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吉爾菲艾斯本來計劃的很好,他會配合憲兵總監克斯拉的行動,對潛伏在東街區域內的地球教教徒進行圍捕。
這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應當是非常清晰的,因為這條線索從吉爾菲艾斯未回費沙之前就已經開始埋下了,現在憲兵隊和吉爾菲艾斯要去做的不過就是一些收尾工作而己。
從吉爾菲艾斯離開奧丁之後,原軍務尚書奧貝斯坦閣下就開始着手調查這件事幕後的原因,一個根本不可能有民用船進入的宇宙港,一個明明在重重監視下卻還逃離的人,無論怎麽想這背後都一定會有一些特殊的事件在運作。
很幸運的是,吉爾菲艾斯最終跟着萊因哈特回到了費沙大本營,并且在這件事上的意見難得和軍務尚書閣下達成了一致。
很不幸的是,吉爾菲艾斯并不知道太多信息,也無法提供到達烏魯瓦希行星之前的事情。
“如果你能回憶起更多細節就好了。”奧貝斯坦曾用宛如機械一般精準且平靜的聲音對吉爾菲艾斯解釋過這一點:“敵人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心,只為了将你送到烏魯瓦希行星這麽簡單而已。”
“是啊。我明白這點。”吉爾菲艾斯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回答的。他內心也對這件事多次揣測過,只是暫時還得不到什麽精準的答案而已。
但是他很快就聽到了讓人震驚的消息。
“憲兵隊偵察過烏魯瓦希行星,有人潛入過卿和陛下跌入的那個峽谷間隙。”奧貝斯坦古井無波的聲音卻在吉爾菲艾斯心中沖撞出巨濤。紅發年輕人愕然瞪大了下眼睛,沒有說出什麽話。
軍務尚書閣下繼續将訊息傳達了出來:“卿曾說陛下因身體不适,在峽谷下發生了一些狀況。 那麽我可以将這件事理解為有人在陛下和卿離開後,返回那裏,提取到了陛下的血液,或者一部分身體組織液。”
吉爾菲艾斯記得自己當時腦海裏像是有無數鐵錘在敲擊,他一陣一陣地感覺到腦仁脹痛,頭皮發麻。“ 你是說……基因數據?!”一種無可言狀地恐懼感随着猜測像冰泉一樣把他從頭到腳澆透了,透心的冷,“那是……”
不用軍務尚書多做解釋了,紅發年輕人自己就已經能想到後續無數種可怕的情況,配合烏魯瓦希事件的發生,如果皇帝陛下受傷或者發生其他狀況下很容易就會接觸到醫療人員,如果從中安排一位地球教的人員,以協助治療的名義獲取陛下的基因數據,也不是不可能的。獲得皇帝陛下的基因數據之後……一旦他們想要做點什麽,那絕對是災難級別的可怕了。
雖然如此想着,心中冒寒氣的吉爾菲艾斯還是微弱地提示了一句:“基因複制技術作用于人類是被禁止的。”
奧貝斯坦知道吉爾菲艾斯是想到了對方可能會利用皇帝萊因哈特的基因制造複制人,或者人造人模型,一旦出現第二個“萊因哈特”,即使只是外表相同也會對黃金獅子旗幟的閃耀光輝投射下陰霾。
這種陰霾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
“感謝魯道夫遏制了這方面相關技術的發展。您擔心的情況暫時還不會發生。”軍務尚書回答了他:“不過他們只需從基因序列中尋找到一些秘密,然後以此作為武器就可以了。”聽到這裏,吉爾菲艾斯已經是冷汗盈額,是啊,想象一下吧, 如果你有一個怎樣都無法鏟除的敵人,但你拿到了他的基因序列,那無論你怎樣使用這個武器都不過分吧?研究一些具有針對性的病毒或者細菌也是輕而易舉。那麽到時候……
那麽到那個時候,萊因哈特将随時處于死神的陰雲下。
“軍務尚書閣下。”轉瞬之間,紅發年輕人當場就做出了自己的決斷:“要我參 與行動也好,要我成為誘餌也好,我都會配合你的。”
巴爾.馮.奧貝斯坦一句話也沒說,只用他那由精密光子組成的義眼注視紅發年輕人的面容,似乎要從他臉上品味出一些決然背後更深層次的東西。
