也不敢向金發皇帝去傾吐。
他不知道萊因哈特的心意是怎樣,他記得萊因哈特頸裏挂着的那個銀色挂墜。在奧丁邊境小鎮上,他親眼見到萊因哈特用手撫摸那個挂墜,那麽凝重那麽珍惜那麽哀傷的眼神。
如果他的記憶還在,他就會知道那個項墜裏裝的究竟是什麽了吧?
是萊因哈特曾經的戀人,還是萊因哈特失去的親人……又或者……是別的什麽……
可惜,他現在對此一無所知。
如果他貿然表達心意,萊因哈特會怎麽看他?又會怎麽回應他?
吉爾菲艾斯對此感覺到恐慌,他不想賭這種可能性……
整理了一下思緒,紅發年輕人才繼續說下去:“我很慶幸我知道了自己曾經是誰,我很慶幸……我可以再有機會回到您的身邊。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的道路不會改變。”
“我……”萊因哈特忽然以手捂面,氣息自指縫間低弱地滲漏出來:“我明白的,吉爾菲艾斯。我一直都明白的……”
金發皇帝慢慢握掌成拳,壓在下颌處,像是凝思又像是強忍着什麽,他把手攥得很緊,白皙的手指骨節分明。
紅發年輕人不知怎麽,只覺得自己這顆心就像是被那只手給攥住了:“您……怎麽了?”
當金發皇帝皺起眉,紅發年輕人的心也就跟着抽緊。
萊因哈特身體一顫,随後肩膀一陣抽搐,他立刻彎下腰大聲咳嗽了兩聲,這才擡頭:“沒事,可能就是有點冷。”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可能是剛剛咳嗽過的關系。
冷嗎?
萊因哈特的軍服披風已被挂在了樹梢上作為标記,吉爾菲艾斯懊惱極了,自己怎麽會忽略了這一點,紅發年輕人急忙拽下外套給金發皇帝披上,“抱歉,您穿我的吧。”
“可你……”
“我不覺得冷。”吉爾菲艾斯拍了拍僅着襯衣胸膛:“您看,我結實得很。”
單層襯衣下顯露出肌肉緊實的身軀,連同那曾經鮮明的疤痕也隐約可見。
萊因哈特紊亂的心緒微微一震,手指不禁摸到了猶帶溫度的外衣邊緣,将它緊握住。
現在,他确認自己應該是真的發燒了。因為呼出的氣息和手心都是燙的,可他還是覺得冷得打顫,冷得就算披在身上的外衣猶帶體溫依然無法讓他感受到些許暖意。
這就像紅發年輕人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只要一動身就可以靠近他溫暖的胸膛,可他卻只能拼命忍耐住這種沖動,不敢去回應一毫一分。
吉爾菲艾斯已經做得夠多了,他一次一次保護着自己,曾經差點為了自己獻出生命,現在……就算是失去了記憶,依然以他為先。
可……傷疤猶在,鮮血猶在……
他不想讓吉爾菲艾斯再背負上任何陰霾,哪怕一點點危險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