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速之客(六)、神棄者并沒有罪

穆拉這一嗓子, 把所有的人都驚動了,剛趕過來領聖水的奴隸們都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和阿芙拉,有大膽的已經在小聲議論:“他怎麽了, 瘋了嗎?”

就連紅龍都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穆拉夫妻倆昨天晚上剛剛經歷了心靈風暴, 心裏頓時就陰謀論起來——這個奴隸看見他就大喊大叫,是要揭穿面具鼓動他舉報領主的事嗎?

紅龍很想把穆拉的嘴塞起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陸希當然也聽見了這句大喊,頓時皺起眉頭:“怎麽回事?”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了”?那你以前是知道什麽嗎?

“我,我——”穆拉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不打自招,頓時白了臉。這下完了,伯爵大人一定會吊死他的,現在怎麽辦?只有, 只有投奔教會一條路了嗎?

穆拉絕望地轉動着眼珠。眼前的紅龍總是讓他想起面具那張恐怖的臉, 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但是剛才遞給他聖水的那位年輕英俊的牧師看起來非常和氣, 還有旁邊那位年老的——那一定就是苦行主教了!

“主教大人,救救我, 救救我們!”穆拉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撲到柯恩大主教身前, 把正在接受治療疥瘡的一個奴隸都給擠開了, “請您帶我們離開長雲領吧,我,我們願意做您的奴隸, 求求您了!”

紅龍心裏一動,自覺理解了穆拉的舉動——大概是因為接到紙鳥之後他們再也沒跟穆拉聯系, 所以這個愚蠢的奴隸以為他們不再管他了, 所以想求苦行主教庇護。

這可不行……紅龍迅速打定了主意。本來他确實覺得這個奴隸沒什麽用了, 但現在長雲領真的出現了魔鬼, 那可就不一樣了。很有可能,這個魔鬼與女巫是有聯系的,那麽這個奴隸就還有利用價值——假如他能發現魔鬼的行蹤呢?

至于說一個普通奴隸,假如真的發現魔鬼會不會被殺死,那紅龍就不管了。不過是個奴隸而已,能有線索是意外之喜,死了也不算什麽損失。

“柯恩大主教是苦行者,并不收奴隸——”紅龍擔心苦行主教松口,連忙搶先說了一句,“你——”

他是想給穆拉打個圓場的,彌補一下穆拉剛才說出來的話,好讓他能繼續留在長雲領。然而神經已經繃到極限的穆拉,腦袋裏只有一個想法:他不想救我,他嫌我沒有更多的消息給他們……

必須跟着大主教走!穆拉腦袋裏嗡嗡直響,只有這一個念頭無比清晰——是他跟面具聯系的,是他收下了那只紙鳥,是他向外傳遞了魔藥的消息,可是阿芙拉會跟他一起被吊死的!他已經失去了父親、母親和一個孩子,不能再讓妻子一起死了。

“您,求您帶走我妻子!”穆拉死死拉住柯恩大主教的袍子下擺,絞盡腦汁,“他們,城堡裏有個神棄者,他們收留了一個神棄者!我只知道這些了,只知道這些了……”

場地上一陣死一樣的沉寂,這會兒過來的奴隸已經很多,有些人被神棄者這個詞吓壞了;有些人莫名其妙,露出茫然之色,大概還在想哪一個是神棄者;也有人想沖過來揍穆拉:“你這個混蛋!是伯爵小姐救了你的命!”

雖然他們不知道誰是神棄者,但即使伯爵小姐收留了一個神棄者又怎麽樣呢?他們長雲領這些年還不是被教會抛棄了?神不曾眷顧他們,現在好歹有個伯爵小姐來了,給他們帶來了一點希望,為什麽穆拉要把這事說出來?