經過這次對話,吉爾菲艾斯參與了對地球教的調查和搜索行動。參與的理由很簡單,既然自己為萊因哈特帶來了危機,那麽自己也就必須親手将危機解除。而且如果對方想要利用他的話,或許那些人還會在暗中窺視他,并可能再次出手。
一開始,憲兵隊的調查目标主要是集中在各大宇宙港以及曾有過地球教活動記錄的區域,後來憲兵隊将搜查範圍暗中擴大道市區、城鎮、以及一些企業工業區域範圍中。
最終将懷疑目标鎖定在了費沙東街一家運營醫藥商品的公司上面。
這家挂着醫藥運營名義的公司,經常出現一些賬面商品與實際運行産品不符合的情況,憲兵隊捕捉到了這一點,并根據敏銳的直覺進行了調查。
這才使得其背後的操縱者和事件線索浮出水面。“果然又是黑狐那家夥。”
安德裏安.魯賓斯基曾擔任費沙自治領第五任領主,有“費沙黑狐”之稱。已經有明确的證據證明這個男人暗中和地球教有勾結,其名下的公司和曾經的産業都在皇帝萊因哈特将首都遷至費沙後被查封和沒收,但此人暗中的活動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此次涉事的醫藥公司幕後股份持有者也正是這個男人,憲兵隊就是由此為突破口将整件事情的脈絡調查清楚的。
一方面黑狐魯賓斯基利用醫藥公司作為掩飾來進行基因分析研究,一方面他又利用商品銷售渠道,将研究結果包裝成醫藥商品對外輸出。這條渠道說來其實非常明顯,但又因為皇帝萊因哈特推行的促經濟政策而回避了國家監管,所以憲兵隊摸索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證據确鑿”。
幸運的是,因為這一監控漏洞, 醫藥公司本身對于憲兵隊的突然到來也是一無所察,當憲兵隊沖入大廈控制公司內部人員時,所有忙碌在崗位上的人都還一臉茫然無措。
只有一小部分高層人員神色慌張地從安全通道企圖撤離,而他們也被早就埋伏等候的憲兵隊隊員捕獲了。
從控制全場到解鎖醫藥公司高層管理機密,從破譯的電腦中篩選使用資料,這一切都相當順利,吉爾菲艾斯從旁協助克斯拉處理資料,确保每一條信息在植入憲兵隊的電腦系統之後就直接銷毀。
這項工作如果順利的話,大概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就可以全部完成。
在四點二十分的時候,吉爾菲艾斯甚至還想過要不要提前離開先饒一趟商業街帶兩份甜酒慕斯蛋糕回去給皇帝陛下當餐後甜點。
然而……
“去死吧!皇帝!”
一個已被控制了的人突然大叫一聲。
正确的說,這一句咒罵并非是由“一個人”發出來的,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在衆目睽睽之下,鮮血從此人的頸動脈噴濺了出來,巨大的爆裂聲以不可思議的程度炸響在所有人的耳中。
離那個人最近的憲兵隊員已經成了一個血人,黑色的軍服,銀色的腰帶,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全部被鮮血浸染,連半邊臉和耳朵都被炸掉一半。
居然在人體中潛藏炸彈?!!!
一瞬間,整個房間裏的人都面面相觑,仿佛所有的景象都被一片死白的靜默所包圍。下一個時刻, 慘叫從負傷的憲兵隊員喉嚨裏嚎了出來,正在處理資料的憲兵總監率先掏出腰間配槍,但同時……
“不許動!”一些原本被壓制住的人趁亂站起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瘋狂而陰郁的:“我們身體裏都有炸彈,敢對我們射擊的話,炸彈立刻就會爆炸,剛剛那個只是威力最小的而已。”
其中領頭的一個矮個子棕發女性毫不掩飾自己憎惡和殺意的眼神,她盯着那些憲兵隊員身上的制服,制服徽章上展開雙翼的金色獅子對她來說仿佛就是一切痛苦的源泉:“你們還真是幼稚啊,真的以為我們毫無防備嗎?”
