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楚茗看到了她的猶豫,他唇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手力氣微微大了一點兒,扯斷了一根荷葉莖。水梅疏不由輕呼一聲,只覺十分可惜。
楚茗不再看她,将那跟斷掉的莖利落地折斷,又抽了一片帶着梗的荷葉來,細細地壓進編好的底座中去,重新編織起來。
燭光照着他的臉,閃爍不定,他的眸子也顯得更深了。
水梅疏望着他的俊秀模樣,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點兒。
他又道:“你再想想。我等你到盂蘭盆節那天。跟我走,你想學什麽,我都可以教給你。”
水梅疏心跳如雷,她竟不能像前幾日那般,立刻就幹脆利落地拒絕他。
水霜月本來在跟黑蛋玩,聽到這句話,轉頭開心道:“表哥!也教我啊!表哥你還會什麽功夫,都教給我吧!”
水梅疏忙站了起來道:“莫要胡言。”這麽一打岔,這話題總算揭過去了。
晚間收拾好了,安頓妹妹睡下,水梅疏在他門前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推門進去。
她躺回被子裏的時候,反複地告誡自己,他們兩日之後就要分別,他們遲早都要習慣沒有彼此的日子。
第二日楚茗什麽都沒說,水梅疏不由松了口氣,壓住了心中的那一點兒難過。
上午李富貴夫婦就來運荷葉。水梅疏去了田間招呼。她之前就将收割的花葉,收拾得幹幹淨淨,碼得整整齊齊。到了地頭,還送了他們幾籃子當季的玫瑰和扶桑,并送了自己做的玫瑰定勝糕和玫瑰烤餅。
李富貴夫妻十分滿意,可惜沒有再見到楚茗。
李富貴問水梅疏:“看楚小哥是個白衣,他聰慧博學,為何不去應考?我有個侄子是縣學的教谕,若是楚小哥有意,我可代為引薦。屆時可交上少許銀錢,挂個名字去縣學聽課。”
水梅疏沒想到對方如此有心。可楚茗心存反志,何談應考。她只能道:“我表哥他身子不好,耽擱了學業,如今他需得先将養身子。多謝李叔了。”
李富貴聞言,想起了楚茗那蒼白的臉色。他風姿太盛,自己居然沒有注意到他其實一臉病容。他連連嘆息道:“原來如此。可惜了,可惜了。”
他将那九葉蓮瓣佛燈慎重地放在了車上。李大嬸也十分惋惜:“水姑娘,去了蘭慈寺,我一定拜托師父,将這盞燈供在最靈驗的祛病菩薩面前。你未婚夫會好起來的。”
水梅疏十分感動,站在花田田埂上,目送着板車離去,心中忽然有點難受。
楚茗見識不凡聰穎過人,又出身富貴,明明前途大好,可是卻一心一意要颠覆朝廷。他的前路茫茫,令她憂心不已。但是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相識。
她站了一會兒,只覺心意紛亂。江立勇折返回來,笑着道:“大姑娘,你真能幹!”
水梅疏一笑:“多虧大家幫襯。”江立勇看了看四下,走近了小聲道:“大姑娘,那位何姑娘,我照看起來倒不費事,只是她總愛亂走。”
水梅疏一愣。何小愛藏在茅屋,水梅疏囑咐了江立勇,托他看顧着點兒。
水梅疏悄聲道:“我去看看她。”看幫工走過來了,兩人立時換了話題。
江立勇道:“姑娘和姑爺明日就要上蘭慈了。去看看蘭慈的牡丹吧。雖然現在不是花期,只有葉子,可也是頂金貴的了。我們田裏的牡丹不能比。”
幫工們笑了:“蘭慈牡丹,千金難求,我們怎麽好比!”
