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啓蒙之力(二)、也許是因為你沒有弄清楚那些原理

淩晨時分, 夜空晴朗,點點明星清晰可見,空氣冷得十分痛快。

但在秋耕田裏, 地頭壟間處處飄蕩着煙氣, 幾乎把這一大片田地都籠罩了起來。

煙霧中有人影在走動,還有不時傳來的竊竊私語:“真的沒上霜……”

“是不是今晚本來就沒霜?”

“你傻啊?今天晚上多冷啊, 怎麽會沒霜?”

“對。以前有個老奴隸就跟我說過, 霜凍多半都在這種晴夜,越是雲多的陰天,越是不容易上霜。”

“這是為什麽?”

“你管那麽些呢?知道了又怎麽樣?難道監工會少抽你一鞭子?還是多發你一塊面包啊?”

“就是。我們只要聽監工的話幹活就行了,知道那麽多有什麽用。就你說的那個老奴隸,他倒是知道,得了什麽好處了嗎?恐怕人早就死了吧?”

“話不能這麽說, 現在不是伯爵小姐來了嗎?不說別人, 科林不就是因為知道什麽蒜和蔥, 就得到獎賞了嗎?現在多少人弄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往他那兒送,不就是指望也能得獎賞嗎?”

“對對, 還有老約翰, 病都好了, 還在做什麽犁……要不是他會木匠手藝,那咳嗽病誰給他治啊?”

一群奴隸說着,臉上都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有人小聲說:“早知道就學點什麽了……”

“是啊……”

“現在也不晚吧?伯爵小姐以後就是女伯爵,是咱們的領主大人, 只要她在, 那總有機會……”

“你說得容易呢。咱們都是奴隸, 除了會幹活, 還會做什麽?還是老奴隸知道得多。”

“嘿,你這會兒說老奴隸有用了?之前不是說老了最沒用,只是累贅嗎?”

“那又不是我說的,是監工說的!”

“哎,昨天我聽說咱們的監工,悄悄去找老康巴爾了,嘿嘿……”

“幹什麽?也指望老康巴爾跟老約翰一樣啊?”

奴隸們邊說話邊走開了,他們要在每塊田裏都來回巡視,讓柴禾一直燃着——伯爵小姐說了,這煙要到天亮才能散,他們得巡邏一夜。

辛苦是辛苦,但是這田裏的收成有他們的一份呢,他們是在巡視自己的馬鈴薯,自己的口糧,那怎麽能叫辛苦呢?

因為煙霧與夜色的雙重掩蓋,奴隸們沒看見田邊蹲着的人影,直接走過去了。雖然也有點疑惑為什麽這塊地裏沒人巡視,但這不是他們負責的地,煙又很足,他們也就不關心了。

海因裏希坐在田梗上,嘴裏叼着根草葉,聽着奴隸們說着話走遠,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人:“其實奴隸也不笨啊,出了個科林和老約翰,他們就都知道經驗和知識的寶貴了。”

漢克在他旁邊蹲着,像只縮了頭的烏龜,恨不得把自己包在一層殼子裏,對外面的世界不聽不看不問。

可是他畢竟沒有龜殼,而且即使有,龜殼也擋不住聲音,所以他很清楚地聽見了海因裏希的話,尤其是那句“奴隸也不笨啊”。

這話像根針似的紮在他身上,讓他又把頭往雙膝間埋了埋——是的,奴隸并不笨,還有可能比他更聰明,更得主的偏愛。

“你說——”夜色和煙霧都絲毫不妨礙海因裏希的視線,他能清楚地看到漢克的動作,當然也很清楚他受到了什麽刺激,于是很愉快地又給他加了一下,“要是他們知道那個小丫頭竟然得到了神恩,會不會發瘋?”

漢克觸電般地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奴隸們會怎麽樣,他只知道他自己現在快要發瘋了。

是的,那天伯爵小姐講完了如何把魔鹽跟食鹽分開之後,勞拉,那個小奴隸,她得到了神恩——那種淡淡的白光他是不會看錯的,那的确是神恩,雖然很稀薄,但如假包換!

這怎麽能讓他不受到刺激呢?一直以來,所有的人都認為神恩與血脈有關,血脈最高貴的貴族中最容易出現神恩者,之後是平民,再下是貧民,最後才是奴隸。

哦不,可能根本沒有人把奴隸算進去,至少他就沒聽說過,還有奴隸能得到神恩的。就算教會總是說在主的面前人人平等,他們也沒有把奴隸算在“人人”裏面。奴隸都是有罪的、下賤的血脈,就跟那些雙黑的堕落血脈一樣。他們需要用一生來贖罪,并冀望着死時已經贖清自己的罪孽,能得到主的寬恕,升入光明之山,跟其他人一樣獲得永恒的幸福。

漢克當然也是這麽想的。哦,倒不是說他真的思考過奴隸的事兒,而是在潛意識裏,他已經接受了這種說法,默認奴隸是有罪的群體,只有在死後才能得到救贖。

然而現在,他感覺臉被打腫了,甚至腦袋都要被打爆了一樣。一個奴隸,一個才八九歲的小奴隸,她甚至都沒有進過教堂,卻得到了神恩!