“瑪格達雷納小姐。您好,我們又見面了。”近乎凝固的氛圍裏,紅發年輕人站起身向棕發女性走去:“不, 或許應該叫您拉塔托斯克小姐。”
棕發女性的表情一瞬間有些扭曲,那扭曲中包含着些許錯愕,但更多是一種刻意凝出的嘲諷:“原來是你。”
“是我。”吉爾菲艾斯似乎兩手空空,毫無防備,在槍和炸彈面前,他就是一只可憐的,任人宰割的綿羊而已:“首先, 不管你們出于什麽目的,我還是很感謝你将我送至陛下身邊。”
“哈哈哈……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笑話。”卸去了僞裝,看起來年紀同吉爾菲艾斯等同的拉塔托斯克小姐眼中嘲諷更深:“可笑,無知,思蠢,幼稚。”
“不管你怎麽說吧。”吉爾菲艾斯的眼神微微向克斯拉所站立的地方瞥了下,又不動聲色地轉回來:“我不會在此詢問你做出這些事情的理由,畢竟我們立場不同。”
“理由?”拉塔托斯克小姐譏笑:“啊, 你忘了,可我還沒忘,你們那個皇帝手上沾着千百萬人的鮮血,他日日夜夜就能高枕無憂了嗎?!他坐在這白骨搭建起來的皇位上,戴着那鮮血染就的皇冠,他就沒有一絲愧疚嗎!”
吉爾菲艾斯的手微微一顫,“嗯。”
戰争的起因并非萊因哈特一人,戰争進行的過程和傷亡數量也并非萊因哈特一人可以控制,千百萬年以來,不……應該說,自人類誕生之初,自矛盾突顯之始, 戰争之神就已經揮下了殺伐的刀戟。
他并不了解面前這個女性遭遇過什麽,但聽到對方的控訴時,他心底還是湧起一些悲哀,那悲哀的源頭充滿了無奈與酸澀。這種情緒更接近于一種悲憫,黃金樹枯萎了,魯道夫的雕塑被掩埋于歷史的塵埃中,舊的時代已經被肢解,清新的微風蕩滌一切,但仇恨卻依然要頑固的尋找一個宣洩的端口。
他本來可以做到這樣的!
他本來可以去挽回一切的!
他本來可以幫我們反抗的!
他本來可以的,可他沒有這樣做!
于是,站在白骨與鮮血之上的萊因哈特便成了唯一值得仇恨的對象。
原存着的幾分同情心在紅發年輕人心中成了悲憫,真正強大的人,是不會把罪責和仇恨強推在別人身上的。所以他明白眼前的女性也不過是個懦弱者而己。
“不管您怎麽想,保護新帝國的秩序是我現在唯一的責任。”吉爾菲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淡談的情緒:“如果您願意合作的話,我可以保證審訊流程會相對精簡。”
聽了這句話,拉塔托斯克的瞳孔裏浮現出不忿的光:“那你,和你們就一起去死吧!”
吉爾菲艾斯非常明白,那是因為自己給她的,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的緣故。
于是下一刻,拉塔托斯克扣下了手中的機括,馬上這一整棟大樓都将被爆炸聲和烈火包圍,想到皇帝陛下最重視的人就要死在她眼前,她扭曲的面部肌肉開始神經質地抽搐。
可惜的是,很快這種因為興奮而控制不住的抽搐就成了僵硬,僵硬感迫使棕發女性三次将嘴巴打開,之後又閉起來,但終究還是一點點凝聚成了極度的瘋狂惱怒:“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沒有爆炸!”
原本設想中能讓整棟大樓焚燒殆盡的爆裂火焰沒有降臨,屋內的一切都是這麽平靜,什麽都沒有發生,好像時間就此凝固。當然是什麽也不會發生的,在進入這棟大樓之前,憲兵隊就已經排除了周圍所有布置的炸彈系統,他們是确保了一切安全之後才進行行動的。唯一疏忽的是他們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身體裏面也被安置了炸彈。
在拉塔托斯克小姐反應過來之前,吉爾菲艾斯出手如電,閃身跨到她身邊,反手一壓,扣住了拉塔托斯克小姐的手腕,“啪”的一聲,控制器掉落在地上。紅發年輕人手肘一掰,毫不猶豫地掣住對方的肩胛骨将她壓在了地上。
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在周遭的憲兵隊員一擁而上,重新控制現場之前,吉爾菲艾斯已經制服了“主犯”。
憲兵隊的應急人員馬上拿出工具,準備對拉塔托斯克小姐注射鎮靜藥物,然後拆解她體內的炸彈。
“地……”拉塔托斯克小姐仇視地瞪着制服她的紅發年輕人,她臉上沒有恐懼,只有瘋狂切詭谲的笑意:“地球教萬歲!”吉爾菲艾斯一聲低喝:“馬上給她注射鎮靜劑!”