水梅疏與他們說了兩句,看他們去照顧牡丹了,她就悄悄穿過樹林,往溪邊茅屋去。
不料剛轉過樹叢,就見茅屋之中的炊煙袅袅。她疾步上前推門。
只見何小愛半歪在茅草堆裏,羅衫半褪露出半邊白生生的臂膀,手裏捧着一塊兒西瓜,十分惬意。
何小愛見她來了,軟軟地笑道:“呀,是姐姐來啦。這稻草雖然松軟,可是有點紮人。床鋪也有一點兒硬,姐姐給我換個厚實一點兒的吧。”
水梅疏望着她,微微一笑:“何姑娘,這裏是我們看林子的屋子。你不是說只要留下來,就什麽都願意做麽?”她看着滿屋子摘下來的花瓣,輕聲道:“不若先幫我看着偷花賊吧。”
何小愛眨了眨眼睛,笑道:“呀,我看着花兒可愛,就摘了幾朵玩玩。我知道錯啦,以後再不敢了。”
水梅疏望着她,輕聲道:“何姑娘,我不曉得你以後的打算。但你既然拼了命也要離開嬌杏樓,想必也是個有成算的人。”
她看着那升起的爐火道:“姑娘,這幾日姑娘還是藏得好一些吧。不要再動火了。”
何小愛爬了起來,衫子丢在了稻草上,給水梅疏捧來一塊兒西瓜:“我曉得啦。姐姐不要生氣啦。我會小心。”
水梅疏看着她,推開西瓜道:“姑娘,你說過你十六歲,正月的生日。我還沒有過十六歲生日,不敢稱姐姐。你既然能逃了七次,可見很謹慎。為何到了這裏,就将小心都丢開了?”
何小愛看着她,小聲問:“真不吃啊?那我吃了。”她眼珠子咕溜溜轉,“我說了原因,那你別生氣呀,妹妹。”
水梅疏一怔,忽的明白了:“你之前幾次逃脫追捕,都是靠景金川幫忙麽?那這一次為什麽不也等着景金川,而要偷偷跑去景家莊,差一點兒就露了行蹤?”
何小愛臉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有點埋怨地小聲道:“還不是因為……”
水梅疏忽然想到了昨日她說的話,景金川酗酒頹廢,被縣學懲罰。
她冷淡道:“升米恩鬥米仇麽?何小愛,我留下你,是同為女子,敬你抗争的勇氣。可我并不是聖人。我不求感謝,但我也不能幫了人還要落埋怨。不若……”
何小愛慌了,忙道:“妹妹,喔不,水姑娘!是我一時開心就忘乎所以啦。以後我再不敢如此,我會小心藏在這兒,等風頭過去就立刻離開。水姑娘待我好,我這輩子都不敢忘記的。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姑娘啦。”
水梅疏看她緊張的模樣,輕嘆一聲:“算了。過幾日風頭過去,我幫你稍信給景金川,讓他來找你罷。”
何小愛睜大了眼睛,十分意外地望着她。她那般憎惡景金川竟肯如此。她不由誠心誠意地感謝道:“水姑娘果真仁義。哎,是我小人之心了。怪不得……”
怪不得景金川對你念念不忘,如今我明白了,也真心服氣了。她小聲道:“我與景秀才,真不是那樣的關系。姑娘……”
水梅疏轉身推門:“那是不用我給他稍信了?”
“用的,用的!哎呀,水姑娘,是我錯啦,都是我的錯。”
安頓好這個麻煩精,水梅疏拿着交割清楚的餘款,心中十分喜悅。
她先去張四嫂家裏,把家裏的狗大黃領了回來。大黃見了他們姐妹就搖尾巴,想去咬楚茗,卻被楚茗一把抓住後脖子,輕輕拍它的狗頭。
水梅疏忙告訴大黃,不能咬他。水霜月摟着它脖子告訴他:“他是我表哥!”又偷偷在它耳邊道:“他是姐夫,你咬他就沒骨頭吃了!”
