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吉爾菲艾斯将長得頗為少年氣得軍裝女性請到充當會客室的小套間,服務侍從為兩人端上咖啡後就退了下去。

希爾德用銀雕花勺攪了攪咖啡。她在簡短地介紹完了一個秘書官需要承擔的工作職責之後就一直保持着一種謹慎的沉默。

咖啡醇香濃厚的氣息充盈會客室,這卻無法抵消掉這一刻蔓延在會客室中的那種沉重感覺。她似乎是在等待,平靜地等待着吉爾菲艾斯先開口。

“瑪琳道夫伯爵小姐。”吉爾菲艾斯溫文爾雅地笑了下:“這些方面的事情我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接下來還有什麽需要探讨的事情嗎?”

沒等希爾德開口,紅發年輕人繼續說了下去:“是關于我,還是關于萊因哈特大人?”

希爾德下意識地一震,手上的咖啡勺沿着杯壁敲在了骨瓷盤上:“是關于……你。”

一瞬間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重傷初愈硬撐着要隐瞞吉爾菲艾斯的存在的金發皇帝,想起在禿鷹之城,獨自把自己一個人關進尚未消褪的血色裏的金發皇帝,想起那個耀眼的獨裁者用沉重地聲音對她說,瑪琳道夫伯爵小姐,朕渴望勝利,因為朕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金發皇帝失去的一切,被深埋掉的一切,現在都重疊在了一起,成為了在她眼前活生生出現的這個紅頭發年輕人。

這個人和遠在奧丁紀念地裏那那塊石碑不一樣。

他溫柔而沉穩,像是一個只要存在着,就會給人依賴感的朋友。

他是皇帝萊因哈特的……半身嗎?

“你知道的,關于威斯塔朗特事件……陛下他……”

“不好意思。”紅發年輕人歪了下腦袋,顯得有些無奈:“我不知道。”

“诶?”希爾德怔住了,她想好了一肚子話,對方卻已經提前說了一句不知道。這一句就把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因為……我不記得了。”吉爾菲艾斯慢慢苦笑了一下,然後回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所以……光靠這些道聽途說無法去判斷整個事件的對錯。”

希爾德啞然了,在她眼中,溫和的紅發年輕人身上似乎蒙了一層光影,那種下了決斷之後不容拒絕的判斷力,這一刻,她看到了金發皇帝的影子。

“如果你聆聽一個事件幸存者的闡述,他會告訴你皇帝是多麽暴戾冷酷。如果你聽一個新銀河帝國子民的敘述,他又會告訴你,這個新生的帝國和從前的高登巴姆王朝是多麽不一樣,皇帝陛下是多麽英明睿智,猶如陽光一般耀眼,是接近神的存在。”吉爾菲艾斯又笑了起來,他的笑容總是這樣充滿溫柔的親和力:“那麽,這些評價都正确嗎?或者說……這些評價裏的皇帝都是萊因哈特大人本身嗎?這種事情,我是不知道的。至少現在,我是不知道的。”

“看,你知道的很清楚啊。”面對吉爾菲艾斯溫暖的笑容,希爾德也不由笑了,她心中的顧慮到底是放下了一些:“并不是如你自己說的那樣一無所知呢。”

“嗯,我知道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吉爾菲艾斯直視着希爾德的眼睛,少年氣質的女性眼中狡黠與慧潔并存,“我無法評價這件事孰是孰非。我只能說,如果讓我去選擇,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但是我相信萊因哈特大人當時一定也……”

說到這裏的時候,紅發年輕人的語氣頓了頓,“我們都不是當事人,也不是經歷者,我們沒有辦法評價,也沒有辦法替誰去要求原諒。”吉爾菲艾斯眉眼彎起,笑得很舒展:“過去的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并不重要,現在的我只希望能在他身邊,能從零開始就好。”

“我明白了。”希爾德站起身:“打擾你了。”

“不客氣,也謝謝你的關心,希爾德小姐。”

這個銀河……不,這整個宇宙都已在不知不覺中将金發皇帝視作了唯一的支柱和依靠。他們仰望着他,贊頌着他,同時……也葬送着他身而為人的那一部分。

人性如此,平凡的人習慣于将優秀的人視為一種憧憬。這種憧憬讓金發皇帝在他的子民眼中就多了一份神性。一個人身上的神性多過于人性,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希爾德無法思考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然而現在看來,這個答案或許就在眼前這位紅發年輕人的身上吧?或許,從現在開始,有什麽事情真的會慢慢改變了也說不定。

