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歲初夏
宸華殿是個冷宮,位于內廷的西北角,偏遠冷落,荒蕪破敗。坐西朝東的屋子年久失修,待得日頭落入西山便昏暗下來,尤其這等陰雨連綿的天氣,沒過酉時就得點上蠟燭取亮,屋裏卻還是昏暗潮濕得很。
賀琳琅坐在窗邊的小案旁,将錦盒裏的兩本書拿出來,湊近燭火細看。因連日陰雨,屋裏又氣悶潮濕,書頁上已生了許多黴點。
她拿着娟帕細心擦拭,破敗的殿門卻吱呀作響,打斷了外面連綿的細雨聲。
微微擡了擡眼睑,看到一角明黃的衣袍。琳琅厭惡的低下頭不願看他,那人的聲音卻是避不開的,“徐朗昨晚強闖宮禁,已被朕下令處死,徐家剩下的人也都入了奴籍。”
琳琅穩坐不動,緊緊咬着牙關。
“說起來真是好笑,敗軍之将,居然還妄想帶你出宮。”皇帝的聲音中盡是冷嘲,“還有你那位大哥,說是死在了流放途中。”
窗邊的女子依舊垂頭不語,然而帕子卻已被緊緊捏做一團,只聽皇帝續道:“對了,你父親受不住刑,也在獄裏自盡了。”
這消息如同炸雷轟響,賀琳琅身子巨震,終于忍不住擡頭罵道:“朱成钰,你這個禽獸!”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強自抑住眼中淚花,目中怒火燃燒,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積年病弱,哪裏真有力道去與他厮打,縱然恨也是有心無力。
皇帝竟然笑了:“長氣性了啊,目無君上大逆不道。”
“賀家已經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徐家也是一敗塗地,你還要怎樣?”琳琅霍的站起身,手中書本沒拿穩,“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你那位表哥,秦懷玉,朕打算把他流放到南疆。”
這是要株連麽!琳琅抓起旁邊盛着冷茶的木杯朝他摔過去,“禽獸!是不是賀瑾瑜的主意!”
“狡兔死走狗烹,他早該想到。”皇帝得意笑了笑,輕巧的避開茶杯,已是轉身往外走,“等着吧,朕會經常送來消息。”門扇砰的關上,屋裏乍然安靜下來,窗外的雨點卻愈發急密,敲得窗紙劈啪作響,似要将其穿透。
琳琅渾身顫抖不止,指節已然泛白。
朱成钰,賀瑾瑜,這兩個禽獸!她狠狠的将旁邊的食盒打翻在地。
一個是她的夫君,一個是她的堂姐,卻都是人面獸心、忘恩負義的混賬!然而如今奸人得志,她縱使再恨也無力對抗。怪只怪她當初瞎了眼,竟然信了朱成钰的花言巧語,嫁入朱家,然後眼睜睜看着朱家借着她外祖的勢力氣候漸成,攻入京城,将保皇的徐家擊潰,而後廢帝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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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和賀家都是保皇一派,自然與朱家水火不容,朱成钰登基後便開始斬盡殺絕,而後不時将消息帶給她這個廢妃,仿佛折辱她能叫他高興一般。
更加可惡的是賀瑾瑜,眼瞅着家族衆人被朱成钰逼死,她卻入宮封了貴人,夥同新帝一同迫害舊黨,冷血之至!
琳琅只覺胸中堵塞,自小纏身的寒疾發作起來,她瑟縮在地,意識漸漸模糊。
依稀是那年江南煙雨,朱成钰長身玉立甜言蜜語,輕易捕獲她的芳心。那時以為是覓得佳婿,誰知他是貪圖她外祖家的勢力,狼子野心?
而今再想,悔之晚矣!
屋外雨聲驟疾,琳琅的身體愈來愈冷,慢慢将她的肺腑凍僵,直至無法呼吸。
朦胧中聽到鳥雀的啼鳴,細碎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似乎有人竊取私語,“姑娘還睡着沒醒,要不要進去叫她?”
“再等等,昨兒玩得累了,橫豎今早不必往老夫人那裏問安,晚點再請姑娘起來吧……”外面的聲音随着腳步聲變低消失,琳琅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卻突兀的湧起,她霍然驚醒。
嫩綠底色的雲錦撒花帳頂,若有若無的玉華香味,低垂的軟帳縫隙裏有些微光亮漏進來,投在裏面的一只繡雀上,鮮亮明快。
琳琅想揉揉眼,卻發現原先消瘦的手臂忽然變得白嫩光滑。攤開手,胖乎乎的手掌,拇指上還有包紮傷處的绫羅。
怎麽回事!她猛然坐起身掀起軟帳,有些頭暈。外面丫鬟聽見動靜,連忙趕進來掀起珠簾問候,“姑娘醒了?奴婢這就伺候你穿衣麽?”
這張臉琳琅認得,是她幼時的貼身丫鬟錦屏。她點了點頭,錦屏便手腳伶俐的幫她穿起衣衫。
琳琅呆怔着任由錦屏伺候,錦屏的話她半個字都沒聽進去,目光掃過屋裏的陳設,她的心裏震驚到無以複加。
雖然隔了七八年,這屋裏的擺設她是再熟悉不過的!