水梅疏又去多雇了幾個幫工,将那白芷等該收割的花草都收了。給牡丹積肥疏葉,這一批牡丹本是三年前水梅疏的父兄,遠涉洛陽求回來的,一直小心侍弄。若是死在她手裏,她就欲哭無淚了。
這兩日中楚茗教水梅疏制香,教妹妹習武。他又叫水梅疏用這些攙着田中的花草,趕制了幾種香丸。
而水家多了個俊逸不凡,十分厲害的未婚夫的消息,風一樣地傳開了。兩日間村中許多人,都好奇地來看楚茗。
水梅疏微笑着将好奇的衆人都打發了。楚茗在家中榻上,聽她跟跟衆位嫂子媳婦大姑娘周旋,找種種借口不放人進來,覺得很有趣。
水梅疏心中卻有點又酸又苦。待楚茗走後,她這未婚夫的謊話,又該怎麽圓。她已經被退過一次親了,再退一次,恐怕結親的時候,就得到遠處村子尋人家了。
她有時候看着楚茗,心中也不由自主地想,若他不是個反賊,若他不是貴人,若……那該有多好。
終于到了七月十五那天。蘭慈寺人山人海。沉香、多伽羅香等名貴佛香缭繞,籠着恢弘佛寺,夾着紙錢燃燒着的縷縷青煙。
味道駁雜,水梅疏和楚茗都帶上了帷帽。兩人拉着水霜月,一起邁入山門。
在第一進院中天王殿西側的配殿裏,他們排隊寺中僧人供奉。請僧人在超度的名單上,加上了兩人母親的名字“崔無痕”、“池音佳”。
只等黃昏時候,由寺中高僧親自來放焰口超度亡靈了。
他們從西配殿出來,向後院的大雄寶殿走去,準備禮佛敬香。水霜月忽然拉着他們高興地說:“那是我們的四面蓮和荷葉!還有表哥的九葉蓮瓣佛燈!”
水梅疏眯着眼睛細看,看到了自家的四面蓮葉,綠意蔥蔥裝飾着淨壇,十分醒目。她心中欣慰,準備一會兒就跟僧人攀談一下,看看能不能打開新的銷路。
水霜月則望着高高的淨壇上那各類紙紮泥塑的猙獰厲鬼,眼中都是好奇。
楚茗看到了自己的九葉蓮瓣佛燈,眼中一閃,放下心來。如今萬事俱備。他轉頭看着身邊的姑娘,不由拉緊了她的手。
水梅疏關切地小聲問他:“可是傷口疼?”楚茗體質很好,傷口長得很快,就是內傷麻煩了一些。
這蘭慈寺是千年古寺,坐落在京城北面的爛陀山上。他們昨夜半夜,天漆黑就從家中啓程趕路了。
這一路颠簸又是山路,她擔心楚茗的傷口有礙。
楚茗伸臂将她摟在了懷裏,在她耳邊道:“這裏人多味道雜。”
隔着帷帽,水梅疏想到他們分離在即,心中難舍,膽子反而比平常大了一些。她也伸手輕輕環上了楚茗,“你要小心。”
楚茗左臂摟着水梅疏,右手牽着水霜月。心中既奇異又覺得一陣安寧。
他輕聲道:“我娘親以前經常來蘭慈寺。她過得苦楚,一心想求解脫。她死了之後,我就來過三次。”
每次來,都是給人送葬。任你尊貴帝王絕色佳人,死後不過黃土壟中一孤魂。
楚茗三人踏進大雄寶殿之時,楚茗不動聲色地轉頭瞥了一眼。
人群中,有人與他們一樣,正擡頭凝視着那盞九葉蓮瓣佛燈。只見那幾個人迅疾地分開人群,朝後院跑去。
楚茗眸子一動,成了。
今日佛寺中人山人海,做什麽都要等許久。
終于輪到他們了,拈十三柱香,敬奉佛前,三人在蒲團上拜倒。
望着寶相莊嚴的佛像,水梅疏在心中祈願,父兄早日平安歸來,自己與妹妹度過難關,得遇良人。
最後她在心底又加了一句,從今別後,願楚茗一世平安,長命百歲。心中忽然湧起陣陣酸楚,伏着身子,平息了心情才起身。
楚茗見她如此虔誠,起身後問她:“向佛祖求了什麽願?”