漢克很想欺騙自己,說這是因為她虔誠地信仰主,得到了主的恩寵。可是事實擺在面前,勞拉那小丫頭如果有信仰,那她只會信仰伯爵小姐,跟她的母親一個樣!而若論虔誠,難道他漢克的虔誠還不如一個小奴隸?為什麽他的神恩失去之後再未回來,而勞拉卻覺醒了呢?

“哎——”可恨身邊的那個人還不讓他安靜片刻,又用手肘拐了他一下,“你說,那個小丫頭究竟是為什麽得到了神恩?”

漢克不敢回答。他怕說出來,他的信仰就要崩塌。

其實在看伯爵小姐析出那個堿的時候,他也有一種隐約的感覺,可是那時候他是驚恐的,因為魔鹽竟然不需要淨化,而且還有別的用處!

如果魔鹽竟然也有用處,那是不是說魔力也是有用的,也是好的呢?

如果魔力是好的,那魔力的來源——魔鬼,又算什麽呢?

當時他就陷入了驚恐之中,以至于根本沒來得及去摸索和把握那種感覺,然後等他終于想起來的時候,就看到了勞拉身上泛起的聖光。

那一瞬間他就萎了,那種感覺像是剛伸出頭的蝸牛,被什麽驚吓之後又猛地縮了回去,再也不肯探頭。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僅僅是有這種感覺,就已經讓他更加恐慌了,這證明什麽?證明他和勞拉在那一刻同時都有了覺醒的先兆,只是勞拉成功了,而他沒有。

為什麽他和一個小奴隸同時要覺醒了呢?明明是兩個天差地別,毫不相同的人!唯一的相同之處只在于,他們都在聽伯爵小姐講什麽溶解度和結晶。

所以覺醒神恩不僅僅是因為對主的虔誠嗎?所以伯爵小姐也能讓人覺醒神恩嗎?她怎麽能做到的?她甚至沒有提到任何與主有關的事情,沒有禱告,沒有宣講教義,她只是在講一些煉金術的知識!僅此而已……

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會怎麽樣?漢克只想了一下就不敢再往下想了——主啊,您是要讓一個沒有神恩的人來宣揚您的道嗎?還是說,教會所宣揚的一切都是錯的?

海因裏希清楚地感覺到身邊這個人所散發出來的恐懼、疑惑和痛苦的掙紮。這種強烈的感情讓他愉快地翹起了唇角——越來越有趣了,一個能賦予其他人神恩的雙黑?跟着她,還能看到什麽更有趣的事呢?

以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什麽“重結晶”的方法,不是跟中級魔法裏的“類集術”很像嗎?把同類的東西分到一起,不同類的放到一邊——這個魔法方便好用,唯一的麻煩就是手中必須先有一份作為樣本的成品,然後才能歸集。

而這個“重結晶”則不同,甚至哪怕不知道裏面究竟有什麽成份,也能把不同的物質分開來。這些東西能夠溶化于水,所以才用水來萃取,那如果是不溶于水的,是不是可以用別的方法……

勞拉得到神恩的消息被壓了下來,當時在場的人都被告誡守口如瓶,不許向外宣揚。但是,總還是有人會把這個消息往外傳一傳的,比如說何塞。

此時此刻,他正在給馬喂夜草。

倒不是馬夫們偷懶,而是平常喂馬的奴隸們都被調去地裏了,于是何塞自告奮勇值夜班,好讓馬夫們好好休息,白天更好地工作。

當然,也方便他跟金妮小姐說話。

哦,現在金妮是不能說話,她已經在草垛旁邊像木雞一樣站了好幾分鐘了,整個人都是呆滞的,仿佛一個沒了魔晶的魔偶。

然後魔偶活了過來:“真的嗎?你親眼看見的?”

這個問題在幾分鐘之前已經問過一遍了,于是何塞耐心地回答:“真的,我親眼看見的。”當時他就在水晶缸旁邊呢,當然是親眼看到勞拉身上的聖光亮起,絕不會錯!

金妮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這,這怎麽可能呢?那個小奴隸,是不是很虔誠?”

何塞搖搖頭:“長雲領的奴隸……”說真的虔誠也有限吧?而且奴隸連進教堂禱告的機會都幾乎沒有,論虔誠,論血統,奴隸都是最數不着的那種。

“難道真的就是因為學習了煉金術?那我為什麽不行啊?”金妮撲通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我學了這麽多年的煉金術,為什麽就不行呢?難道我還不如一個奴隸?”

何塞站在她身邊,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也許是因為你沒有弄清楚那些煉金反應的原理吧?”

“原理?”金妮喃喃反問,“我沒有弄清楚原理?”

“嗯。”何塞低頭看着她,“你用普通的植物代替魔植,也能制出沐浴水,那為什麽普通植物能代替魔植呢?”

金妮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沐浴水其實用不到什麽魔力,所以使用普通植物就可以。”

“那為什麽要燒成灰呢?”何塞又問,“用植物的汁液,或者晾幹之後搗後的粉末,為什麽就制不出來呢?”