他們後來還陸陸續續聊了很多,大部分都非常嚴謹客觀的圍繞着工作方面的話題來展開,在确認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訊息之後,希爾德并未再繼續追問。

等結束對話後,吉爾菲艾斯才發現時間已經漸漸挪至了白晝的尾聲。

屋外已經完全昏暗了下來,僅有的一點餘光掩映在西方天際,仿佛宣示着這一日的終結。在工作正式結束直接,身為皇帝陛下的直屬秘書官,吉爾菲艾斯必須前往金發皇帝的辦公室彙報今日的工作進程。

紅發年輕人禮貌地同瑪琳道夫伯爵小姐道別後本想直接離開辦公室,但思緒稍微停留了一個瞬間後,他在辦公桌前停駐下來,伸手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通訊視頻亮起,父母熟悉的聲音和容貌出現在通話終端的另一頭。

父親的神情還算尚可,母親的臉上則憂心忡忡地挂滿了焦慮:“齊格……你現在……”

在前往費沙大本營的前夜,他也向父母打過一通報平安的電話。那時知道他身在伯倫希爾艦上的父母表現出的震驚和抗拒的表情叫吉爾菲艾斯至今想起來還有些苦澀。

“我很好。”吉爾菲艾斯溫和地向熒幕中的父母問候:“爸爸,媽媽。你們還好嗎?”

“我們都好,可是……你真的決定了嗎?”母親幾乎要落下眼淚。

吉爾菲艾斯抿了下唇,将笑意展露得更加明确而堅定:“嗯,我已經決定好了。”

“那……”父親雙手交叉着,顯得相當不安:“你……你必須當心,你要知道我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紅發年輕人對着父母彎腰行禮:“抱歉”。

吉爾菲艾斯知道父親的話并不是真的同意,而是骨子裏未曾改變對皇權與君威的畏懼和惶恐罷了。如果告訴他,萊因哈特和高登巴姆王朝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樣,只要他說一聲不同意,或許萊因哈特更樂意二話不說就将他送回奧丁行星的話,想必他的父親才會真正高興起來吧。

可是,這條道路,他曾經走過的這條道路……他如今依然決定繼續走下去。

挂掉通話鍵後紅發年輕人只身走向大本營另一側,皇帝萊因哈特的辦公室。

其實如果是從禦醫的角度萊看的話,以皇帝陛下現在的身體狀況來說處理政務可以說得上非常勉強。但金發皇帝本人似乎沒有這種自覺,他縱使是在病床上也并未停滞任何一項身為一個皇帝應該完成的工作。甚至當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稍有好轉(至少不會再嘔吐也沒有高燒跡象只有些許低燒)時,金發皇帝便無視禦醫團的牢騷和制止,回到了他的辦公室中繼續處理那些從軍文官們傳遞來的文書和那些繼續等待着他裁決和判斷的文件了。

打從一開始萊因哈特的決策便是向大家隐瞞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是以大本營中除了知情人之外無人覺察到皇帝陛下的精力和創造力曾有過那麽一段衰竭的時光。

強撐着坐在辦公桌前以高效率處理完一部分工作後,皇帝萊因哈特的臉上難免露出一絲倦色,這時候貼心的侍從艾爾密推門進來向他獻上了一杯檸檬水。

“咦,是檸檬水而不是咖啡?難道是你将朕的咖啡偷偷喝光了嗎?”俊美絕倫的皇帝陛下似乎将逗弄自己的小侍從當做繁重工作之後的消遣。

“呃!!!”艾密爾的臉頰上立刻因羞赧和局促泛起了紅暈,少年的胸口随呼吸急促起伏着,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恨不得指天發誓一般:“我沒有,陛下!您要相信我啊!”

