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梅疏匆匆出城,上了提前約好的同村人的馬車。

馬車一路上又載了幾個外村人,擠得滿滿的。

水梅疏挨着一位利落的大嬸,她來百花村趕七夕燈集。

今年是至光三年,新皇登基之後,市面逐漸繁榮。他們聽說今年百花村和大長公主別院毓景花莊的七夕燈集,辦得比往年更加盛大。

水梅疏心中一動,節日盛大,用花自然也多。

如今她再指望不了公主府的營生了,卻可以從別處想法子。

她跟大家攀談着,聲音婉柔,眼波流轉,聲音若珠落玉盤十分動聽。可惜車中幾人都跟百花村的花農熟稔,只從熟人那裏買花,她沒能找到買家。

水梅疏心裏雖失望卻未氣餒,卻聽馬車旁邊一陣馬蹄聲。

大家紛紛張望,只見一隊披挂鮮明威武的馬隊經過。

他們的馬車忙停在路邊讓路,水梅疏差點被馬隊騰起的塵土眯了眼。

水梅疏眼神不佳,眯眼睛仔細分辨,看到在那衣甲鮮亮的衆軍士之中的一縷青影。

那人身姿挺拔,策馬揚鞭潇灑無比,在衆佼佼男兒中,英姿獨秀。

她的心微微一動,正覺得這身影有點熟悉,那人已經在塵土飛揚之中,消失在道路盡頭。

車子到村口的時候,已經晌午了。

村中十分熱鬧,到處都是摩肩接踵的青年男女,滿村裝飾着繁花,荷葉燈清香遠播。

水梅疏早在村口的人群之中,看到了自己梳着雙丫髻的妹妹水霜月。水霜月臉曬得微黑,大眼睛圓臉蛋,極為讨喜。她個子很高,只七歲而已,卻跟村中十二三歲的孩子一般高了。

跟衆人告別,車還沒停穩,水梅疏就跳了下來,而妹妹也早撲上來,摟住了她。

水梅疏臉上終于展開笑容。

她不等水霜月嘟起小嘴抱怨,就已經從懷裏拿出了魁星像,哄道:“看姐姐給你買什麽了?”又晃了晃手中提着蜂蜜白面做的巧果,酥脆可口的千層巧酥,足足花了她60文錢,道:“都是你最愛吃的。”

水霜月的眼睛卻盯在魁星像上:“姐姐,這個黑臉老頭的像真靈驗!我們去年七夕給姐夫買了一張,他就考中秀才,當上案首了!二狗子非要讓我今年給他也買一張,他讀書比我還笨,天天挨先生打,你說他真的也能跟姐夫一樣嗎?”

水梅疏笑容淡了,她摸了摸妹妹的頭。妹妹力氣大,吃的又多。不管光景再怎麽難,她也不能讓妹妹餓着肚子。

水梅疏下了決心,她輕聲道:“小妹,景金川不是你姐夫了,前幾個月我去景家村,找景家拆借錢糧,他們給了我五鬥米,便将婚書退還給我了。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再不相幹。”

水霜月不解地望着姐姐,卻将她臉上的黯然看得分明,她立刻抱緊了姐姐道:“姐姐,那我以後再不喊他姐夫了!姐姐別難過,你還有我呢。”

水梅疏沒想到平日裏調皮的妹妹,今天會這麽懂事。水梅疏摸了摸她的頭,只覺心上松快了許多。

水霜月點頭,卻忍不住問:“那姐姐,你的嫁妝還繡麽?”

水梅疏輕聲道:“不繡了。”

父兄極愛她。那些上好的紅木嫁妝,他們沒日沒夜辛苦勞作,為她攢了許久。

他們讓她過了十四歲,就不再管莊子,待在家繡嫁妝,一心想讓她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出嫁。

在她心裏,那不止是嫁妝,更是父兄愛她的拳拳之心。她總覺得如果那些嫁妝還在,父兄總有一天就會平安歸來。

而如今她要掐滅這點兒虛妄的執念了。

這些天來,村裏幾個鄰居富戶多次探問她嫁妝賣不賣。想必那些桐油漆的亮閃閃的家具,一定能讓她們度過難關吧。

姐妹兩人回到了家中。幫工江立勇去趕七夕燈集了。家裏冷鍋冷竈,偌大的院中,人跡不至的地方長滿了高高的野草。

水梅疏給妹妹做了飯,張羅着針線,讓她對月乞巧,可水霜月卻一扭身跑掉了,叫也叫不回來。

天擦黑的時候,忽然彤雲四卷,黑沉沉的,迅速吞沒了天邊赤紅的霞光,不一會兒雨滴滴答答地起了。

水霜月這才一身濕淋淋地鑽了回來,她跺腳道:“姐姐,我要放河燈!要看毓景花莊的燈!怎麽就下雨了呢!”

村裏人聲鼎沸,游玩的衆人也都怨聲載道。水霜月終于老實地坐下來穿針的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衆人喊道:“亮了!”

