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烏魯瓦希行星上所發生的變故于當天夜裏傳到身在海尼森行星上的新領土總督耳中。羅嚴塔爾在聽拜耶爾藍報告這件事的時候,竟有一瞬間感覺到茫然不知所措。
“無論如何,以最快速度确定陛下的行蹤及保護陛下的安全為首要!”羅嚴塔爾在思維空白斷層了幾秒鐘之後恢複了一貫的銳利感,黑與藍異色的雙眸裏迸發出火焰,恨不得親自将這怒焰灼燒向着無盡黑夜。
格利魯帕爾茲上将領了命令,即刻前往烏魯瓦希,軍事查閱總監貝根格倫上将則如石柱般站在新領土總督府的辦公室內待命,任何可能性猜想都被思維強行扼制住,沒有人敢去猜測此次事件的後果及後續發展的狀況,此時此刻他只能陪同他的黑發長官一起在這間無聲的辦公室中等候着,氣氛近乎于凝固。
一個小時之後,總督府辦公桌上,通訊器提示紅燈亮出警示光。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終于動了動他僵硬了一小時的胳膊按下接通鍵。
“羅嚴塔爾!你都知道了吧?!”缪拉的身影出現在屏幕裏。這忽略了上下級之間稱謂的一聲大吼羅嚴塔爾一愣,他隔着通訊器都能感受到自缪拉的話語中沖擊而出的咆哮。
有鐵壁之稱的缪拉一級上将向來是一名智将,能将他的冷靜理智逼迫到蕩然無存,恐怕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嚴重至極了。
“一小時之前接到消息。”羅嚴塔爾盯着屏幕,他發現自己一開口,聲音也是沙啞的,“我已經派格利魯帕爾茲上将……”
“麻煩您親自趕赴烏魯瓦希行星。”
“當然,等我安排好這裏的事務,我會立刻過去。”羅嚴塔爾說,“皇帝陛下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
“陛下失蹤了。”缪拉緊盯着屏幕的眼神恨不得把顯示屏戳出一個洞。
“什麽!!!”
羅嚴塔爾感覺到血液有一瞬間好像凝固了,可掌心卻在不斷冒出冷汗,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一種……好像有人扼住他的喉嚨将他撞向冰山的感覺。
“新領土總督閣下。”缪拉道:“如果您自認還有臣下之心,我希望您能夠立刻啓程動身,接下來的事。”
“呵,……卿認為我沒有臣下之心嗎?”
“重要的不是我如何認為,而是總督閣下想讓世人如何以為,不是嗎?”缪拉在最初的暴躁和焦灼之後,強迫性地讓自己恢複了稍許理性,盡管這一絲理性也只是覆在汩汩流淌的河川上的一層薄冰罷了。
新領土總督閣下凝視着這層“薄冰”像是要用視線使它融化掉,但最終他黑與藍迥然相異的眼睛裏流閃過鋒刃般的光,那一瞬間他慎重做下了一個首肯的動作。
“我立刻動身。”
……
入夜後,烏魯瓦希行星表面的溫度開始下降,寒風凜冽,凝水成冰,伴随着寒流的到來,山洞外開始飄起層層細雪,山崖峽谷下的視野範圍也就變得愈發狹窄。
到了半夜,這場雪漸漸下大了,樹梢枝葉上都凍出了淞花,白皚皚的一片,似乎所有的景物都融為了一處。
“糟糕了。”吉爾菲艾斯一邊用樹枝戳動着篝火堆,一邊皺起眉觀察着岩洞外:“不知道萊因哈特大人的披風能不能……”
因為萊因哈特的軍服披風也同樣是白色,原本這種白色披風在蒼郁的山林中極為顯眼,可現在大雪一下,白色披風到時跟景物融為一體,加上風雪天視野不好,搜索的難度也會加大,也不知道那群人是否能準确定位到這裏。
吉爾菲艾斯本想跟萊因哈特讨論這個問題,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如果萊因哈特對此沒有提出任何質疑,那麽自己也沒有必要提出這點,因為萊因哈特心中一定也有自己的考量才對。
