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卻道潇湘(二)
素手摘星隕,雲畔月生歌。揉弦撚孤韻,喏喏語沉吟。無邊浩淼,凡塵星夜,浩然月色貫穿水天一氣,無限放大融于朦胧水汽中的皎皎廣寒。江上霧氣,籠得一葉扁舟若隐若現,籠得舟上交心的二人不得真切。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可憐人意,薄于雲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
忘清明信手撥琴,尋思拈來幾個調子,口中饒有情感地配上一首詞來,江上月下,對影不孤,仍生生出來幾分凄涼。
扁舟很小,只能勉強讓兩個人面對面坐下,其餘再有動作便不那麽随性。兩人找漁家借來這艘船兒,借一陣風,随它在雲裏霧裏漂泊。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卻塵寰眼睑微垂,星海深眸裏幾多悄然。“你這是為何。”
“好友,我只是看着雲煙瞬息萬變,忽然有感。”食指按住一根顫動的琴弦,引得一聲凄切揚聲,曲終了。忘清明垂袖一翻,将月盈缺收起。
“逝往者煙也,盈虛者煙也。自其不變,則天地不變;自其一瞬,則天地一瞬。”卻塵寰說道,又轉而問他:“還是你覺得此生變數,會難以預測、負盡人意?”
“是。”忘清明如實,“世間幾多玲珑心,道或虛行只因人。不瞞好友,那日離開煉化之境,師尊曾給我第二個指示,除了取來兩樣東西,還有四字谶言:逆潮易天。”
扁舟不知方向地随波逐流,如無根的浮萍。
卻塵寰似乎很享受這種随興随緣的感覺。“兩樣什麽東西,又何謂‘逆潮易天’。”
“東西,是寒鲛骨、四儀生字卷,我在中州多年,并未聽說過這兩個名字,所以暫時無從下手。但‘逆潮易天’,在當下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逆水森域解破封印、卷土重來,‘易天’二字,正可見森域對中州影響之大、破壞之重。唯一的出入就是,‘逆水’與‘逆潮’之別,我能認定,逆水森域只僅僅是冰山一角,而将來重鳴百家将要面臨的确是傾巢而出的異族。”忘清明分析道。
“可你的動作并不快。”卻塵寰如是評價。距離天浮山事件發生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而忘清明的進度可謂鵝行鴨步。
忘清明忽然狡黠笑道:“不是不肯快,是快不得。我此番蹒跚,只為了一個人的表态。”
卻塵寰看了看他,猜想那人:“洛神。”
“然也。”知忘清明者,卻塵寰也。“先以蠱誘使蠻荒皇子進入森域地界、遭受通玄五音襲擊,再借縱橫之手設計通玄,又以蠻荒進犯、蔑視、威脅中州為由,成功将百家聯盟,以此将中州主力盡數牽扯進三十年前的變故。看似無理,實則環環相扣。而洛神兩次以‘影子中的人’這樣明顯的‘僞裝術’促使我調查那場事故,可見她有多急切,急切地等着有人去揭開重鳴萬家的醜陋帷幕。”
“吾聽說,百家結盟的名號由三家決定,而與三十年前重名的‘重鳴萬家’,正是由陰陽提出、通玄附議,縱橫也無反對之聲。”卻塵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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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清明微微颔首,“畢方鎖之變來的本就蹊跷,段非淵的行為毫無緣由,當年以‘天燮、有風自南的覺悟’為理由并不使人信服,否則也不會有如今陰陽的表态。‘重鳴萬家’,不如說是迅速發展的陰陽,打着聯盟的幌子對縱橫進行極端挑釁。而痛失愛徒、內疚封琴的蘭陵君當然也會極力支持。”
“有些道理。不妨說說你的疑惑。”
“第一,段非淵提前發動畢方鎖的理由。第二,陰陽‘以三把畢方鎖封印森域’的方法的來源。第三,森域甘願被封的目的。要知道逆水森域只要不遺餘力,絕對可以吞并半個中州。而坐擁半個中州之後,無懼剩餘百家的攻防。況且,能與中州百家抗衡多時,其兵力、手段、計謀,絕對算得上運籌帷幄,小兒求和之言,難道不是玩笑話嗎。”
卻塵寰凝視對坐好友含笑的眉眼,聽出言外之意:“你該考慮只因為如下原因:第一,你的‘四字谶言’是否早就被三十年前的森域知曉。第二,森域內部是否也發生了重大變故。”
忘清明篤定地點點頭,“所以說,未來的中州,必定是一趟渾水。陰陽禦氏、縱橫段氏,只能存在一家。道玄機,解答天地玄機的道人,你以為兩虎共鬥,鹿死誰手?”
