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思思姐,我們先走了。”

“好,一路小心。”

陳思收起桌上的東西摞到一旁,拿了自己的包往外走,發現梁瑞廷的助理還在清理辦公室裏的滿地狼藉,辦公室玻璃門上黏着幾根茶葉。

說起來,這還是半個小時前的事。梁瑞廷聯系了張思端,與他商談賠償茅子俊的事,張思端一聽到這件事就皺眉,嘟囔着要往外走,被助理給攔了。

張思端并不是脾氣好的主,見好說歹說都沒用,就在辦公室裏亂砸東西,陳思當時在外面,還是回來才聽說這件事的。

保安把張思端趕了出去,而梁瑞廷看上去并沒有很意外,只是不斷地揉着眉心,仿佛不知疲憊。

“他答應了?”

“他不得不答應,我告訴他茅子俊一家要出國,急需要錢,得不到的話他們可能會去他公司找他,會帶去什麽影響就不知道了。”

“你這麽說吓別人還真是不像你。”陳思無奈地笑,“那這件事就了結了吧?拖了這麽久,我終于可以拉着你加班了。”

梁瑞廷盯着地上一只摔碎了的茶杯,輕輕嗯了一聲:“嗯,結束了。”

梁瑞廷不在辦公室裏,陳思有點擔心他,問了助理,說是下班回家了。陳思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給梁芷汀打也是一樣的情況。

因為工作原因,梁瑞廷的電話應該一直保持開機,但當陳思打去第二個時,電話裏響起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她皺起眉,嘆了口氣。

梁瑞廷回了家,他回的是梁家,而不是自己的住處。上一次回來還是年初過節時,他在家裏住了兩天,大年初三就走了。聽梁芷汀說,老頭子氣得一連好幾天都在說他的壞話,跟個小孩子似的。

他今天會決定回去,主要是因為已經臨近年底,事務所裏馬上就會變得非常忙,而他可能過年的時候都沒有辦法回來。前幾天接了一下梁媽媽的電話,聽聲音感覺好像人是生病了,但問起來又不說,他就想着今天回來看看,順便拿點東西去自己的住處。

主觀上他并不希望會碰到梁父。畢竟他倆自他十幾年前出櫃之後就再也沒有好好說過話,有的時候在飯桌上光坐着就能不聲不響地演出一場嚣張跋扈的大戲,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常常讓梁芷汀頭疼得不行。

梁瑞廷停好車,接了門鎖進屋,在玄關處換好了鞋。還沒有進去就聽見客廳裏面有電視的聲音,聽聲音不像是什麽言情泡沫劇,應該不是梁媽媽在看,估計是梁父。這個點沒有出門去學校溜達竟然在家裏看電視,梁瑞廷說不上來是自己運氣不好還是怎麽樣,怎麽就不偏不巧地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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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認命似的往客廳裏走。梁父一眼就看到了他,面無表情地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梁瑞廷看不出自己的父親心情是好是壞,只好趿拉着拖鞋走了過去。

“還記得回來?”

“看看媽……還有您。”

“把最後三個字去了吧,我還不知道你?你能主動回來看我?哪次不是芷汀勸你你才來的。”梁父頓了頓,拿起遙控器把電視給關了,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外面風掠過樹木帶起的嗚嗚聲。

梁父看着他,早就不顯年輕的臉上眉頭擰在了一起:“你還是打算跟我犟?”

“十幾年了,您還不清楚嗎?”

“三年了,當初的教訓你沒吃透?”

梁瑞廷啞然,深知梁父教書育人大半輩子,說起東西來頭頭是道,嘴上他肯定理論不過,幹脆閉了嘴。

兩人相顧無言了快半分鐘,梁父才站起來,抄着手問他:“今年過年,你什麽時候回來?”

“還有兩個多月,事務所的行程沒有完全确定,不清楚。”

梁父嘆了口氣:“你早點回來吧,你媽媽挺想你。”

梁瑞廷見他回了房間,這才溜回自己屋去。東西都收拾擺放得整整齊齊,屋內一塵不染,可以看得出梁媽媽是下了功夫打掃的。

可他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回來住不過一個星期,打掃的這麽幹淨,最後也還是要落灰。

梁瑞廷覺得胸悶,拿了一些東西往外走,在玄關處和買菜回來的梁媽媽撞上了。梁媽媽驚訝地叫了一聲,很快抓住他的手:“瑞廷?”

“媽,我回來看看您。”梁瑞廷笑笑,“您還好吧?”

“挺好,都挺好。”梁媽媽拍了拍他的手臂,蹙眉到:“沒好好吃飯吧,你看你都瘦了,以後多回來,媽給你補補。芷汀說你最近忙,你是不是忙得連飯都不吃了?”

“哪兒能,記着您的囑托,我有好好吃飯的。”梁瑞廷抱了抱她,“謝謝您。我還有事,下次再來看您。”

他回到車內,因為離開太久,裏面的暖氣已經散了,他也沒有再開空調,把東西放到一旁,搓了搓手指呼出口熱氣。

翻出手機,摁了兩下屏幕沒開,他想估計是沒電了,就找出充電寶給充上電。側頭在車窗上吹氣時,玻璃上蒙了白乎乎的一片,讓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自己的眼睛。

行将破碎的光。上一次見面時,鄭韞是這麽形容他的。

梁瑞廷伸出手,在車窗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瑞廷。聽梁芷汀說,給他取這麽一個名字,是希望他像瑞雪下的豐廷,永遠明媚如光。

他好像沒有做到。梁瑞廷手指一頓,把這兩個字抹掉,改成了“叡庭”。他想起前不久見到的梁叡庭,進步已經很大了,身邊朋友好像也多了,如果說梁叡庭之前是一顆死星的話,現在死星上已經有了生機。

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梁瑞廷收回手,改為拿起手機,開機後運營商就發了條消息提醒他陳思之前打過電話,他給陳思發了條消息告訴她自己沒事,又翻了翻未讀信息。

一共兩條,都是梁叡庭發的,內容很短,兩條信息中間隔了半個多小時。

-我接到我哥的電話了,謝謝你。

-闫老師好像臨時有事,代課老師換成其他人了。真可惜啊。

闫溫臨沒有教他啊。梁瑞廷呼出一口氣,想,那是不是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呢?