他們的皇帝信任他們,那自己又有什麽立場提出質疑呢?畢竟他們是金發皇帝的下屬,也是支撐起整個羅嚴克拉姆王朝的骨幹力量,一切定然是以萊因哈特為先。
“呃……”
一聲吐息聲,靠坐在火堆旁的萊因哈特被厚外套包裹住的身體猛得一陣痙攣,彎下腰去。
“萊因哈特大人您怎麽了?”吉爾菲艾斯驟然驚覺,忙扔了木棍,一手撐住萊因哈特的身體。
“我沒事。”萊因哈特緩緩深吸了一口氣。他仰起頭,像在強忍着什麽,火光下,嘴唇蒼白得像蒙了一層霜雪。
從剛剛開始,惡寒感近一步加重了,還間雜腹部的絞痛,這種如同從內部開始腐蝕身體般的不适感打破了萊因哈特強裝出來的平靜。
正如這決堤崩潰的烏魯瓦希人工湖一樣,一瀉千裏,非人力可再挽回。
等萊因哈特從痙攣的腹痛中緩過來,他的身體就已經被吉爾菲艾斯給扶住了,心中想過千萬次的忍耐和拒絕就這麽輕易地化作了飛灰。
吉爾菲艾斯覺得萊因哈特的樣子看起來比那日在奧丁小鎮上頹然坐在他家門口的金發軍官看起來還要糟糕,萊因哈特的身體一定出什麽問題!
而且都這個時候了,他居然、居然還能說沒事!!!
吉爾菲艾斯一把握住萊因哈特的手,想要正面觀察萊因哈特的身體狀況。
“好燙啊,該死的,你在發燒啊?!!”手掌接觸到金發皇帝手腕的一瞬間,紅發年輕人就注意到了掌心傳遞來的灼人溫度。
就像那一夜,那一夜他以軍官的身份出現在他家門口一樣。
吉爾菲艾斯驚得汗毛倒立,這是一種真切的、就好像一下子有冷風順着衣領口子灌入脊背的感覺,順着頸椎蔓延到心口,整個人一下子就都是冰冷的。
“該死,我早該注意到這一點。”因為這種主觀意識上造成的寒顫,吉爾菲艾斯在說話的同時,聽到了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
不知是出于驚憂還是出于自責。
他們一起在冰水裏泡了那麽久,他自己到還好,可萊因哈特他一個多月前才發過燒,那一次就已經那麽嚴重,身體說不定根本沒有恢複過來,現在又這麽折騰一下……
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呃……”
萊因哈特的身體大半靠在吉爾菲艾斯的肩膀上,因為吉爾菲艾斯的手握着他的肩膀,扶着他的腰肢,他無法動,當然也不想動。
吉爾菲艾斯身上的氣息實在太過溫暖了,他剛剛已經拼盡了全部的意志,才勉強忍耐住讓自己不要湊上去,不要縱容自己的情緒,可等吉爾菲艾斯的手掌扣住他手腕的時刻,這位帝國的獨裁者、傳說中的軍神、被整個銀河宇宙所仰望的人……所有的忍耐力就都化為了依賴和渴望。
“您需要休息。”
該死的,吉爾菲艾斯焦躁地想負責搜查工作的人效率怎麽這麽低!他們怎麽還不來!
紅發年輕人強壓着焦慮:“我去拿點雪來替您做個簡單的冰敷吧,這樣或許會好受一些。”
“不用這麽麻……呃……”談話之間,萊因哈特驀地捂嘴,一手五指抓住了腹部的衣裳,彎腰嘔吐,片刻間已把胃裏的東西吐的幹幹淨淨。
他本來也沒吃過什麽東西,一口一口嘔出來的大部分都是清水,一絲一絲順着他的指縫滑落,一口一口随着咳嗽的動作嘔出來,金發皇帝咳得肩胛抽動,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紅發年輕人吓壞了,他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不停拍撫金發皇帝線條單薄的脊背,像安撫受傷野獸那樣一遍一遍地拍着,可這顯然是徒勞的,萊因哈特的反應也僅僅是緩緩深吸了一口氣而已。
“是肚子疼嗎?”