“對不起,艾密爾。剛剛是逗你玩兒的。”萊因哈特薄紅的唇瓣抿出淺笑,似是被少年逗樂了。

他的笑容令少年安心了下來,艾爾密長籲一口氣後才再次行禮:“請原諒陛下,禦醫們說您現在的身體情況比較特殊,咖啡因對您身體不好,所以……”

說道這裏萊因哈特立刻就明白少年說的是什麽原因了,金發皇帝白皙如玉的臉上微現窘迫之色,輕輕颔首打斷了少年接下去的話:“明白了,就檸檬水好了。”

看金發皇帝蹙眉低頭的模樣,艾密爾乖乖将咖啡對陛下您肚子裏的小寶寶不好這種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奇怪的話咽了下去,轉身悄然離開辦公室。

萊因哈特垂下手,手掌下意識探入鬥篷之下按住了腹部。軍服下依然是緊實的肌肉,平坦的腹部即使是坐姿也不見一點贅肉,線條優美體型勻稱的皇帝陛下也從未擔心或考慮過體型問題。

但就在這一刻,萊因哈特白晰秀麗的臉龐上出現了一種相當微妙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這裏面……真的有一個胚胎在發育着嗎?

他用手輕輕地、輕輕地在腹部那一處撫摸了一下,接着又輕巧地放了上去揉按了兩下,和平常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但不知道為什麽心中就是有個地方變得不一樣了。就仿佛被他按在手掌之下的是一個連接點,這一點仿佛牽引出兩條無形的線,一端是吉爾菲艾斯,一端則是他自己。這個念頭掠過腦海時,就連萊因哈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唇邊勾起一抹自己都無從覺察的笑容來。

沒有人能欣賞到這一抹自宇宙獨裁者唇邊劃過的笑容有多麽輕盈而美麗或許是全人類的一個遺憾啊,沒有人知道在金發陛下的心中吹起了一陣帶着暖意的熏風,那是經由這奇妙的聯系感而衍生出的喜悅。

只是……

那個東西以後會長成什麽樣子呢?

會像尋常婦人懷孕時那樣撕裂他的肌肉,破壞他的體态然後到連軍服和披風都無法遮掩的地步嗎?

這樣一想,萊因哈特忽然又覺得有些錯愕驚惶,他無法想象自己如果變成那樣會是個什麽樣子,這對于連婚姻和配偶問題都沒有考慮過的萊因哈特來說簡直是無法去思考的課題。

面對未知的事物就算是宇宙的獨裁者也會露出恐懼和懷疑的表情。

“篤篤”敲門聲響,正在出神中的萊因哈特條件反射性地回答:“進來。”

而等到紅發年輕人走入辦公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擱在肚子上,頓感窘迫的金發陛下臉上浮起一層淺紅,盡管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手放回到了桌臺上,但吉爾菲艾斯還是感覺到了一絲違和。

“萊因哈特大人,您不舒服嗎?”紅發年輕人心中微痛,果然現在這樣的狀态下要求萊因哈特進行高強度的工作還是太勉強了。

“不,沒有。”金發陛下蒼冰色的眼珠快速轉動了一下,為了掩飾剛才不自然的舉動,他潔白的指尖若有若無地觸着羽毛筆,“感覺怎麽樣?還順利嗎?”

“可以适應。”吉爾菲艾斯微笑着将今天處理過的文件遞交給萊因哈特。

剛剛那短暫的一瞥就如同幻影從兩個年輕人的世界裏流逝掉了,這兩個被命運之神的紅線緊系在一起的年輕人錯過了彼此第一次面對新生命的反應和感知,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命運注定的遺憾吧。

萊因哈特也就稍微問了一些工作方面的客觀問題便合上了文件。現在離晚餐時間還有一段距離,他原本可以再多和吉爾菲艾斯交流一下的。只是身體內部那種不安的騷動和由發熱而引起的陣陣惡寒感再次占據了金發皇帝的身軀。

不想讓吉爾菲艾斯看出端倪的金發皇帝想要在晚餐之前自己去找醫生要點藥物來壓制這種無跡可尋的突然發熱症狀。

“呼,那就去吃點東西吧。”萊因哈特挺着發熱的身體站了起來,體位姿勢的改變讓他一下子覺得眼前短暫出現了一種視線無法對焦的恍惚感,原本應該充滿韻律和節奏美的行動被打亂了,就算萊因哈特萬般不願意他還是在桌角旁輕扶了一下:“咳……”

“萊因哈特大人。”吉爾菲艾斯感到一陣冷顫,他下意識就用手握住了萊因哈特的胳膊想将他扶住,也就是這樣,紅發年輕人近距離地感受到了金發陛下體溫正在逐漸升高的事實。

“您又在發燒了。”

“禦醫們都檢查過了,沒事的。”萊因哈特的視線在一陣搖晃之後逐漸穩定下來,眼前是紅發年輕人急躁焦慮的神色,他故作輕松地撅起嘴唇,“哪有這麽弱。吉爾菲艾斯,我在你眼裏就這麽弱嗎?”