沒有任何見面的理由,連聯系都斷了話,的确不可能再見面吧。

梁瑞廷思索良久,終究一個字也沒回過去。

陳思說要拉着梁瑞廷加班,但到了點還是會放他回去,反倒是梁瑞廷自己天天賴在事務所裏不走,總是等全部人都回去了才離開。

他一個人在黑暗裏穿梭,辦公區的最後一盞燈也因為他的離開滅了下去。于是他就好像被扔進了一張不透風的細密的網,甚至看不到電梯上跳動的指示燈,連呼吸都被桎梏在這張網裏,龐大的黑暗侵蝕了他。

梁瑞廷站在電梯前,手撐住了一旁冰冷的牆面。他呼呼喘着氣,覺得好像有一只手牢牢攢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生出了窒息般的痛感。

他如同枯竭的河邊岸上的魚,不斷掙紮,最終在痙攣中徹底失去了呼吸。

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錯事。他明明答應過梁叡庭可以随時聯系自己,可當面對梁叡庭發來的短信時,他卻無一例外選擇了讓它們石沉大海,不予回應。

他像是突然倒退了幾年的時光,回到了三年前那個脆弱而茫然的自己身上,被濃霧包裹住,身上只有行将破碎的光。他亦像是一個殘次品,那次的創傷更像是永久地刻在了他的心扉上,每當他嘗試去打開枷鎖時,往事就會紛沓而來,如同冬日裏紛紛揚揚的雪花。

他走向了梁叡庭,卻又因為自己的害怕而退開了。這樣的做法,比祝之遠的做法更讓人痛苦。

他傷害了自己,禁锢了自己,同樣也在另一個“梁瑞廷”的身上留下了痕跡。

“你最近來的很頻繁,而又說不需要我的疏導,只想找個位置睡覺。”鄭韞給梁瑞廷倒了杯水,坐到他面前,眉眼輕彎,帶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瑞廷,出了什麽事嗎?”

梁瑞廷:“有點失眠而已,沒關系,過幾天就好了。”

“在一個醫生面前說這種話,你會讓我覺得很挫敗。”鄭韞笑笑,端起自己的水杯,杯沿在唇邊轉了一圈,“你之前說知道症結是什麽,我還以為這一次會好一點,沒想到比上次要更嚴重。”

“上一次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樣,你說你對祝之遠其實并沒有喜歡到不可自拔,可你就是非常痛苦,感到壓抑,精神上的折磨讓你如墜深崖。你希望我治好你,但直到你逐漸好轉,你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樣,症結是什麽。”

“這次我知道。”梁瑞廷嘆了口氣,仰面靠在椅子上,“可我覺得還不如不知道。”

“說說看。”

“我後來想過,當時自己可能只是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彎,人就卡在了那個位置,別扭得很。我覺得很煩悶、焦躁,并不僅僅是因為祝之遠,更是因為我自己的狀态。”

“我有點輕微強迫症,你知道的。潛意識裏,我不希望自己出現那種脫離掌控的狀态,我急需要一個人或是一件事讓我集中注意力,很顯然,我選擇了祝之遠這個人,和他不歡而散這件事。時間一長,這件事就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疙瘩,對我來說可能是件大事,對祝之遠而言就不一定了。”

“可這次又不一樣,這次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我不需要再找一個借口來自我欺騙。同時,我也知道解決事情的方法,但是……”

“你沒有那麽去做。”鄭韞看着他,“你在害怕嗎,瑞廷,你在害怕重蹈覆轍嗎?害怕再次發生和祝之遠那次一樣的事?”

“我不知道。”梁瑞廷閉上眼,“但是他們太像了。他們都和我相差七歲,性格都很幹淨純粹,就連他看我的眼神,都和三年前的祝之遠很相似。”

“瑞廷,不要自己誤導自己。”鄭韞敲了敲桌子,“你這樣等同于進了一個死胡同,不斷地在同一個位置繞圈,最後還是出不去。你撇開別的不談,再好好想想,他們真的有那麽像?”

梁瑞廷睜開眼看着天花板。

梁叡庭和祝之遠,好像并沒有那麽像。

梁叡庭有很多自己的小動作,譬如說話的時候會習慣性地咬手指,以至于他的指甲總是坑坑窪窪。

吃飯的時候他很安靜,看着那些食物的眼神都和常人不一樣,常常會吃着吃着就莫名其妙露出一個笑容。梁瑞廷問他怎麽了,他會笑嘻嘻地回答:“我剛剛克服困難,吃掉了一份自己不喜歡吃的菜。太好了,其實味道還可以嘛。”

梁叡庭有着和他相似的名字,卻沒有和他一樣的感傷過去,對往事念念不忘。他不計較張思端的所作所為,好像過往愁怨都在張思端替他給了賠償後一筆勾銷了。

他的眼睛在看着未來,群星閃耀萬物蓬勃的未來。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堅信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沒有什麽困難可以難倒他。

他和祝之遠是不一樣的。

一點也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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