“你這個問題,倒像是變虎為鹿,通玄坐收漁利。”卻塵寰言盡于此,不去看他了,阖眼養神。
忘清明笑着否定道:“诶~不一定是通玄,但一定是區區在下。”擡頭穿過朦朦胧胧的霧氣,看那抹依舊明媚的澄澈月色,忘清明續說:“也不知洛神禦清河的耐心如何,又會為天燮開出怎樣的代價。”
又過半個多時辰,正當兩人閉目不相言語、天地悄然幽靜之時,一陣陰冷異風忽然無緣無故地吹起。忘清明、卻塵寰二人何等契合,幾乎同一時間瞠目,直勾勾地盯着對方。瞬息之間,已是烏雲壓境,身周霧水漸濃,驀地染黑,渾濁的看不清五步之外。
“到了。”忘清明動了動口,聲音正好被轟然炸響的青雷蓋過。
铿锵滾雷,摩擦出奇詭火焰琉球,如雨驟降,直襲闖入者,正是八卦六十四陣中的“雷火陣”。
“破陣便交給好友你了。”忘清明笑說,同時憑掌風轉化臨門流火。風雷五行四象,皆是卻塵寰之所長。兩人交流,已不能憑借聲音傳遞,而只在眼神之間,心意盡相清晰。
卻塵寰手腕一翻,左手拂塵、右手名劍。凝神注意,浩元一提,八荒歸元。只見他手中名劍泛起波瀾劍氣,磅礴之力,如潮汐恢弘壯闊。卻塵寰劍指蒼穹,吸納山河無極玄力,再動手,便是劍飛驚天。
應玄虛沒入雲層,無聲無息,而卻塵寰拂塵改以右手,在面前揮掃出幾個奇異的卦紋,頓時,兩儀化形、四象輪回,變幻莫測,再生八卦道文。完畢,靜默的左手忽然撅起兩指,凝一點璨白光芒,刺向面前懸浮圖案。登時,天際應玄虛再生感應,與圖案一起,內外呼應。
光華大放,一息之間,雷火陣,破!
忘清明見識過卻塵寰此等作為,适時地閉上眼睛,不至于被忽來的白光刺痛眼睛。而前來顧守此陣的兩名姑娘便不是那麽幸運。她們在崖壁之上觀望外來者陷入闕主考驗,卻不想對方破陣如此幹淨利索,更不料在暗沉沉之後乍現的刺眼白光,不自覺地生出兩抹淚來。
“嘿呀,破陣就破陣,那麽大的光做什麽?想做太陽嗎!”紅衣姑娘不滿地嚷道。兩手捂着眼睛,氣的直跺腳。
另一位青衣的也擦着眼睛,眼角還挂着淚珠。勉強能睜開了,她看眼前已經站在赤壁崖上的兩名陌生男子,依舊只能辨出輪廓。“朱梧,你再罵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兩位公子光臨靈鵲銅臺,這雷火陣便是闕主給二位的考驗,現在雷火陣已破,青桐這就帶你們去見闕主。”
“有勞。”忘清明謝道。
雕欄朱樓,一路引見,朱梧姑娘還是氣得直嘟囔,青桐一面笑着勸她和氣些,一面對忘清明、卻塵寰感慨:“靈鵲銅臺已經許久不來客人了,闕主交代,只要有資格進入的,都是貴人。兩位貴客可在銅臺小住幾天,讓闕主好生招待。”
“哦?”忘清明笑問,“既是許久不來客人,那過去便也是來過的?我與好友都以為,闕主隐居之後便不再見過什麽人。”
“青桐與朱梧自跟随闕主便不見過他人造訪,至于我們不在之前,就不知道了。”青桐笑得溫存。
忘清明笑着回複:“原來如此。多謝姑娘告知。”
等又穿越了十折廊橋,四人聽到的婉約綿長的戲聲,越來越清晰。凄凄婉婉,情至深處,肝腸寸斷。似是唱的“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啊,那是闕主。平日裏除了看戲文、改戲文,便是自己唱戲了。”青桐說道。
朱梧接話:“闕主唱戲只為自己興致,戲臺也是禁地。不過先前闕主早有交代,你二人自行進去便可。”兩人将貴客引到拱門外便停步了。
忘清明再謝過兩位性格迥異卻皆不失可愛的姑娘,與卻塵寰放輕了腳步踏入軟綿綿的草地。
靈鵲銅臺的裝飾布局精妙非常,看似随意随興,實則融合陰陽之說,一景一物,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又加以異術輔佐,使其中暖如春季,也催得百花吐蕊。戲臺搭在重重杏花之中,噴朱漆、雕浮花、垂輕幔、墜流蘇,華麗大方,光線也極好。
戲臺之上,穿着雪白百蝶戲服、頭戴青桐百花發冠的标志女郎,正蹙眉含淚、舞動水袖長衫,眉目之間,盡是憐世悲人的楚楚哀婉,一個個清潤悠長的鹂音,從她口中綿延得更引人入夢。
那便是這銅臺的主人,過去陰陽“大司命”,如今的赤壁“卻道潇湘”,江池月。
一曲罷矣,餘音繞梁。戲臺上的絕代女子,朝着兩人欠身謝幕,接着便不發一言,款款走下戲臺。
忘清明與卻塵寰等了一會兒,忽聽一陣和煦溫文的聲音念着詩號,從拱門外,慢慢近來。
“天接曉霧,星河又轉千帆舞,帝所魂歸夢。萬裏鲲鵬舉蓬舟,渡不盡,路長日暮。海角風怎休。”方才長袖善舞的女子,換上便裝,徐徐走來。“妾身,卻道潇湘,江池月,有禮。”
作者有話要說:
①卻道潇湘·江池月:散人。詩號“天接曉霧,星河又轉千帆舞,帝所魂歸夢。萬裏風鵬舉蓬舟,渡不盡,路長日暮。海角風怎休。”
蘭庭君:更新了更新了!第一男主來分析三十年前的“重鳴萬家”了!退隐的陰陽大司命·江池月終于出現啦!!然後明天開始,就是江池月的回憶了!江池月在三家的時間比九襄君久、性格比九襄君正常,參與的就比較多,對森域了解也更廣。
九襄君:呵(緩緩拔出叱牙)
蘭庭君:親兒砸有話好好說!(慌張)是不是最近出場少了不開心啊!乖啊忍忍啊!馬上就到你了!你看人家江姐姐要開始講故事了!這不久有你了嗎!——把刀放下!放下!別過來嗷嗷嗷!
(蘭庭君,卒,享年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