“萊因哈特大人!”

誰心裏都清楚萊因哈特的身體健康狀況容不得半點狀況,偏偏金發皇帝本人毫無自覺,還妄圖掩蓋事實。

“別這麽誇張嘛,真的沒什麽。”

“請不要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萊因哈特大人。”吉爾菲艾斯毫無退讓的意思。

索性最終胳膊肘扭不過大腿,在紅發年輕人迫切焦慮的視線裏,金發皇帝還是回到了起居室。

不得不半靠在床上等待着禦醫來替他做檢查的萊因哈特禁不住紅發年輕人那灼灼的目光逼視,有些像做錯了事被發現的小孩子一樣無奈地伸手握了握吉爾菲艾斯的手掌:“沒事的,你也稍微放松點吧,吉爾菲艾斯。”

吉爾菲艾斯半天沒說話。

等禦醫們到來之後,他沉默着轉身離開了金發皇帝的起居室,獨自走到等候區域等待着醫生們的診斷結果。

為什麽會感到這麽生氣和無奈呢?

吉爾菲艾斯在寂靜的空間裏質問着沉默無言的自己。但一整顆心都被金發年輕人所牽絆的他此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問題的答案了。

夜晚二十時四十分,禦醫們的診斷宣告結束。

盡管已經采用了某些特殊的降溫藥物,但因為考慮到萊因哈特的身體狀況,藥劑用量規格都受到了極嚴格的控制,因高燒引起的肉體及精神上的不适就只能通過物理降溫的方式去盡量緩解了。

結束了漫長的等待,經歷了長久的焦灼,當紅發年輕人再次進入皇帝居室的時候,圍在金發陛下床前的禦醫們都已離開,少年侍從艾密爾盡心盡責地守在金發皇帝床前,細心地用軟紗布沾了水裹上冰袋敷上金發皇帝滾燙的額頭。

或許是因為萊因哈特的體溫太高,又或許是因為冰袋的溫度實在太低,冷熱一撞,金發皇帝禁不住一顫,秀麗的眉宇緊蹙着嘴唇微啓逸出一聲悶哼。

艾密爾如幼獸般惶恐後縮,深怕自己碰壞了病中的金發陛下似的。

“讓我來吧。”紅發年輕人按了按少年的肩膀,沖他做了個口型。

“可是……”

“沒關系,我來吧。”吉爾菲艾斯拿走了少年手裏的冰袋,趁少年還在發愣的時候就已經奪走了主動權在皇帝陛下床邊坐下。于是少年侍從只得縮了縮肩膀,小心翼翼從旁退下,帶上門離開。

紅發年輕人捏着冰袋又過了幾層紗布,用掌心試了幾次溫度後再次覆在金發陛下的額頭上。這一次萊因哈特的反應安寧了許多,他只是偏了偏臉頰,襯在金發下的臉頰稍稍蹭了蹭紅發年輕人的手指。

望着如同受傷并期待主人撫觸的貓咪一樣的金發陛下,紅發年輕人再一次怔住。

這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要這樣生氣。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萊因哈特發燒,也不是他第一次為萊因哈特的身體狀況而擔憂,但這卻是他第一次為此感到氣惱和憤懑。

萊因哈特似乎從未在意過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這或許并不是因為他真的一點也不珍惜生命,而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在意這些細節的自覺。可如果他自己也不在意的話,誰又能替他在意,替他珍惜呢?

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吉爾菲艾斯內心又湧起一種希冀,海藍寶石似的眼睛這才亮了亮,是啊……如果是我替他在意,替他珍惜呢?那麽他以後會不會稍微輕松一點?紅發年輕人不知道曾經的自己在萊因哈特沖他撒嬌的時候也半真半假地抱怨過:又不是我變得愛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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