水梅疏還沒說話,水霜月就道:“姐姐肯定在求如意郎君!”
水梅疏敲敲她的頭,掩飾着心情,強笑道:“你是不是在求蓋世武功?”
水霜月吐了吐舌頭,又看着楚茗:“表哥求了什麽?”
水梅疏望着他,他大概會求造反成功吧。這話可不能在這兒說出來。她忙打斷:“後面還供奉着菩薩,我們去拜菩薩吧。”
楚茗拉着她的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她叫了他幾聲,他才說:“我傷口有點疼。你們自去。一會兒在前面天王殿彙合。那裏人少一點兒。”
水梅疏心中有點擔憂:“那,我陪你過去吧。菩薩改日再拜好了。”
連一貫貪玩的水霜月,也過來扶着他:“這裏人多,要牽緊了手,以免擠散了丢了你。”這一套話,正是進山門之前,水梅疏叮囑她的。她如今一個字兒不差說了出來,十分可愛。
楚茗看着她們,最終點了點頭。
他們來到天王殿西配殿門口。水梅疏跟僧人說楚茗是病人,央求僧人借了一個長板凳,讓楚茗坐下休息。
楚茗将水霜月抱起來,放在凳子一邊,又伸手将她摟進懷中,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水梅疏臉一紅,忙站了起來,輕聲道:“如此不妥。”楚茗微笑:“你那麽輕,壓不壞我。”他的唇拂過她柔軟嬌嫩的耳垂,輕聲問:“如今該做的事兒,都将要做完了,你可想好了?願與我一同走麽?”
水梅疏聽他言語溫存,鼻息撲在她耳垂上,不由身子一顫。她終于忍不住轉過頭來,凝視着他。
他漆黑的眸子中卻沒有絲毫笑意,相反深沉如海。
她忍不住輕輕拉下他的頭來,櫻唇微啓,也在他耳邊問:“你總是這般,半真半假地說着這些鬧人的話。我竟不明白你到底要我如何?你究竟那一句話才是認真的?”
明知道他在故意撩撥,一半試探,一半覺得好玩,又将她當做香藥使,那些溫柔話語,斯文意趣,統統當不得真。
可是她那般不争氣,逐漸不能自持,靠近他便覺心緒大亂。原來話本子裏描摹的情之萬狀,竟是真的。
楚茗的瞳孔一縮。不料竟是她先将這些話說出來了。這個小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竟比自己還心狠。他攬着她腰肢的臂膀瞬間箍緊。
輕聲在她耳邊道:“我要你如何?我還沒有問你到底要如何?只要你跟我走,從前的種種事情,我皆不再問。你只要以後像現在這般對我就好。”
水梅疏身子一顫,她方才的勇氣消失了,只覺緊緊貼着他堅實有力的胸口,她渾身都燒了起來。
她又羞又急,推着他,低語道:“你,有你這般的人麽?只一味讓人跟你走,真是山大王的做法……”
楚茗只覺她的手掌柔軟,掙紮起來,更是幽香撲鼻。
他輕笑一聲,竟隔着帷帽咬了她小巧可愛的耳垂一口,極輕地道:“山大王有我這般講道理嗎?山大王早直接搶了你上山,還會與你費這唇舌?”
水梅疏沒料到他大庭廣衆之下就這般肆無忌憚,忙用力推據,從他腿上站了起來。妹妹一直在興致勃勃地看着人潮如海,見她站起,方扭頭問:“姐姐怎麽啦?”
正此時,忽聽有人腳步匆匆地從西殿中走了過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颌下三縷長須,風标高舉儒雅英俊。
他一把拉住了站在門口的接待香客的照客僧人:“這個名字,是誰寫上去的?那個人去哪裏了?”