但是已經晚了,鮮血從拉塔托斯克小姐破裂的頸動脈血管中噴濺了出來,一瞬間泉湧的鮮血如驟雨,一小部分噴在紅發年輕人的肩膀和衣領上,一大部分則将迎面準備對其注射鎮靜劑的憲兵隊員的眼睛都染成了赤紅,尚未有這種經驗的憲兵隊員不由愕然一愣。
吉爾菲艾斯連忙用手去壓,那被炸裂的動脈如破損的水管無法修複,鮮血汨汨,不一會兒浸透了紅發年輕人的手。
憲兵總監克斯拉在邊上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吉爾菲艾斯的肩膀,按捺下心中的驚悸:“放手吧。”
紅發年輕人無奈放了手,拉塔托斯克小姐像一只被丢棄于實驗室上的小白鼠,稍稍抽搐了幾下,吐出一些血沫之後就再也沒有氣息了。
下午五點左右,吉爾菲艾斯坐在一間獨立房間內,此處被清理現場的憲兵隊劃分做了臨時休息室,出了這樣的事情,吉爾菲艾斯顯然已經無法再準時回去和萊因哈特共進晚餐了。
他現在滿脖子滿手都是血,鮮紅的血已經半千涸了黏在他的袖口和衣領上,有一些還順着他半邊下颌流到了脖子裏面。看起來模樣慘烈又狼狽。
将事件後續處理完之後前來尋找紅發年輕人的憲兵總監克斯拉即便知道對方沒有受傷,可是看到這樣一幕還是忍不住悚然,他走上前,遞出-一瓶藥劑,“這個藥劑可 以清楚衣服上的血液,暫時可以遮掩一下痕跡。”
吉爾菲艾斯正需要這個,這種軍用清除劑可以讓血液暫時成為無色狀态,氣味也會相對減淡,至少回到皇宮再快速替換衣服不會引人注意。
紅發年輕人接過,抿了下嘴後:“謝謝您。”
克斯拉心有餘悸地嘆了口氣:“以為做足了準備卻是……不知道陛下他會不會懷疑……”
“是啊,我也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吉爾菲艾斯回答,因為沉重的心情,他的回答也顯得有些無力。
他們心裏都清楚,這件事離驚動銀河帝國的獨裁者就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了,至于皇帝陛下對此的态度,他們誰都心裏沒底
克斯拉沒有經歷過禿鷹之城事件,可從道聽途說的過程中他也能知道金發皇帝對眼前這個紅發年輕人的重視程度。
“還是應該……”他剛想開口勸說吉爾菲艾斯不如早點回去面前金發皇帝,這時候從走廊裏傳來巨大的騷動聲。隔着門,兩個人注意到了這一情況。
克斯拉打開門,一個憲兵隊員僵着正欲敲門的手臂,慌張又局促地開口:“閣、閣下,那個……”
屋內的兩個人已經不需要憲兵隊員再開口了,因為他們看到金發皇帝一步擠開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可憐士兵,沖入了屋內。
“吉爾菲艾斯!”