紅龍有點失望。收留神棄者算不上什麽太大的罪名,頂多只能說這人不太虔誠,跟女巫和魔鬼比起來,這實在沒什麽價值。

但是穆拉已經崩潰了,語無倫次地反駁着那些奴隸:“神棄者就是有罪的!神都厭棄了他們,收留他們就是對主的不敬……”

灰羽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腮邊的肌肉因為牙關緊咬而凸了起來,他正想說話,陸希已經擡起手,示意憤怒的奴隸們安靜下來,然後她低頭看向穆拉:“神棄者就是有罪的?你知道什麽是神棄者嗎?”

穆拉有些神經質地擡起頭,對上陸希嚴肅的臉,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腦海裏再次閃過面具的臉,一個人的臉長成那樣,算不算神棄者呢?

紅龍幹咳了一聲。穆拉怎麽樣他其實不關心,這個奴隸突然發瘋,看來是真的不能用了。但伯爵小姐在說什麽——神棄者就是有罪的?這話什麽意思啊?難道她想說神棄者無罪不成?那豈不是在質疑神明?這種理論可不能容許她宣揚出來。

“伯爵小姐,難道你要說神棄者無罪嗎?這個奴隸說得沒錯,神所厭棄的罪人,你收留下來,就是對主的不敬。”

“是嗎?”陸希本來也不想跟個奴隸辯駁,她就是想跟教會的人辯一辯這個問題,“那我就請問紅龍騎士,什麽是神棄者?我所收留的人,他的腿斷了,經過牧師的治療之後仍舊瘸了,這就是神棄者嗎?請問神厭棄他的理由是什麽?他的罪在何處?”

柯恩大主教的眼皮跳了跳,微微閉上了眼睛。

但是紅龍沒有注意到。伯爵小姐顯然把矛頭指向了他,那他就得駁回去:“他的罪可能不為人所知,但神一定能看得到!”

“所以,你是覺得只要被聖光治療過後未能恢複的人,都是神棄者?”

“當然!”紅龍铿锵有力地說,“教義也是這樣說的,凡無罪者,他向神求告,神必回應他,神必護佑他,他必無恙!”

柯恩大主教把臉轉開了一點,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只有在他旁邊的安東尼注意到了,他還在思索老師為什麽要嘆氣的時候,就聽見伯爵小姐說道:“那麽,如果有個人受了很重的傷,當地牧師治不好他,他是不是神棄者?”

“當然是!”紅龍理直氣壯,“牧師奉神明的意志治療他,無法治好,當然是因為他有罪。”

安東尼忽然明白伯爵小姐的意思了,果然陸希立刻就問:“那假如這個時候柯恩大主教正好苦行到此地,治好了他,那他還是神棄者嗎?他的罪呢?”

奴隸們當中,有些反應快的已經發出了低低的驚嘆,腦子慢的還在思索,但紅龍的臉色已經一下子就難看了起來,因為陸希直接擊中了神棄者理論的最大破綻——治不好就是神棄?那低等的神職人員治不好,高等的能治好,又算什麽呢?這究竟是神棄,還是人棄?

“我們都知道,牧師的治療能力不如主教,主教不如大主教,大主教不如紅衣主教——”陸希很滿意終于找到了這麽一個機會,“這也是為什麽王都會有紅衣主教坐鎮的緣故,越是高級的神職人員,治療的能力越強。既然這樣,為什麽有些人只是沒有機會得到更好的治療,卻要被安上神棄者的罪名呢?‘治不好’,為什麽就變成了‘你有罪’呢?神棄的标準究竟是什麽?又由誰來定下這個标準呢?”

紅龍的表情比吃屎還難看。再讓伯爵小姐說下去,她就要質疑神棄只是神職人員無能的借口了吧?甚至神棄者這個詞,都不能再存在了。

“身份低賤,又怎麽能得到主教和大主教的救治?”紅龍在憤怒之中來不及過多思考,只想讓陸希閉嘴,“難道你不知道之所以身為奴隸,就是因為自己的罪嗎?難道伯爵小姐你,願意跟奴隸一個樣嗎?”雖然這個該死的女巫應該上絞刑架,她的罪比奴隸還更重!