吉爾菲艾斯感覺自己快瘋了,如果再沒有人來幫忙的話,他一定會被逼瘋的,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髒能跳到這麽快,也從來沒有體會到過原來大腦真的可以一片空白,平時所有的理智和智慧全部都派不上用場。
“我……”在一聲籲氣後,萊因哈特一手緊抓這腹部,眉頭緊蹙,終于勉強回答:“有些不太舒服……”很痛,真的很痛,好像腹腔裏多了一把鋒利的刀正在碎割他的內髒器官。
吉爾菲艾斯順着萊因哈特的姿勢伸手往他的腹部按去,只覺腹部的肌肉緊實又柔軟,和正常情況沒有什麽不同。可萊因哈特現在正在遭受的痛苦究竟是怎麽回事?是胃疼?還是因為高燒帶來的連鎖反應?
又是一陣翻攪似的痛,萊因哈特在一聲籲氣後,忽然又嘔了一口,這一次嘔出的不是清水,也早就沒有了食物,而是血!!
吉爾菲艾斯毛骨悚然地看着那些血絲沿着金發皇帝的掌心指縫往下滴,在素白的皓腕上染出一道割裂似的痕跡。
“你……你!”吉爾菲艾斯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
吐出了這一口血,萊因哈特似乎才能正常呼吸,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絲,血卻止不住一絲一絲從牙關之間滲出來。高熱,疼痛加上嘔吐令他整個人都已乏力,他只能靠在吉爾菲艾斯身上,下意識地用手去捉那帶着熱度的手掌。
吉爾菲艾斯全身一顫,他眼睜睜看着沾着血跡的手握住他的手掌,紅發年輕人僵硬的身體再也不能移動一下。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一切的病痛都被無限放大,顯得那麽致命那麽可怕,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還能夠去做什麽,他只能任由萊因哈特躺倒在他懷裏,繼續徒勞地一次又一次重複着拍撫金發皇帝的脊背。
顫抖的身體從痙攣到逐漸放松,不知道究竟是一陣痛苦短暫地舒緩了過去呢,還是因為他的拍撫真的起了作用。
“對不起……”忽然,剛剛吐得嘔血的金發皇帝口中喃喃輕語。
吉爾菲艾斯耳邊嗡嗡嗡地都是耳鳴聲,他沒有聽見萊因哈特在說什麽,他只是憑借着本能覺察到萊因哈特在說話,于是他又下意識地想将那具顫抖又滾燙的身軀摟得緊一些,更緊一些……
可他卻又不敢真正地用上力氣,他感覺自己的懷中仿佛抱揣着一朵白雲,稍稍一動,多那麽一絲一毫的力氣,雲朵就會氣化成白霧自他眼前消散無蹤。
而他只要這樣,這樣用心去捧着……才能……
“對不起。”
萊因哈特渾身滾燙,額頭卻意外冰冷,他将臉在吉爾菲艾斯的懷裏,就像小時候,他很喜歡把腦袋枕在吉爾菲艾斯的膝蓋上面看書一樣,他現在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對不起……”
吉爾菲艾斯一怔,拍撫動作停滞住。紅發年輕人聽見了因為高熱而開始意識模糊的金發皇帝口中吐出的字句。
他清清楚楚地聽見萊因哈特說對不起。
可是紅發年輕人不理解。
為什麽,為什麽要說對不起?他們之間有什麽事情嚴重到要一次一次地說對不起,就算在夢境裏也将這種歉疚當做束縛深深禁锢着自己,深深折磨着自己……
就因為曾經自己為了保護他,受了重傷?
“吉爾……菲艾斯……”
又一聲綿軟的、無意識的聲音從萊因哈特唇間吐出,在昏沉之間,臉頰兩側的病态嫣紅令他看起來那麽脆弱,那麽令人心顫,就連從萊因哈特口中喚出的、他的名字都有了一種快要枯萎的脆弱。
單薄得就像落在枝葉樹梢之間,微微一動就會被風吹散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