楚茗聽到這個聲音,吃了一驚。居然來的這麽快。他的手指動了一動,他被水梅疏和衆人掩在身後,那中年儒生看不到他。
照客僧被他拽着僧袍,脾氣依然十分好,合十道:“施主今日放焰口的施主太多,貧僧沒法一一記住。”
那儒生十分急切道:“這位信衆許下了大願,要放千臺焰口。即便你們蘭慈寺大寺,為此也得十日不休。這樣你也記不得那人模樣嗎?”
照客僧聽此一說,才又看了看那個名字。他恍然,擡手指着站在一邊的水梅疏道:“原來是這位善信,正是這位施主家。”
衆人都望着她,水梅疏一驚,她很想回身看楚茗,還是忍住了。這是怎麽回事?她竟不知道。
那儒生看向戴着帷帽水梅疏,端詳着她的形貌,露出了十分激動的神色。他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這位姑娘,崔無痕是你什麽人?她……她什麽時候過世的?”
水梅疏看他一身貴氣深藏不露,雙眼炯炯,顯非常人。她當下十分緊張,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什麽人,意欲何為。
她行個禮道:“今日鬼門大開,萬鬼號啕,只盼歸家。做功德原不分親疏遠近。”
那中年貴人,聽她開口,又渾身一震。他眼神灼灼道:“姑娘說的是。”他扭頭對照客僧道:“我也為這連年征戰中死去的無名亡魂,放千臺焰口吧。”
照客僧合十道:“多謝二位善信。此乃大功德。”
那中年貴人說完這話,依然望着水梅疏,問:“娘子家人呢?這裏人多,離黃昏還早,站在這裏多有不便。我在寺中賃有一禪房,可否請娘子和家人一起進來略坐一會兒。”
水梅疏正要拒絕,卻聽身後的楚茗淡淡道:“如此甚好。”
水梅疏睜大了眼睛,那中年貴人自見了水梅疏,就一直盯着她看,到此時才看到她身後板凳上坐着的青年。
那中年貴人大吃一驚:“皇……”
楚茗拉了一把水梅疏:“娘子扶我起來。”
水梅疏以為他傷口疼得厲害,不由心中擔憂,忙回身小心扶起他。
他半個身子都靠在水梅疏身上。
水梅疏只仰頭輕聲問:“還好麽?”她一雙美目盈盈,眼裏只有一個他。
楚茗則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目光幽深,伸臂将水梅疏摟得近了一些道:“無妨。還請這位先生,前面帶路。”
那中年貴人,定了定神,終于将眸子中的震驚和複雜情緒都壓了下去。他頓了頓,終于面色如常地拱拱手道:“請随我來。”
那中年貴人身邊跟着幾個從人。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公子,與他頗為相像,生得俊逸潇灑。
那青年公子頻頻大膽地望着楚茗和水梅疏,眼中都是疑惑和好奇。望向水梅疏的目光中夾着一分驚豔。
水梅疏拉着妹妹,扶着楚茗,一心一意照顧他,并沒有察覺。
楚茗則被那青年公子看得不悅,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公子對上楚茗的目光,吓了一跳,這才不再看。
那中年貴人也無奈地看了兒子一眼,還是如此膽大妄為。
禪房幽靜,院中花木蔥茏,桌椅潔淨,還有一方短塌,鎏金卧龜雲紋香爐中,香煙袅袅。
水梅疏只覺瞬間神清氣爽,看楚茗涠洲島眉頭也松開了一了些,她放了點兒心。
讓楚茗倚着短塌休息,她才回身謝過:“我家人有恙在身,多謝您相助了。”
卻聽楚茗道:“口渴,你去要點茶水來。”
水梅疏忙道好。水霜月好奇地左摸摸又碰碰,這間禪房裏所有的東西,都很精致,她從未見過。
水梅疏擔心她弄壞人家東西,一招手,連她也帶了出去。
水梅疏一出院門,那中年貴人的從人立刻關上了這小院大門。
此刻禪房之中,衆人早已一起跪倒在地:“天佑萬歲無恙,臣等恭迎皇上回宮!”
