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不速之客(五)、難道他想在平民裏選出個教皇來嗎
窩棚裏的驚魂一夜沒有任何人知道, 天亮之後,除了根本沒睡的穆拉和阿芙拉之外,其餘奴隸都十分高興地起身, 因為他們要去排隊領聖水了。
老約翰不大高興, 因為幫他一起做車轅的那個小奴隸沒來,影響了他的速度:“急什麽呢, 反正都會領到的, 這個犁可是大家都要用的……”
有人反駁他:“那可是大主教祈福的聖水,能治病能救命的,當然重要了。你這個種地的魔像慢一點做又能怎麽樣?”
老約翰立刻惱火起來,拍着自己精瘦的胸膛:“我也沒喝聖水,不是一樣治好了咳嗽病?聖水晚一點領來也是放着,難道你有病急着等治嗎?那不如請伯爵小姐來呢!種地不重要嗎?不種地你吃什麽!”
那個奴隸不敢說話了。所有奴隸都知道伯爵小姐的煉金藥水救了老約翰, 這樣看起來, 确實跟聖水也差不多呀。當然大主教的聖水還是要的, 多難得呀。可是聖水每個人只有一份,但你能保證自己只受一次傷嗎?等到聖水喝完又怎麽辦呢?還不是要指望着伯爵小姐救命?
“老約翰說得對。”也在“流水線”上做工的一個年輕奴隸坐到老約翰對面, “聖水反正會領到的, 早去也是排隊, 不如先做一會兒活。伯爵小姐說了,趕在地凍之前把它翻出來,明年的好處多着呢。”
長雲領的冬天太冷, 那地一凍上就跟石頭一樣,再過幾天就根本沒法幹了, 當然是抓緊時間。
老約翰高興了:“你來幫我做車轅。好好學着, 我看你的手也挺靈活的, 過幾天說不定就能那個——”
“升崗。”年輕奴隸替他說出了那個新詞。伯爵小姐說, 這就是從簡單的工作位上升到更難的工作位上,到時候得到的獎勵也不一樣呢。而且農具也不只是做犁,以後還會做很多東西,誰有手藝就不吃虧。
年輕奴隸很相信這話。看老約翰就知道了,要是論下地幹活,老約翰怕是累死也沒多大用處,可是他做這個犁,不但自己掙到了更多口糧,還開始管着手下十幾個做犁的奴隸了。所以他一定也要學木工,将來一定比只會出力的人掙得多!
被老約翰這麽一說,有些準備去領聖水的奴隸也不由得慢下了腳步。他們是管種田的,在上凍之前多翻一塊田,明年說不定就能多收成一點。反正聖水每人都會有一瓶,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排隊上,不如先去翻翻地,回頭等人少了再去領聖水好了。
這麽一搞,領聖水的隊伍居然比預想的短了很多,幾乎有點兒稀稀拉拉的意思了。
安東尼站在桌子前面,看着眼前這幾行奴隸隊伍,不知道自己該做出個什麽表情。他跟着自己的老師走過這麽多地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不積極的領聖水的情況。以前,不管是在哪裏,什麽時候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擁而來,争着擠着想要第一個領到手,以至于必須有人來維持秩序,以免相互踩踏反而傷人。
而眼前這些奴隸,當然可能是他們被監工看管久了,并不敢随意擁擠,這是好事。但是,這人數,比之前馮特伯爵說過的少了将近一半吧,其他的奴隸呢?難道會不來?
紅龍也皺起了眉頭。讓所有的人都來領聖水,正好借機檢查,看那個魔鬼有沒有混在長雲領的人當中。而因為苦行主教的聖水所有人都求之不得,那麽如果有人不來,那這個人就是魔鬼無誤!即便不是魔鬼,也是巫師或黑暗騎士之類,總之能抓住一個就行,到時候馮特伯爵就再也沒有借口了。
但現在的問題是,不來的人也太多了吧?長雲領總不能有這麽多魔鬼,說出去也沒人相信啊……
而且——紅龍斜眼看看旁邊的陸希——這位伯爵小姐居然堂而皇之地來了,如果她是女巫,那她還真是膽大呢。
不過,在長雲領的地盤上,即使懷疑她是女巫,紅龍也不敢公然對伯爵小姐做什麽,畢竟她是馮特伯爵已經承認的女兒,那她的身份就是貴族。如今不是黎明戰争時期了,貴族們對教會已經有些不滿,如果貿然對一位貴族小姐出手,立刻就會被有心人煽動起整個貴族團體,這對教會可是不利的。
所以,要麽抓出那個潛藏的魔鬼,要麽就是——找到一些實證,比如公認的女巫魔藥。
這一類魔藥材料包括黑貓的屍體,活人的心髒,曼陀羅花,鱷魚的眼淚,以及一些黑暗的魔獸部件之類,要是能現場抓獲熬制就更好了。
但現在麻煩的是,馮特伯爵居然說他開始研究煉金術了!