屋外微弱的陽光照耀着萊因哈特金黃色的頭發,逆着那層光,坐在陰影裏的吉爾菲艾斯能看到銀河帝國的獨裁者的臉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
憲兵總監悄悄揮手示意那個顫抖到失态的憲兵隊員跟着他一起離開。等他們帶上門後,屋內就只剩下了紅發年輕人獨自面對銀河宇宙的獨裁者。
紅發年輕人不知道金發陛下是如何這麽快出現在這裏的,他只知道這一瞬間,他心髒一悸, 不安感強烈地躁動。
因為萊因哈特低垂着腦袋,華麗的金發遮住他的表情,在怒喝過紅發年輕人的名字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金發陛下再未開過口。
“萊因哈特大人。”于是,紅發年輕人只能自己站起來,動身迎上去。
濃郁的血色伴随紅發年輕人的動作湧入視野,金發陛下的瞳孔猛然緊縮,渾身不可控制地痙攣起來,“醫、 醫生……醫生呢?!!”金發陛下像他自己用他那纖細的手指扼住了咽喉,他雖發出了聲音,卻只是嘴後在顫動,那是近乎無聲的死寂。吉爾菲艾斯心頭一悸,如墜深淵。
他聽不見萊因哈特的聲音,可他覺得灌入他耳中的……那絕對是慘叫。
他像是聽見了,宇宙的獨裁者,那位桀骜不馴的銀河帝國的皇帝陛下口中那一聲尖銳而破碎的尖叫,靈魂無聲的、痛苦絕望的吶喊。
濃郁的悲哀掩蓋過冰藍色眼眸深處光彩,只剩下班駁的痕跡。這一瞬間的絕望和悲哀壓過了一切,萊因哈特仿佛陡然回到了那一刻,那一個瞬間……紅發的摯友渾身浴血地握住他的手:“萊因哈特大人,請你……一定要得到宇宙。”
他怎麽會忘記了呢,他的原罪。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他曾經親手毀滅的一切……
他不是獨裁宇宙的皇帝陛下,不是馳騁疆場的常勝天才,不是令人敬仰的、永恒散發着熱力的太陽,他只是一個将自己隔絕在冰冷囚牢中的人質。
“我、我……”
絕美的五官因倉惶所扭曲,臉色蒼白如死,這是他記憶裏留下的,永遠難以抹去的黑暗。萊因哈特渾身都是冷汗,胸膛劇烈起伏,說不出的冰冷像鐐铐将他鎖住,恐懼如影随形,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
這一下,吉爾菲艾斯又驚又懼,心髒驟然被緊緊攥住,他本能地伸手要扶,可也就在這個瞬間,萊因哈特身體前傾,如高塔倒塌,撞上吉爾菲艾斯胸膛。
“醫生呢?醫生會來的……吉爾菲艾斯,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金發陛下難以抑制地顫抖着,從唇間漏出的氣音淩亂且破碎,金發遮住了他的眼睛,誰也沒辦法看清他的表情。
“萊因哈特大人?萊因哈特大人!萊因哈特大人!!”萊因哈特的這種精神狀态讓吉爾菲艾斯悚然驚懼,他呼喚着,企圖将金發陛下從深淵裏拉回來,但金發陛下一動都不動,毫不配合,像一座絕美而冰冷的雕像。
“萊因哈特大人!”掙紮間,吉爾菲艾斯終于看見了萊因哈特的眼睛,只有一瞬,他心痛無比——他不忍心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一向坦率而傲氣的目光裏塞滿了冰霜,那兒只有瀕死一般
的絕望。
“不,不會的。我不會讓你再遇到這種事……我發過誓……”萊因哈特只是- -味壓抑着,無聲重複着, 語無倫次地訴說着,卻根本沒有聽見吉爾菲艾斯呼喊的聲音。
“萊因哈特大人!我沒有受傷!”吉爾菲艾斯終于反應了過來,他用力扯開外套,拽開衣領,握住萊因哈特冰冷得像屍體一樣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頸:“我沒有受傷,這不是我的血,萊因哈特大人……萊因哈特大人,求求你,看着我。”
“看着你……”吉爾菲艾斯的語氣輕柔而哀傷,萊因哈特奇跡般的冷靜了下來。
蒼白的指尖順着鎖骨按到溫熱的肌膚,淡而微凸的疤痕在指腹上留下觸感,那兒沒有像是江海決堤一般的鮮血, 也沒有如星球爆炸一般無法愈合的傷口。萊因哈特微微一震,睫毛緩緩垂下,一動不動地安靜了下來。
吉爾菲艾斯用手捧起萊因哈特的臉龐,金發皇帝被迫擡起眼眸,紅發年輕人看見了一張慘白如死的臉。端麗絕倫,燦若星辰的美貌被濃郁的死亡和頹敗氣息所埋沒,像是被雨水打落的梨花花瓣一樣破碎。
“我、我真的沒受傷……”吉爾菲艾斯好一會兒才頹然地說出話來。其實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對于事情的所有可能性他都已經做好了各種假設,可當他真的直面此刻金發皇帝那雙袒露痛苦的雙眸時,紅發年輕人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萊因哈特的嘴唇上滲出了些血珠,很顯然,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金發皇帝用力克制了憔悴的心力,這才得以恢複些許理智,但此刻他的神色頗為疲憊,他連隐藏自己疲憊的力氣都沒有了。
沒有人能在經歷如此大的情緒起伏之後,還能神色如常,萊因哈特已經做得很好,他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睜開,眼底已經是澄澈的蒼藍,盡管浮有碎冰:“那你告訴我,你都做了些什麽?”