楚茗就是七夕遇刺失蹤的當朝天子,時楚茗。
到了此時此刻,他信任的人找來,他本該十分安心,可是身邊少了那幽幽香意,他只覺得心中有點空。
他摘下了帷帽,露出一雙冷厲的眼睛,再不見方才的溫柔。
他冷冷道:“你認識她?是你的手下?”
那中年男人乃是當朝宰相陳賢照,跟在一邊的是他的兒子吏部稽勳清吏司郎中陳瞻傑。
聞言父子二人都不由身子一震。皇帝這話太過誅心。
陳瞻傑本是時楚茗太子詹事府的主薄,是皇帝的心腹。可自從時楚茗登基以來,他也越來越被天威所懾。天心果真難測。
陳瞻傑忙道:“皇上明鑒,臣等這幾日一直在竭力尋訪皇上下落。蘭慈寺接到那九葉蓮瓣佛燈,才知曉皇上行蹤。并不曾派人刺探皇上行止,更不曾派人故意僞裝接近皇上。”
時楚茗不置可否,又看向陳賢照。
陳賢照看着時楚茗冷厲的眼神,心中卻一嘆。他乍見故人,心中激動,居然沒有發現皇上,方才的失态都被他看了去。
只是那女子若真是崔無痕的後人,不管那女子做下什麽事兒,他都要保住她的命。
“首輔大人為什麽不說話?你們既然接到了我傳出的消息。那可曾調查過我落腳的那戶人家?”
陳賢照心中一驚,他道:“時間太過緊急,赤龍衛只查到說是那家農戶姓水,是大長公主府的皇莊佃農。不是本地人,十幾年前逃難至百花村。正逢朝廷獎掖開荒之人,賜下了田地落戶。這些年連年戰亂,文書不全人事紛繁,過去的事情,一時之間難以迅速查證。”
楚茗坐在榻上睫毛都不動,只盯着他:“就這些?那你可查到不妥之處?查清楚是誰的暗子了嗎?”
陳賢照注視着這年輕的皇帝。他看着時楚茗一點點變成今日這般多疑冷酷的模樣。
陳賢照心中驚駭,那女子若坐實了暗子身份,就是欺君之罪。
他肅然道:“皇上,臣雖不知您為何會落腳在那百花村。但是皇上,您就沒想過,其中并無隐情,也許她只是恰逢其會,遇見了皇上。”
陳瞻傑不想父親會說出這話來,他心中十分震驚。父親這是怎麽了?莫非老樹開花,對那小娘子一見鐘情啦?不能夠啊!
而楚茗盯着他,眼神更冷了:“她身上的香,與先德善太後留給我的珠串香味一模一樣。她家中還有皇族貴戚都用不起的香具,千金難求!就是她随便拿出來的香譜,也是孤品!”
他冷笑一聲道:“你說,朕遇難在鄉村中,就能湊巧碰到這樣一個處處合着朕的脾氣的人?愛卿還覺得這是偶遇巧合嗎?”
他雖然這般說,可是他的眸子中卻閃過一絲緊張。
也許,也許真的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呢?也許,也許真的沒有什麽背後的陰謀,就是這樣無巧不成書呢?那……
他的眸子沉了沉,他凝視着陳賢照,心中在急切盼着他能反駁自己的話。
陳賢照聽到皇帝的話,他不由十分震驚,心也沉了下去。他定了定道:“皇上,您也說,一個鄉村農家出現這些香料香譜,十分不合情理。那她若是暗子,必然會刻意隐瞞身份,不會在您面前,露出這樣大的破綻啊!”
皇帝的眸子閃了閃,他方才那逼人的冷氣略略消退了一些,他道:“因此朕也看不透。愛卿你與朕說說,這到底是何道理?”