紅龍有些煩躁地瞥了一眼旁邊那兩個人。那個只有一張臉的傻瓜牧師在分發聖水,而苦行主教還在順手治愈一些奴隸身上的傷病——這兩個人真以為是來苦行的?有沒有關心抓魔鬼和女巫的事?
尤其可恨的是,對于馮特伯爵提出的那幾個煉金藥水的方子,苦行主教居然沒有反駁。當然,柳樹皮煮水的事兒是記載在《魔藥典》裏的,但這是能公開說出來的嗎?如果柳樹皮可以用,那別的草藥能不能用?如果說只有使用害人的草藥才算女巫,那有些用明顯有毒的草藥治好人的,又算什麽呢?難道毒藥也可以用了嗎?治好了這個,卻治死了那個,這又怎麽算呢?
假如以是否治好為區別女巫的條件,那就很容易被女巫蒙混過關。而且,為什麽要女巫的草藥呢?難道聖水不是比草藥更好?有教會在,為什麽要允許女巫這種生物存在,她們可是魔鬼的仆人,理應清除!
這個道理,紅龍不相信柯恩大主教不明白,但是他偏偏不肯配合,他不反駁,紅龍都沒法說馮特伯爵在煉魔藥,又怎麽抓他的女兒?
現在看來,只能指望面具在暗中查出點什麽,又或者那個往外傳消息的奴隸會有點別的發現?但是,那個奴隸呢,怎麽還不來?這城堡裏的奴隸到底是怎麽回事,有免費的聖水都不積極的嗎?
陸希過來其實是想給海因裏希探個路,看這個領聖水的流程,會不會有什麽聖光掃描之類的探測手段。結果看到的是近乎冷清的場面,忍不住問監工:“沒通知到所有人嗎?”
監工硬着頭皮解釋了一下,聽得紅龍臉都青了。陸希瞄了一眼他的臉色,勉強忍住笑:“讓大家都放下手裏的活過來吧,大主教還要去給城裏的平民分發聖水,我們不要耽誤他的時間。”
監工連忙跑去傳話,紅龍暗地裏磨了磨牙,幹笑了一聲:“看來伯爵大人的鹽藥水真的很好用,奴隸們竟然都不需要聖水了。”
“任何藥水的效用都是有限的。”陸希笑吟吟地說,“不過我們長雲領的奴隸确實沒什麽見識,不知道聖水的好處,畢竟他們大多數人從來沒有用過聖水。”
安東尼本來對這種冷清的場面也有些不滿,但此時聽到陸希這句話,不由得生起憐憫之情,下意識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輕聲說:“我們應該早一點來的……”
紅龍到了嘴邊的反駁被安東尼給噎了回去,險些又閉過氣去——苦行主教帶出來的學生,果然也是個蠢貨,這裏的奴隸沒有聖水不是應該的嗎?聖水怎麽可能給奴隸用。再說了,不是馮特伯爵自己把教會趕出長雲領的嗎?怎麽就變成了他們應該早點來……
真是奇怪,苦行主教總喜歡在平民當中選學生,難道就沒看出來這種人資質有限嗎?該不會因為這家夥長得好看吧?難道他覺得還能從平民中選出一位教皇來不成?
但是礙于柯恩大主教,紅龍也不能說安東尼什麽,只能轉頭把氣撒在灰羽身上:“好好看着這些人,只有你跟魔鬼打過交道,只要能找到魔鬼,教會一定會獎賞你。”
灰羽就站在安東尼旁邊,聞言就點頭哈腰地答應,心裏卻是暗暗叫苦——這要是一直找不到魔鬼,難道就打算把他永遠扣在這兒?那傭兵團那邊怎麽辦啊?當時他怕魔鬼出現在此地,團長和金羽有危險,才想利用這幾個神職人員把消息傳回長雲領,可沒想到他自己也走不掉了,也不知道團長是不是知道他被扣了,怎麽還沒有過來領聖水呢……
被灰羽惦記着的何塞和金羽其實離這裏并不遠。柯恩大主教的聖水是不分身份地位每人一瓶的,因此如金妮這樣的外聘教師也可以來領,但問題是,她不敢來啊。
“柯恩大主教見過我……”金妮感覺自己一個頭兩個大,“從前,家裏曾經請過他給我治病……”可惜,即使是一位大主教,也沒能讓她的雙眼變成同一種顏色,從那之後,家裏就徹底地放棄了她。
當然,那個時候金妮才九歲,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可是以柯恩大主教的眼力,很可能辨認出她的身份,那她豈不是露餡了嗎?
“馮特伯爵難道會相信我毫無惡意?”金妮煩躁地抓着頭發,更糟糕的是如果馮特伯爵查到她“金羽”的身份……然而她又不能不去領聖水,因為這更會讓人懷疑——聖水哎,誰不願意要?除非是魔鬼或者魔鬼的仆人吧。
當然,金妮不是女巫,可是她是個傭兵團成員——在某些人眼裏其實就跟女強盜差不多了。一個女強盜隐姓埋名僞裝身份來到長雲領,你說只是為了來教導伯爵小姐,你問問長雲領的人會相信嗎?
