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園裏人漸漸變得多了起來,也有穿着中學校服的學生,梁瑞廷最終把賠償敲定了下來,又讓梁叡庭先不要急着湊錢,他會去找張思端談。
梁叡庭看着他眨眨眼,點點頭,好像對他給予了自己最大的信任。
梁瑞廷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本來想好要說的話就這麽順利地卡了殼,等他再想說時,一道猝不及防的人聲忽然響起,劃破多年時光沖到他心扉上扣着的鎖前。
梁瑞廷渾身僵硬,坐在法庭上和對方的律師對峙時他都沒有這種感覺,他幾乎不敢扭頭,因此刻意轉得很慢,但幾厘米的距離又能慢到哪裏去。三秒鐘後,他看見了祝之遠。
聽到有人叫“瑞廷”二字時,梁叡庭比他要更快回過頭,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那一瞬間裏他眼裏的東西把祝之遠吓了一跳,好像自己是搶了他東西的罪人似的。
然而只是一瞬,那個無意識流露出的眼神就沒有了,梁叡庭意識到祝之遠叫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身旁的這個男人。
他能感受到梁瑞廷的身體在那一瞬間的僵硬,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得他把梁瑞廷在那幾秒裏神情的變化都收入了眼底。
有錯愕,有憤怒,也有痛苦,更多的是逃避。他似乎并不想見到這個人。
祝之遠剛剛被梁叡庭的眼神給震懾住了,這會兒說話都沒了底氣,聽上去弱弱的:“好久不見,瑞廷。”
不是你這麽叫的。梁叡庭咬着不知何時塞到嘴裏的楓糖,悶悶不樂地想。梁瑞廷叫他的名字時,尾音都會微微上翹,顯出這個人心情不錯。
他一直以來都并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每次張思端這麽叫他,不是要沖他發怒的前兆,就是要到他媽媽那裏告黑狀,長期以往,他一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字就會條件反射地繃起脊背,露出全身的刺。
可梁瑞廷是不一樣的,可能是他自己也叫瑞廷的原因,他每次叫他的名字,都會讓他覺得心裏一顫,跟電流竄過似的,酥酥麻麻的感覺流遍全身。
梁瑞廷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走到了祝之遠旁邊,他們兩人聊了兩句,祝之遠大概是說了一塊兒走走一類的話,梁瑞廷給他發了條你先走的消息,緊接着就和祝之遠一起走上了公園的石子小路。
梁叡庭把糖吃完了,只覺得嘴裏全是甜味兒,甜得他想吐。他挪了挪位置,坐到剛剛梁瑞廷坐過的位置,吐出一口氣。
“我沒想過會碰見你。”祝之遠說,“幾年沒見了?三年?”
“嗯。”梁瑞廷頓了頓,“我不記得了,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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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變了好多。”祝之遠感慨道:“以前你不愛笑的。”
年輕時的梁瑞廷,嚴格來說,是大學時的他,是一個非常不茍言笑的人。當時的闫溫臨經常說他是冷面閻王,方圓十裏沒人敢靠近的那種。
那些女生送的情書,全部原封不動還了回去,精心設計的告白場景,他一去,就用非常嚴肅的口氣跟她們解釋了一遍這麽做有多麽浪費資源。
明明是個文科生,卻一副情商低下的表現。
當時除了闫溫臨,就只有陳思一個人跟他的關系算得上金剛鑽般的革命情誼了,又因為陳思是個女生,不少人都輾轉她把情書往梁瑞廷那兒送,陳思覺得自己都快成梁瑞廷專用中轉站了,有好一段時間見個人就跑。
幾乎大多數的人被拒絕後就不再糾纏不休,畢竟他們這個年紀,對愛情已經不再追求始終如一。除了祝之遠。
祝之遠是陳思接觸到的第一個男性追求者,還是個高中生,她當時看着那厚厚的一摞情書,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複雜,就跟活生生吞了一團泥巴似的,別提有多難受。
“你叫……祝之遠是吧?”陳思神情複雜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我們瑞廷是直的。”
“學姐,你騙我。”祝之遠笑了,“我早就聽說了啊,他跟他父親關系不好。我猜,是因為性向吧?”