陳賢照松了口氣,他忽然想到楚茗方才與那女子的相處模樣。他心中又一驚。
而陳瞻傑則脫口而出:“微臣忘了恭喜皇上,皇上,你那厭惡女子氣息的病症,是不是已然痊愈了?”
在場衆人都吓了一跳,忙低下頭來,恨不得裝作自己沒長耳朵。
時楚茗卻沒有生氣,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腦海中卻想起了方才跟女孩兒十指緊握時候的觸感。他眼中的冷厲都去了幾分。
他朝衆人颔首,道:“衆卿家免禮平身,坐下與朕說,這幾天來,朝中如何?”
陳賢照則道:“朝中一切平穩,臣工都在等陛下還朝。皇上,太醫已在隔壁等候,不若先讓太醫給皇上治傷。”
楚茗正要說宣,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裹着水梅疏的布條。
他的眼神一閃,改口道:“給朕拿些治內傷內服的藥就行。”
看陳賢照一臉擔憂,又道:“她……那女子服侍得尚可。”其實比尚可要更好一些。
他的眸子一動,眼前浮現起她的一颦一笑,嬌媚中透着清純,暗香裏似乎裹着噬骨之毒,不知不覺中他竟這般依賴她了。
楚茗盯着陳賢照,方才和緩下來的神色重又變得冷峻:“丞相似乎與她母親有舊?那崔無痕是什麽人?”
陳賢照大驚。這麽多年來,又一位帝王提到了她的名字。
即便當年的人都死了,可是這二十年裏,幾經變亂,崔無痕卷入的當年慘劇,牽涉的人着實太多,一個不留心,就會再次掀起腥風血雨。
陳賢照看着眼前的冷酷帝王,猶豫了一瞬,最終矢口否認:“微臣,也許是認錯了人了。”
皇帝看着他,陳賢照一派坦蕩,似乎并無隐情。他眸子轉深道:“愛卿莫要欺瞞于朕。”
陳賢照忙又要跪倒,皇帝淡淡道:“罷了此時朕不問了。韓承業在哪裏?”
此時水梅疏與水霜月敲着院門:“我們回來了,開門,茶水來了。”
皇帝看了屋中衆人一眼道:“都起來。一會兒記得莫要洩露朕的身份。”
陳賢照拱手道:“皇上,此女既然身份不明,就不要再讓她近前侍奉,以免危及龍體。不若将她扣在此處,等查清楚了她的底細,再行處置。”
楚茗目光變的極冷,屋中好像瞬間寒風凜冽。衆人都不由一抖。唯有陳賢照毫不畏懼,仿佛一無所察。
皇帝冷哼了一聲道:“你等無用!一問三不知。說不得還得朕親自來查問!”又道:“莫要打草驚蛇。朕自有主張!”
陳氏父子無奈地望着面無表情的皇帝。他這是找不出什麽像樣的理由,就強行以勢壓人了?
水梅疏已經走了進來,覺得屋裏氣氛不太對頭。
她忙柔聲問時楚茗:“身上可舒服一些了?”時楚茗聽她軟語相詢,方才那冷厲的模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半靠着軟塌,看上去竟有了幾分虛弱。他擡手道:“與朕……與我斟茶來。”
水梅疏忙斟了茶,遞到他手中。而水霜月則擠在了軟榻上,坐到了他懷中。
她手中捏着一枚蜜餞:“表哥吃這個。方才和尚給我的。”
衆人在一邊看得連連抽氣,冷汗直冒。天哪,這小姑娘不要命啦?看清楚啊,這一位乃是天潢貴胄,最尊貴的皇帝陛下,他是你哪門子表哥啊?
時楚茗嗅了嗅,味道似乎不讨厭,張嘴就吃了。
衆人看得眼角抽搐,這是什麽光景?這還是那個對味道挑剔無比的皇帝嗎?
方才他不是還在陰沉沉地問那女子是誰家暗子嗎???
怎麽就這麽大大方方地又喝茶又吃蜜餞啦?