窗臺邊半人高的花梨長案是專為她制的,上面擺着硯臺鎮紙,筆架上的兔毫毛筆擺得整整齊齊,幾張淩亂的廢紙是她的塗鴉之作;隔間的簾子挂起,可以看到裏面的博古架上擺着各色奇巧的玩意兒,臨壁的書架上擺着的都是她精心選來的插架之珍;小綠窗被丫鬟撐起,廊下畫眉的鳴叫愈發清晰……
“我這是……怎麽了?”琳琅呆怔地自言自語。
“姑娘睡迷糊啦?”錦屏跟她相處得融洽,語氣随意些,一面幫她穿鞋一面道:“昨兒你跟着大郎到外面去玩,回來的時候直嚷嚷着累,這不一覺睡到了這時候。”她麻利的拾掇好了,旁邊的錦繡已備好了熱水軟巾,服侍琳琅洗漱。
琳琅心裏只是疑惑。
瞧這屋裏的情形和錦屏錦繡的模樣,應該是她十歲時的樣子,可她如今已将近二十了呀,莫非是在夢裏?然而床帳衣物如此真實,錦屏的話摻雜着雀鳴清晰入耳,熱毛巾敷在臉上無比惬意,顯然不是夢。那麽,前一刻的凄風冷雨才是夢?也不對呀,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無比清晰,若是夢,怎會那般博雜真實。
琳琅忽然一個激靈——她莫不是重活了?
向來愛書的她可看過不少話本傳奇,裏面人死而複生的都不少,或許也能有重生這種怪誕的事?一念至此,震驚而外,倒叫她鎮靜了不少。
是或不是,驗證過不就知道了。
梳洗之間略略回思,模糊迷離的印象裏,似乎昨兒還真個出去玩了。大哥哥帶她去了皇城腳下的丹棱巷,選了不少有趣的玩意,思緒一旦串起來便愈發清晰——她今年十歲,這時節四月初夏,正是好時候呢!
十歲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最讓琳琅刻骨銘心的是母親的離世,她由是對父親心生怨恨,執意搬到了江南外祖家。而後一切都發生了偏差,終至無可挽回。
琳琅忽然站起身,也不管頭發還沒梳好,擡起腳蹬蹬蹬就往屋外跑。錦屏拿着精致的發釵連忙追上去,口裏喊道:“姑娘你等等呀,很快就好啦。”
這是賀府內的一處小院落,喚作蘭陵院,一道矮牆垂花門隔出的內院裏住着琳琅,外面的大屋裏住着的則是她的雙親——賀文湛和秦氏。
外面晨光初上,屋檐前的垂絲海棠繁花謝去,冒出幼嫩的果子,垂花門邊蔓延的爬山虎濃綠茂盛,頂上的一架紫藤已然盛開。琳琅踩着臺階踮起腳尖撫摸那一串串紫色的花鈴,随手掐下來初綻的花串捧在手裏,笑嘻嘻的往前跑。
這是個平常的清晨,卻發生了一件不平常的事!
琳琅跑到正屋,丫鬟正端了洗臉的殘水往南牆邊的小水溝裏潑,秦氏身邊的魏媽媽見了她,連忙趕過來:“哎喲喲,姑娘小心些,老爺還沒起呢。”
琳琅可顧不得那麽多,跑進去往左一拐,就見母親秦氏正在鏡臺前梳妝。如瀑的青絲在丫鬟手裏挽着,秦氏一襲高腰長裙,外面批了一件白色透薄的紗衣,隐約可以看到內裏的紅色上衣,平添妩媚風情。
“娘!”琳琅心中激動,撲到秦氏懷裏,端詳她的容貌,微豐的臉龐如畫的眉眼,和前世的記憶一模一樣。思念了十多年的人近在眼前,琳琅鼻子一酸,淚珠滾落。
秦氏把琳琅摟在懷裏,幫她整理着碎發,溫聲道:“是誰惹我們小鈴铛了?大清早的就來哭鼻子。”鈴铛是琳琅的小名,抓周時她一直抓着鈴铛緊緊不放,那會兒她也愛笑,沒事就撥弄帳下的銀鈴格格發笑,秦氏瞧着可愛,便起了這麽個乳名。
正在床邊穿鞋的賀文湛也笑道:“喲,小鈴铛哭鼻子了?讓我看看。”他趿着鞋走過來,躬身在琳琅臉上捏了捏,又随手拿起妝臺上的胭脂向秦氏道:“顏色不錯。”垂眸,夫婦倆相視而笑。
琳琅在旁看着這不經意的溫馨,不由破涕為笑,生出一種破碎後重得圓滿的幸福。
這會兒父母親剛剛重修舊好,那個女人還沒來,一切都還來得及……她擡頭,面前的男子清朗文雅,氣質如玉,真沒法想象他在牢獄中煎熬自盡是怎樣的境況。琳琅想着前世的支離破碎,鼻子酸澀心裏難受,不由抱緊了秦氏。
“這孩子是怎麽了?”秦氏察覺她的異常,想捧起她的臉蛋兒來看看。
琳琅埋首在她懷裏,毫不客氣的将眼淚蹭在她的新衣,過了會兒悶聲道:“我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