“同學,勸你不要擅自打聽別人的私事。”陳思皺起眉,把情書塞回他懷裏,“他這人很犟,我覺得你不适合他,你看着就愛玩,會傷了他的。”
陳思一語成谶,當她得知梁瑞廷真跟祝之遠那小子在一起時,她氣得指着梁瑞廷的數落了他快半個小時,拎起包就走了,從此直到梁瑞廷和祝之遠鬧掰,她都沒跟他說過話。
梁瑞廷在心裏記着鄭韞的話,這會兒和祝之遠重逢,他才突然發現,三年前倍受折磨的只有自己,祝之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以為他們是不歡而散,祝之遠以為他們是好聚好散。
現在祝之遠已經不是高中生了,但性格比起三年前還是差不了多少,一路都在和梁瑞廷聊學校裏的趣事,時不時笑一下,如果不是梁瑞廷的表情實在太平瀾無波,路人八成會以為他們是好朋友。
祝之遠也不是傻子,很快就發現了梁瑞廷的心不在焉。他停下步子,拍了拍梁瑞廷的肩膀:“你看,你也不必很介意當年的事,感情這回事,有誰可以從一而終一輩子?你現在不也過的不錯,剛剛那個男生是你的現任吧,嗯……恭喜。”
“祝之遠。”梁瑞廷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你的感情觀不要加在我身上。我先回去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繞到了公園的另一頭,梁瑞廷如果要去取車,從中間直接穿過去是最近的距離。但梁瑞廷想了想,還是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他猜,梁叡庭可能還沒有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梁瑞廷揣在口袋裏的手握了起來,他停在長椅前,看着面前這個抱住膝頭,頭埋在胳膊彎裏,好像已經睡着了的人。
“叡庭。”
梁叡庭本想着過一會兒再走,覺得有點冷,才把自己給蜷縮起來抱着膝頭,誰知道太困,竟然一不小心打了個盹。
他聽到有人叫自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又想起以前自己因為答應慢了被張思端訓斥的場面,連忙從長椅上跳了下來,都沒看清年前人是梁瑞廷,直接低低地說了一聲我在。
“聽不出我的聲音了?”梁瑞廷被他的反應逗到了,沒忍住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我不是張思端,不會罵你。”
梁叡庭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懊惱地拍了自己腦門一巴掌,正要習慣性地道歉,餘光瞟到梁瑞廷的表情,覺得他看上去好像有些疲憊。
“叡庭,我們坐一會兒再走吧。”
“好。”
他們重新坐到椅子上,和之前那次一樣胳膊貼着胳膊。梁叡庭被料峭寒風吹得眯起了眼,他剛想問梁瑞廷冷不冷一邊肩膀就往下一沉——有人靠了上來。
梁叡庭動都不敢動,像是生了鏽的轉盤一樣慢慢地扭過頭看着頭埋在自己肩膀上的梁瑞廷。他沒有說話,梁瑞廷也沒有。
“那個,怎麽了嗎?”梁叡庭敏感地察覺到梁瑞廷情緒不太對,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頭,又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對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做好像不太得當,連忙把手收了回來。
梁瑞廷還是沒有做聲。梁叡庭的衣服上有一股洗衣液的味道,清清亮亮的,他沒忍住,鼻翼煽動了兩下。
梁叡庭動了動另一側的手,試探性地又叫了一句:“怎麽了嗎?”
他不知道梁瑞廷怎麽了,但他知道,梁瑞廷的情緒是因為祝之遠的突然出現而變成這樣的。
他突然挫敗。因為和茅子俊的矛盾,梁瑞廷每天上午和他見面,可以說了解他所有的過去,可他卻對梁瑞廷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梁瑞廷和祝之遠是什麽關系,不知道梁瑞廷為什麽最近狀态不對,不知道為什麽有時梁瑞廷的車上會出現心理診所的定位,不知道前段時間梁芷汀給梁瑞廷打電話時,梁瑞廷為什麽會突然情緒低落。
所有的所有,他都不知道。
梁瑞廷情緒收的很快,沒多久他就重新起身,叫了梁叡庭往停車的地方走。梁叡庭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背在身後的手握了起來。
他想知道。祝之遠是誰,梁瑞廷為什麽會需要去心理診所,前幾天他們在事務所聊天時,路過的陳思為什麽會提醒梁瑞廷少吃安眠藥。
他想知道。
就像初見時,他想知道梁瑞廷的名字是哪幾個字一樣。
梁瑞廷在聯系張思端。張思端對他還挺客氣,在短信裏允諾下來明天會和他見面,梁瑞廷沒說是什麽事,免得這家夥到時候放他鴿子。
等他注意到梁叡庭沒跟上來時,這家已經落後了好多,一個人站在樹邊,頭發上沾了些雪。
梁瑞廷一愣,沒想到竟然下雪了。
還有一個多月,這一年就該過完了。
“你最近怎麽了嗎?”梁叡庭站在原地沒動,一雙眼睛卻一直看着他。“你好像……很累。”
“天天被陳思捉着加班嘛。”梁瑞廷打趣道。
梁叡庭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梁瑞廷沒說話。
梁叡庭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已經越了界,而梁瑞廷也根本沒理由一定要回答他。
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小步跑到梁瑞廷身邊,擡起頭:“對不起,我剛剛問多了,你別介意,我……”
“叡庭。”梁瑞廷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眼裏似乎有光,卻又被不斷落下來的雪花打得零零散散。“闫溫臨下星期會教你們,做臨時代課老師,他是我的朋友。我下周開始會很忙,你的事情我會在這周內結束。以後如果你想找我又聯系不到的話,可以去找他。”
梁叡庭聽過闫溫臨的名字,乖乖點了點頭。他一直在猜梁瑞廷什麽時候會不再和他見面,原來就在一個星期後啊,怎麽會這麽快呢。
“他如果調侃你什麽都不要聽。”梁瑞廷說,“有機會的話,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吃飯的。”
再次回到車上時,氣氛和來時明顯有所不同,梁瑞廷把後座上的一個盒子遞給梁叡庭,說道:“我姐姐送給你的,提前給的聖誕禮物,她說希望你能喜歡。”
“幫我謝謝她。”梁叡庭接過盒子放到腿上,眼睛一閃一閃的,“我現在可以看看嗎?”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試下碼,我怕你不夠穿。”
得到允許,梁叡庭飛快地将盒子拆開。梁芷汀給他選的是一件可以外穿的長毛衣,袖口的位置有她的設計标識,很小,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梁叡庭想到之前梁芷汀給他看的那件衣服,問道:“她上次說還會給你一件的。”
“嗯,主調是青色的,不太适合我,在後面。”梁瑞廷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她一直這樣,我都習慣了。”
“我猜你穿上的話應該會很好看。”
梁瑞廷挑挑眉,笑道:“除她以外,你是第一個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