柯恩大主教嘴唇微動,似乎想阻攔紅龍,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只是又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是教會說,在主的面前衆生平等嗎?”陸希笑着反問,“既然主都覺得衆生平等,為什麽紅龍騎士你卻覺得奴隸不配得到更好的治療呢?究竟是教會錯會了主的意思,還是騎士你要違背主的意願呢?”

這是兩頭堵啊!紅龍心裏騰起憤怒的火焰,恨不得現在就聚起一個火球打爆眼前這個女人的腦袋,好叫她別再哔哔個沒完。

陸希對着紅龍微笑。其實教會的宣傳與他們的行事有很多矛盾,只不過大多數人不會細究。有些人與教會的利益一致,所以不願揭穿;而更多的人則是被洗腦太久了,根本不會多想。

尤其是奴隸與窮人,生活痛苦無甚希望,那套“死後幸福”的理論對他們而言很有吸引力,使得他們自發地願意相信這些——生已無趣,若死也沒有希望,那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但是長雲領畢竟與其它地方還是不太一樣的。這裏被教會抛棄已久,這固然造成了某些奴隸——比如說穆拉這種——更深的執念,但也讓更多的人意識到了,教會并不像他們自己宣傳的那麽仁慈,說抛棄他們的時候,也是會抛棄的。

失望了,才會有質疑,這很正常。這塊陣地是教會自己讓出來的,她當然要占領,不然豈不是對不起教會?

當然,紅龍是個蠢貨也是真的,四肢雖然發達,頭腦可不怎麽複雜,至少對于這場突如其來的辯論,他毫無準備,估計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會有人敢公開質疑神棄論吧。

“小姐——”已經有奴隸哆哆嗦嗦地問了出來,“那,那沒被牧師治好的人,并不是被神厭棄了嗎?我的哥哥,當初他被倒下的大樹砸斷了腰……”那時候教會還在長雲領呢,但他喝了一杯聖水之後仍舊死去了,之後奴隸們都說他的哥哥被神厭棄了,以至于連他都被同屋的奴隸們孤立,生怕也沾上什麽罪過。

“當然不是。”陸希暗暗地嘆了口氣,“我們要知道,神職人員也是人,并不是神。他們不是萬能的,限于每個人的天賦和努力程度,他們能夠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的,只要他們盡力治療了,就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沒能治好,是因為他們的能力不夠,而并不是因為傷病之人有罪,更不能直接被扣上神棄者的罪名!”

柯恩大主教再次閉了閉眼睛。伯爵小姐這一番話,聽起來像是在給能力不夠的神職人員開脫——因為他們不是神,不是萬能的,所以治不好病是正常的;但實際上,也剝奪了神職人員以神之名判斷別人的權力——因為不是神,所以不能随便代表神下結論,更不能用神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灰羽的眼睛卻是閃亮的:“伯爵小姐,如果是紅衣主教也治不好的病呢?”

陸希嚴肅地回答:“只要不是神,就有做不到的事。先出現病,然後才有治病的方法,治療永遠是追在病人的後面,所以總有些病,是目前無論什麽人都治不好的,需要去探索和研究新的方法。這是病人的不幸,但絕不是罪。神若厭棄,該厭棄不仁不義不誠不信之人,而不是厭棄不幸之人。”

紅龍沒有柯恩大主教看的那麽透澈,但陸希要推翻神棄者的罪名,就已經讓他感覺到了憤怒:“伯爵小姐,請注意你的言詞!你是在指責教會的神職人員無能嗎?”

這種話對陸希毫無壓力:“那麽紅龍騎士是覺得所有的神職人員都能與教皇比肩嗎?”上綱上線誰不會呢,你能放大到整個教會,我就能給你提到教皇的高度上去。紅龍這種話術,對付那些虔誠的信徒還可以,一頂指責教會的帽子就能讓他們誠惶誠恐,不敢再多說一句。但是輪到陸希,她不但不害怕,她還敢把教皇拉下水呢。

紅龍被噎住了。他當然不敢說一個牧師就能與教皇相比,別看教會整天說什麽主的面前人人平等,其實教會內部等級森嚴,哪兒有那麽多平等?