于是吉爾菲艾斯就只好将一切原原本本全盤托出。在他長時間的講述過程中,萊因哈特沒有說一句話,他甚至連多餘的動作都沒有,雙手抱胸壓在裹緊周身的鬥篷之下,秀麗的雙眉深蹙。
“……如果讓他們得逞的話,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吉爾菲艾斯以這句話做了總結。
總結結束之後是漫長而持久的沉默。
沉默之久讓吉爾菲艾斯産生了一種面前的金發陛下已前往到另一個空間和領域的錯覺。
“……萊因哈特大人……”
“這就是你向我隐瞞實情,擅自行動的理由嗎?”萊因哈特終于開口了,他再次合上眼睛,如同徒步穿越了荒漠的旅行者,聲音微顫且低弱:“如果說的更嚴重一點,所有參與這次行動的人都将被起訴叛國罪。”
“萊因哈特大人!”以吉爾菲艾斯對萊因哈特的了解,他知道萊因哈特所謂的叛國罪并不是真的。可他還是不由着急了起來:“請聽我解釋,我是想……”而萊因哈特打斷了他的發言。
“我不管你怎麽想。”萊因哈特說:“吉爾菲艾斯,我記得……我沒有賜給你參與戰鬥的權利!”
是的,吉爾菲艾斯很清楚這一點,萊因哈特是最不希望他接觸到鬥争和流血的人,但他同時也很清楚,他自己曾經站到過的那個位置。
他雖然忘記了過去,可這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什麽樣子的人。沒有人願意躲在幸福的囚牢之中,任憑心愛之人獨自面對風霜雨雪。
就算是懦弱之人,一旦有了愛意也會堅毅如鐵。
吉爾菲艾斯決定将原本沒有說完的話說清楚:“我是這樣想的,萊因哈特大人,您其實不必……”
“別說了。”萊因哈特感到腹部在産生劇烈的疼痛,這是一種比以往經歷過的都要強烈的陣痛感,在精神鎮定下來以後,生理性的痛苦開始侵犯他的理智,金發陛下忍耐着這種痛苦,急促地換了口氣,“ 朕以銀河帝國皇帝的名義宣布齊格飛.吉爾菲艾斯卸除一切職務,即時生效。”
這句話,吉爾菲艾斯聽到萊因哈特是咬着牙說出來的。那咬牙切齒的聲音似乎蘊了極大的惱怒,他不由大吃一驚, 從萊因哈特出現在他面前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不可控制,所有的事情都朝着規劃之外發展,吉爾菲艾斯迫不及待地想突破這層壁壘,如果真的讓萊因哈特再次掌握主動權,他以後可能很難再接近對方的心理防線。
“等下。”吉爾菲艾斯追視萊因哈特的眼睛:“您要革去我的職位可以,不過您準備怎麽安排我呢?”
吉爾菲艾斯想得很好,只要萊因哈特回答,你想要去哪裏。那麽他就可以順着話題接下去,将自己的心意表達給所愛之人了。
可惜的是,他沒有如願以償。
萊因哈特皺了下眉。他現在有些思維不清晰,其實如果他的理智沒有被情緒破壞的話,他是能聽到吉爾菲艾斯語氣的變化的。
然而可惜的是,他的思緒被痛楚所固化了,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現在,你可以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我會給你足夠多的資金,然後你回奧丁……或者去海尼森也可以,過你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萊因哈特喘了口氣,腹腔內所産生的劇烈脹痛和下墜感讓他有種随時都會眩暈的錯覺,為了抑制這種感覺,在軍服鬥篷下,金發陛下的右手一直用力抓按着腹部的衣服,“第二個選擇……你可以留在費沙,但是……不要再踏進大本營一步。”
“你、你希望我離開你?”