金妮被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當時她首先确定了沐浴水裏根本沒有魔力波動,能夠清潔也絕不是什麽淨化問題,而只是帶走了皮膚外的污垢。由此推斷出,那些魔植完全就是噱頭,并非不可替代。

有了明确的目的,她就開始試着用其它植物加入。什麽榨汁磨粉她都試過,最後的成功是非常偶然的——她弄來的一種藜草,被團裏的小孩子頑皮,一把火都給燒了。

這種藜草是金妮特地找來的,因為它生活在海邊,跟沐浴水中用的一種魔植生活環境十分相似。

生活環境相似,其在煉金術中的作用也有可能相似,所以金妮對這種藜草抱了很大的希望,當時看着那堆灰,她簡直想把熊孩子拖出來揍一頓!

然而揍是不能揍的,再找藜草又需要時間,她只能拿着燒出來的草灰,死馬當成活馬地去做試驗,然後就成功了。

金妮當時以為自己的方向是對的——找到與魔植生活環境相似的植物,取代魔植。這證明了在相似環境中生長的植物,其必然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一種被魔化,另一種沒有罷了。

并且她還有個想法:沒有魔化的植物,是否意味着對魔力的污染抵禦性更強?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應該在有魔力污染的地方多種這些普通植物,能夠更好地抵抗魔鬼呢。

金妮覺得自己的想法已經十分深入了,但現在被何塞一問,才忽然發覺她有很多問題都根本沒有考慮到:比如說,後來她曾用新鮮藜草試驗過,卻沒能煉制成功,只有将它燒成灰,才能制出成品沐浴水。

那個時候,她竟然沒有想一想,為什麽必須把藜草燒成灰?

金妮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很愛思考也很會思考的人,比如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考慮過,為何彩虹河裏的寶石有不同的顏色?她還試驗過把寶石放在火裏燒、鹽水裏泡等等,最終發現有一些寶石,用火燒之後會改變顏色。

就是靠着這種思考的能力,金妮雖然沒有神恩,卻仍舊成了一名煉金術師。或許煉金協會不承認,但金妮自信她不比協會裏那些煉金師差,甚至還更好一些。畢竟她不用神術,也能用魔植或魔獸煉制物品——比如說她現在眼睛裏戴的,就是用多目怪這種魔獸的瞳孔煉制成的“瞳鏡”。

沒有用神術淨化,而是用自制的煉金藥水鞣制之後,多目怪的瞳孔就變成了透明的藍色,質地輕薄柔韌,即使直接覆蓋在眼珠上也毫無不适,并能遮住她原本那兩枚顏色不同的眼珠,呈現出來的就是相同的藍色。

這種技術,至少據金妮所知,還沒有哪個煉金協會有類似的産品。如果她真能被煉金協會所接受,單是這一項,就足夠她拿到正式煉金師的資格,能夠擁有自己的煉金房。甚至如果多目怪的數量足夠多,她還能靠這個賺那些貴婦人和小姐的錢呢。

但是現在,金妮忽然發現自己疏忽的東西太多了,她以為自己搞明白了的那些“原理”,可能并不夠“原”。

“但是你怎麽會……”金妮仰頭看着何塞。這人剛才說的話,簡直比她這個煉金師還像煉金師。什麽時候,一位騎士會考慮鬥氣和劍術以外的問題了?

何塞輕輕咳嗽了一聲:“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我晉級了。”

“什麽?”金妮的眼睛猛然睜大,險些把瞳鏡都崩出來,“你晉級了?成為高級騎士了?什麽時候!”

雖然說何塞這次出來除了尋找龍晶,也是想要借機突破的,可是這也太順利了吧?上回灰羽回團裏的時候都還沒提呢,證明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功。然後從那會兒到現在——這才多久?而且算一算時間,他一直都跟着那位伯爵小姐,壓根也沒怎麽去歷練吧?

想到這裏,金妮的眼睛再次睜大,真的要壓不住眼眶裏的瞳鏡了:“是因為伯爵小姐嗎?”

“是。”何塞不再遮掩地點了點頭,把陸希曾經跟他講過的那些話又重複了一遍,“金妮,四大元素的說法也許并不正确。”

金妮作為一個從來沒有覺醒過神恩的人,對于地水風火四大元素微粒的感受,那是一竅不通的:“我,我以為你跟着她來長雲領,只是因為她有可能拿到了龍晶,跟魔鬼簽訂了契約。而且她還說……”還說要治好何塞的腿。

“有這個原因。”何塞沉默了一下,說,“其實直到現在我也很疑惑,她究竟從哪裏知道的這些……”而且還越來越疑惑了,因為這些道理,教會也不是這樣的教導方法,難道真的是魔鬼的辦法?

可是——兩個人對看一眼,彼此都知道對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麽——難道魔鬼的教導方法,還能促進騎士力量的突破嗎?騎士的力量不是神給予的嗎?更不用說,那個小奴隸勞拉,就是在這種教導面前覺醒的神恩啊!

“金妮——”何塞不自覺地擡頭望着晴朗的夜空,“你說,神真的存在嗎?”?

我不是救世主[基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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