何塞皺着眉頭,半晌才說:“今天晚上我們一起離開,帶着灰羽。”
“離開?”金妮驚訝地擡頭,“這不行!你的腿——”
“我的腿不治也并不妨礙什麽。”何塞冷靜地說,“我們三人一起離開。反正本來也要回去處理黑羽的。”
“但是本來你還可以回來……”何塞找借口離開幾天,跟三個人一起失蹤是完全不同的。
何塞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向陸希的方向看了一眼:“算了,我們本來就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神棄之人,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改頭換面而活。現在想來,原本他還想把團裏的人都帶到長雲領來,可能還是天真了一點吧,畢竟從開始他就騙了她。
金羽十分舍不得這個機會。伯爵小姐說能治好何塞的腿啊!并且現在苦行主教也在。
“別想了。”何塞冷冷地說,“苦行主教不會給一個神棄者治病的。現在我先送你走,然後發現你失蹤之後城堡裏一定會去搜索,我正好趁亂跟灰羽離開。”
金妮一臉的悵然:“我還沒弄明白那個勞拉為什麽能覺醒神恩,也還不知道那些雪雀脂油是用來做什麽的……”還有為什麽田地能增産,煉金術究竟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神恩,好多謎她都沒有解開,真舍不得走啊。
何塞哭笑不得。金妮對煉金術的執念真是讓他無可奈何:“你回去也可以自己鑽研。”
“不——”金妮喃喃地說,“我覺得,伯爵小姐的方法跟我是完全不同的,我有這種感覺……”如果能多看看,也許會受到極大的啓發,畢竟她現在就已經從她分離魔鹽的方法裏得到了靈感,對于配置翠綠藥劑仿佛都有了一點兒方向。可是她還不明白原理,所以這靈感也只是偶然的,如果能夠掌握原理……
何塞沉默了。難道只有金妮得到了靈感嗎?他不是同樣得到了啓示嗎?如果能夠留在長雲領,或許他也可以……
“去收拾東西吧。”何塞壓下一點隐秘的念頭,“趁着現在沒人注意。”他是傭兵團的團長,還要為團裏的人負責呢。
穆拉和阿芙拉兩人就是這時候過來的。夫妻兩個一路上相顧無言,直到能看見分發聖水的人,阿芙拉才小聲說:“我,我們怎麽辦啊?”昨天晚上他們倆對那個魔鬼一樣的人告發了伯爵小姐,還能再留在長雲領嗎?
然而穆拉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從來沒想到面具會變得那麽可怕,教會的大人怎麽會是這樣呢?他,他确實害怕了,真的可以投靠教會嗎?教會真的會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嗎?
兩個人幾乎是彎腰低頭地走到桌子前面,接過了盛在小皮袋裏的聖水——嗯,這兩個小皮袋其實是某種魔獸的蛋蛋,長雲領的人習慣用魔獸的身體各部位制做大大小小的袋子,比如用胃或者膀胱來裝水,畢竟這種材料在長雲領要比陶器木器之類常見多了。
安東尼把這兩個蛋蛋袋交出去的時候也有些想要嘴角抽搐,他們只負責聖水,裝聖水的容器則由當地提供。這幾年他見過教堂最常用的陶管,也見過竹管、樹皮管甚至石頭鑿的小杯子一類的容器,但是這種蛋蛋制品就真是——大開眼界。
不止他,灰羽也不免多看了一下這幾個袋子,作為男人,這個時候多少有點心情複雜。
不過紅龍卻沒注意到這兩個袋子的特殊之處,因為他認出了穆拉。面具到現在都沒有動靜,也許是沒找到這個奴隸?于是在穆拉接過聖水之後,他有意無意地向前挪動一下,擋住了穆拉的去路。
穆拉心不在焉地擡起頭,卻猛然愣住了。那天夜裏他跟面具說話的時候,紅龍其實就在旁邊,雖然他沒有開口,但穆拉借着教堂門縫裏透出來的光線,大致看到了他的側面輪廓。
有一件事穆拉沒有對人說過,他對于人的輪廓記得特別清楚,盡管當時只是匆匆一瞥,但因為知道是教會裏的大人,所以他還多看了兩眼。于是,哪怕現在的光線和角度都與那晚不同,但穆拉還是準确地認出來,這個人就是那個人,他跟面具是一起的。
面具猙獰的臉陡然又浮現在了眼前。不僅僅是因為那張臉撕裂得太可怕,更是因為面具那種瘋狂的野獸般的眼神,他在看着穆拉的時候,根本就不像一個人在看另一個人,而像是饑餓至極的野獸在看着自己的獵物。
而這個人跟面具是一起的!
在穆拉眼前,紅龍那張還算是有幾分英俊的臉猛然被一張撕裂的臉孔代替了,他一個哆嗦,連手裏的聖水袋都落到了地上,下意識地大喊了一聲:“我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