金發陛下的眼神變得迷茫,似乎有那麽一瞬他沒有理解吉爾菲艾斯說了什麽,但很快他警醒了過來,将嘴唇咬緊,咬破的地方滲出幾道血絲順着唇紋勉強替這蒼白的面容染上點顏色:“我沒有。”
他怎麽可能希望吉爾菲艾斯離自己而去?
他的夢想,在他年少時曾許下過的無數個願望中有很多個願望的開端都是“我希望能和吉爾菲艾斯一起……”
“但您現在的要求不正是如此嗎?”紅發年輕人知道自己為什麽無法突破壁壘,因為萊因哈特将過去無數次的封鎖,他好不容易将一些枷鎖解開,之後等待他卻是更多更複雜的桎梏。那些該死的,讓人窒息的過去!
吉爾菲艾斯心裏一陣一陣的涼,“陛下,你把我當成什麽了?過去回憶的替代品嗎?!”
聽到這句時,萊因哈特的臉上已蒙了一層近乎蒼白的脆弱感,“怎麽會!”在低吼的同時,慘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陣不自然的潮紅,似是因感羞憤所致:“我只是希望你能遠離危險!吉爾菲艾斯,請你理解……我不希望你再涉險,我也不需要你再涉險。至于其他要求……如果你提出來的話,我都會滿足你的。”
什麽叫除了這個之外的其他要求都可以滿足?
吉爾菲艾斯頭腦裏已經一片空白,他根本想不出要用什麽詞彙來形容這一刻的失落,他現在突然有些恨自己為什麽要和萊因哈特共有那些“過去”,他失去了又找不回的過去像一座高山攔截了他面前所有的通路。
紅發年輕人沒有發現他自己笑了一聲,笑聲異于往常,是絲毫不帶溫度的冷笑,他說:“這算什麽?難道我要求您現在自己脫光衣服,岔開腿迎合我,您也願意照做嗎?”無論他怎麽想要掩飾,這種惱恨的情緒還是随着話語自動冒了出來。萊因哈特蹙着眉,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僅僅是一步,吉爾菲艾斯心中便落了一空,仿佛那一句話覆水難收,有什麽東西再也無法挽回。吉爾菲艾斯張了張嘴正要開口道歉。
然而他面前的金發陛下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沉靜得像冰一樣的聲音回答:“是的, 我願意照做。”
說話間,萊因哈特又退了一步,蒼冰色的眸子泛出決然之色,,手一掀,罩在挺括軍服之外的鬥篷自肩頭滑落,掉在他的腳邊。
先是鬥篷,再是軍服,然後是襯衣和軍褲……一件,一件,一件……偌大的房間內還殘留着鮮血的腥膻氣息,滿屋地上散落下金發陛下的衣裳。
現在整個宇宙中最為完美的藝術品,所有神明眷顧且眷戀的肉軀正一絲不挂地以一種赤誠卻又冰涼的方式展現在了紅發年輕人面前。
美麗的金發垂落在瑩白如雪的肌膚,骨骼勻稱,線條優美,體态輕盈的身軀無一不美,這本該成為愛人眼中最高知覺的享受,可是吉爾菲艾斯的眸子裏閃現出近乎恐懼的神色。
他忽然感覺自己似乎喪失了視覺和聽覺,大腦短暫地出現一片深淵似的黑暗,在這黑暗中他看到萊因哈特的嘴唇在翕動,他聽不清楚,可他從心底深處卻能感受到,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種悲哀。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紅發年輕人問自己,為什麽……
可是他所尋求的答案是個無解的死循環。
紅發年輕人的臉上失去了顏色,如同金發陛下一般蒼白,他過了很久才很困難地張口,“不要這樣……”
金發陛下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平靜地将雙腿輕輕分開了一些距離。形狀姣好的、即使是在同性眼中都覺得極為美麗的器官安靜蟄伏在稀疏到幾乎不可分辨的細草間,半點不見淫欲。
天已經黑了,屋內的燈光卻在暗下來的環境中将瑩白無暇的身軀映照得更加皎潔。
越是這樣,卻越是刺痛紅發年輕人的雙眼。
“是我太偏激了……陛下,您……沒有必要這樣羞導您自己。”紅發年輕人再度開了口,這才發覺聲音已有些啞了。他走上前,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純白鬥篷,似是花了此生最大的力氣才将柔軟的織物裹上金發陛下顫抖的身軀,用盡力氣地笑了一下:“如您所願,我會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