陳賢照的護衛,看到這樣的情景,就想要出聲阻止,這太危險了啊。陳賢照忙打個眼色,讓他閉嘴。
陳賢照方才那隐隐的猜測終于成真了。
他額角跳了跳,看皇上的态度,這女子也許能保住命。只是他不由更加憂慮了。
崔無痕一生飄零,方才他還想,若這女子真是無痕的女兒,他定要護這孩子一生周全,為她擇一良婿,讓她此生富貴綿長。
陳賢照看着皇帝望着水梅疏的目光,心中微嘆,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楚茗望着水梅疏,手指一動想去拉她,又看到了這一屋子偷偷打量他的人。他忽然覺得這屋中衆人都十分礙眼。
他咳了一聲,皺眉頭道:“怎麽雜味這麽重?”
水梅疏驚訝,他方才在那萬人之中,也沒有抱怨。如今這禪院幽靜,怎麽倒挑剔起來了?
衆人不敢違逆他。陳賢照站起來道:“……這位公子需要休息。你們安心在此吧。我去別的院中看看。”
水梅疏忙道:“這,如何使得。”
時楚茗卻拽住了她的袖子,皺着眉頭的模樣,有幾分虛弱。水梅疏只能紅着臉道:“多謝先生。”
衆人都低着頭,皇帝這樣裝柔弱,實在是沒眼看。
時楚茗可是戰場上的殺神。他去歲禦駕親征之時,萬軍之中直取敵酋頭顱。如今他做出這般模樣,太不可思議了。
陳賢照和陳瞻傑從院中出來。
陳瞻傑撲哧一聲笑了:“爹,皇上這究竟是何意?他若懷疑那姑娘身份,抓起來拷問不就得了。他現在是在做什麽?”
陳賢照瞪了他一眼:“你二十了,連皇上這樣厭惡女子的人,都開竅了。你還這個樣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嫌土氣,要自己相中才算。晃了這麽幾年,你相中誰了?”
陳瞻傑笑了道,摸摸下巴道:“我覺得方才那個暗探姑娘就不錯。她掀了帷帽,定然是個絕色。說話也好聽,又那般溫柔體貼。”
陳賢照心中一嘆,未置可否。如今他也不知道皇帝的打算。他看了看兒子道:“你想好就是她了?若她被皇帝厭棄,你還願意娶她嗎?”
陳瞻傑一愣:“爹,你是我親爹嗎?”
陳賢照不理會他,準備去找大将軍韓承業。陳瞻傑從後面追上了父親:“爹,那等她摘了帷帽,我再看看。爹,你與那崔無痕是什麽關系啊?”
房中水霜月乏了,去那禪床上躺着了,一會兒就睡着了。水梅疏摘下了帷帽,輕輕擦着頭上的汗,今日十分炎熱。
時楚茗望着她晶瑩白皙的臉頰,黛眉似月,眼波如水,伸手将水梅疏摟在了懷中道:“現下這樣不好嗎?你跟我走吧。”
水梅疏只覺他身上的熱氣透進自己心裏。她不再掙紮,任自己靠在他懷中。相聚的時光,一寸寸從指尖流過,這一別之後,也許相見無期。
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臂膀,她擡頭望着他,眼中都是不舍的眷戀,可她口中說的卻是另一番堅定的話。
“你我終不過是萍水相逢,自将各奔東西。你有你要做的事情。而我也要等父兄歸來,要将妹妹養大。”
時楚茗雖然對這個答案早有準備,但是真聽她說出來,還是瞬間渾身散出冷氣。
他收緊了手臂,将她緊緊擁在了懷中,在她耳邊咬牙道:“果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水梅疏忍不住伸出手臂,同樣用力地擁住了他。
她閉上眼睛靠在他胸口,只覺心中又甜又苦,又酸又痛。就這樣放縱片刻好了,就這樣靠着他好了。
這一輩子,她也可能就有這一刻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