但他心裏更加憤怒了——不過是個雙黑血統的私生子,但凡馮特伯爵有別的子嗣,她就根本不會得到承認!就是這麽一個女人,竟然也敢提到教皇,她怎麽配,她怎麽敢!

然而他再怎麽憤怒,仍舊無話可說。說到底,陸希敢肆無忌憚地提到大主教、紅衣主教乃至教皇,她骨子裏就沒有對這些人的敬畏,随便扯上他們毫無壓力。但紅龍不敢,在他而言,在這些不敬神的人們面前提到教皇都是對那位冕下的玷污!

紅龍不想說話,紅龍只想爆發血脈,噴一個超大的火球把眼前這個女人燒成飛灰。甚至他感覺自己現在如果出手,鬥氣一定會爆發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強度。

然而不行。紅龍畢竟還有點理智。如果他現在給伯爵小姐一個火球,馬上馮特伯爵就會給他一個陰影,把他直接滅殺在長雲領,而教會還無法給他定罪,因為是他先出手的。

所以他只能按捺着心裏的怒火讓自己閉上嘴,因為再說下去只會給這個女人更多的诋毀教會的機會。

等他們找到她使用魔藥的證據——紅龍咬得牙根發疼,在心裏狠狠地想,到了那個時候,他要親手把這個女人綁到火刑架上去,而且要第一個往她的腳下扔柴火!

穆拉看着紅龍轉過身大步離開,整個人都懵了,随即他看見伯爵小姐打了個手勢,監工面無表情地帶着幾個奴隸過來,把他和阿芙拉架了起來。

這是——要吊死他們了嗎?穆拉絕望地想着,掙紮着還想拉住柯恩大主教的袍角:“阿芙拉,阿芙拉她什麽都不知道……”

“伯爵小姐——”柯恩大主教終于睜開了眼睛,“您要處死這兩個奴隸嗎?”

陸希沉思了一下。其實她沒想處死穆拉。一個被洗腦的奴隸,知道得也并不多,從造成的後果上來說:“罪不至死,送他們兩個去挖礦吧。”

她在黑莓鎮的時候殺過兩個人,那種感覺其實并不好。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對于血腥和殺戮都有本能的抵觸。何況那時候她如果不殺那兩個人,她和妮娜都會下場凄慘,但是至少對現在的她來說,穆拉和阿芙拉死與不死,并不是那麽重要,只要他們無法再向外傳遞什麽消息,就足夠了。

“礦山——”柯恩大主教微微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任由穆拉兩人被拖了下去。但是他的情緒明顯不高,說的話也更少了。

但是奴隸們的情緒卻很有些激動。那個哥哥被樹砸死的奴隸在領了聖水之後,一路走回去,一路向着遇到的人講述伯爵小姐說的話:“我哥哥不是被神厭棄,他只是不幸沒有遇到更厲害的大人給他治療,他不是神棄者!”

這消息像飛一樣立刻傳遍了整個城堡,先領了聖水的仆人們都在議論。他們都知道穆拉說的神棄者是誰,雖然從來沒有人明說,但不少人都悄悄地躲着何塞,怕跟神棄者走得太近,也會遭到神的不喜。

但是現在,聽伯爵小姐怎麽說的,神棄者并沒有罪,只是不幸,遇到的治療者治不好那種病而已。而且,就在旁邊的苦行主教也沒有否認呀,那不就是說,伯爵小姐說的是真的啦?

何塞站在牆角的陰影裏,聽着廚娘高聲大氣地在廚房裏說:“伯爵小姐說的肯定沒錯!”伯爵小姐連做菜都做得那麽好,她說的一定是對的!

伯爵小姐說的肯定沒錯嗎?何塞緩緩把手按在了那塊變形的骨頭上——她是這樣看待神棄者的嗎?那麽有沒有可能,她也能接受一個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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