姐妹兩人出門觀瞧,天黑透了,遠遠的,只見百花山上毓景花莊的燈亮了。

閃耀的燈火,仿佛天上明星墜落人間一般,暈染在薄薄的雨霧之中。

衆人還在贊嘆,不一會兒風雨更急。天地之間雨霧茫茫,一片漆黑,什麽燈影都看不到了。水霜月十分失望。

這一場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水霜月不肯早睡,眼巴巴地等着,一見雨停,不由分說,非要拉着水梅疏去河邊放河燈。

水梅疏拗不過她。

七月七的一抹殘月斜斜地挂在西邊,快要落下去了,月光灑在遠近道路上。

姐妹兩人提着荷燈,一腳深一腳淺地踏着泥濘的田埂,穿過了自家的花田,轉過小樹林,終于來到了百花溪旁邊。

眼前的景象卻讓水梅疏大吃一驚。

眼前銀色的月光照在清澈的河面上。

狂風暴雨之後,溪面依然殘存着星星點點的璀璨荷燈,螢火一般,與漫天的星河倒影相映成輝。

微光之中,只見岸邊倒着一個身着月白色長袍的青年。

他半邊衣袍沉浸在溪水中,随着水波荷燈蕩漾着,銀色漣漪一圈圈漾開,他似乎渾身發着淡淡微光,如夢似幻。

水梅疏喊了幾聲,都不見那青年答應。

她眼神不好,讓水霜月站在原地,不要過來,自己大着膽子走近細看。

她俯下身來,幾乎貼着那青年的面龐,終于看清楚了青年的模樣。

水梅疏不由屏住了呼吸,眼前的青年,閉着雙眼,肌膚瑩潤,眉目溫存俊逸非常。

水梅疏自家美貌驚人,父兄也都儀表堂堂。但這青年着實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他的半邊衣袍,在星河倒影之中載浮載沉,飄飄蕩蕩,更襯得他仿佛是從星辰中墜落,餐風飲露的仙人。

水梅疏心中一陣恍惚,才發現自己湊得這個陌生青年太近了,忙直起了身子。

河邊水汽蒸騰充斥着夏夜水草和雨後土腥氣,清新濃烈,微風輕拂,她好像從這味道中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淡香。

她從小就嗅覺極為靈敏,她不由又低頭仔細湊近了青年的面頰,嗅了嗅。

妹妹水霜月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在身後驚訝地問:“姐姐,你為什麽親他?”

水梅疏臉紅了,啐道:“亂說話。”

她卻眉頭一皺,她沒有嗅到方才的淡香,卻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她定睛仔細看,發現青年左側身下,汪着一團殷紅的鮮血,顯然是受了傷。

水霜月也看到了,不由叫道:“姐姐,他受傷了!怎麽辦?”

她盯着青年道:“他生的真好看。姐姐你看他的衣服,會發光還有牡丹暗紋,他肯定是個貴人!”

姐妹兩人互看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

自從先帝盛安二十二年,諸王叛亂起,國朝就兵禍不斷。朝局動蕩,不斷掀起血雨腥風。

他們京畿附近的村莊,也因此經常會撿到落難的貴人。

幾個月前,還有一戶鄰村的人家,救助了個貴人,不料那人竟是什麽反賊餘孽,引來了大禍,被抄家滅族。

卻聽水霜月小聲道:“他這麽好看,應該不是個壞人吧。”

水梅疏心裏也這樣想,但卻說:“壞人又不會把壞字寫在臉上。”

水霜月喔了一聲,卻盯着那青年看,不說扔下他走。

水梅疏看他身下的那汪殷紅越積越多,也不知道他躺在這裏多久了,十分不忍。

這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這段溪水靠着水家的花莊,平常沒外人經過,若扔下他不管,恐怕他就真的會失了性命。

水梅疏望着眼前的芝蘭玉樹一般的青年,他還這般年輕。

她輕聲道:“月兒,我們的爹爹和哥哥,在海上遇險,也一定會有好心人救他們,他們一定會回來。”

水霜月狂點頭說:“對!會有人救他們,一定的!”

水梅疏看着被星光照耀的青年,冥冥中有了一絲預感。

她望着天上閃亮的銀河和織女牽牛星道:“今日七夕,織女娘娘保佑,不會有事兒的。我們救了他,把他藏起來,等他好一點,就讓他趕緊離開。誰也不告訴,小心一點兒,不要走漏風聲就好。”

兩人當下決定救人,立刻行動起來。

此處溪水臨着水梅疏家的花田,在不遠處溪邊,有一處看守林子的小茅屋。兩個小姑娘,累出一身汗,才将那受傷的青年弄了進去。

水梅疏将那青年的身子翻過來,只見血跡浸濕了他的長袍。

水梅疏忙撕開了青年的長袍,露出了他背上的傷口。那是幾道極長的刀痕,乍看上去十分吓人,好在刀口不深。

她的指尖觸到青年肌肉飽滿,觸感溫潤的脊背,耳根不禁泛起一絲紅。

作者有話要說:撿到了撿到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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