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司命有憶(一)

江池月率一隊人馬抵達漢河支援時,已經晚了。梵天烈火吞噬了陰陽家所有駐紮的營帳,遣來顧守的弟子,足足一百人,此刻聽不到任何聲音。殺人放火,做的何等幹脆。

“或許還有生還,先救人。”江池月鎖眉怒目,當即對身後衆多弟子下了指令。與此同時,這名女子噌地拔出腰間牡丹刀,霍然沖入火海之中。弟子們見此,不敢有慢,又沒有大司命的功體,只好先取水滅火。

江池月刀風劈開生路,踏入的主營內一片紅光。挾着急躁與一點點希望,竟真能在火海中發現三個抱做一團的人。那幾人早已沒了腦袋,斷頸之處血液皮肉已經烤得焦黑。憑借稍有樣式顏色的陰陽家袍,江池月倒是認出其中一人乃是這百人的領隊。江池月認識他的,有些謀略,也求上進,又懂得察言觀色,她是有心提拔的。可惜天妒英才,烽火連州。

來不及嘆息,環顧四周,除了噴濺的血跡,沒有一個頭顱。火舌卷來,牡丹刀嚯嚯斬風,再不停留,退出營外。

“大司命。”

江池月将長刀收回鞘中,問他:“如何?”

“師兄弟們被一一砍去首級,已經。。。活不成了。。”那弟子悲怆答複。

雖心中早有預料,聽此消息,不免又是一陣沉重。吞天的火已經熄滅,眼前一頂頂焦黑殘敗的營帳,隔閡了百條人命。

“大司命,亡故的師兄弟們都是分散在各自帳內,觀其死狀,應是來不及防範、突然斃命。足見兇手對他們已有掌握,悄無聲息、下手迅猛狠利,修為也一定不差。有這樣的身手,恐怕是‘十三騎’的人。”

江池月當然知道,甚至能直接聯系到‘十三騎’中,那個外貌分明是纨绔少年模樣的人。既然知道是他,那麽他的計劃極有可能是以此大火引來陰陽本家的支援,殺一記回馬槍,将他們全滅之後就回陰暗處等待,等下一隊支援的人馬前來勘察,再伺機而動。所幸的是,洛神也是個有考量的人,遣來的不是随便的弟子,而是由她帶領的‘羅生堂’精英。

“聽說逆水森域的十三騎,每個人能與千軍萬馬相較。師兄弟們死得不冤。。。”那弟子繼續說道。

江池月喝他住嘴。“既然知道面對的是什麽樣的敵人,就該做好什麽樣的覺悟。你們收殓好同門的屍身後馬上離開,并将情況禀告洛神。”

衆弟子齊聲稱“是”,速速散入殘垣中,只有方才的那位青年,猶豫地站在她身後,巴巴地望着她。

“你還有何事?”江池月極其不喜歡拖沓的人,尤其是在此已知未來險惡、必須抓緊動作的關頭。故而此時,她的語氣實在好不起來,帶着明顯的怒意。

那名弟子盯着她,咬了咬幹裂的嘴唇,終于還是說出緣由。“大司命,雖然師兄弟們斷頸處經火烤而改變原有的樣子,但是不難看出兇器,十三騎中使斧的只有鳳南星。此人善于攻心、心狠手毒,就算是由您面對,也難以周全。料想您已預料到他會回來,所以急于讓羅生堂衆人離開,而您卻打算将自己留下,獨自與之對抗。留靈知道漢河不容有失,如果無人在此顧守,等于開門揖盜,唯有使他們打消攻打此處的念頭,陰陽才能暫時安全。”

江池月将怒火收斂了些,瞪了他一眼,低聲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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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留靈做一呼吸的停頓,組織了下語言,繼續說道:“留靈并非質疑大司命的實力,只是對方狡詐,難免吃虧。況且逆水有心侵占漢河,并向陰陽示威,來者一定不只鳳南星一人。如果大司命有所閃失,我是說如果,将會大大挫敗中州正道之氣。”

“哈,”江池月嗤笑一聲,“你們想留下來?”江池月已經想好了理由拒絕。她當然早有考慮,如果逆水派出的是兩個甚至更對的十三騎,她只能選擇拉一個同歸于盡,也只有這樣,才能挫他們的意氣。而羅生堂,含納的兩百精英弟子,有極大可能出現能夠位列‘陰陽五元’的人,所以洛神對他們也格外重視。此行二十人,斷不可葬送任何一個。

晏留靈并沒有直接回答,而道:“大司命憂慮我等性命,不僅是因為您宅心仁厚,也是因為未來的不定性。您擔心‘五元’中空缺的‘山鬼’、‘引路人’會在我們中出現,如果在此折損,對陰陽實是打擊。但是大司命,天機不是我們能夠勘破的,只有當下才是需要被保護的。您若有一差二錯,‘大司命’一位也會空缺,好不容易出現的‘三元’,也會因為您而再少一人。留靈不敢拿師兄弟們的性命作賭注,只懇請大司命答應,讓留靈在此,助您一臂之力。”

如今的陰陽,在洛神主持之下,正是崛起的時候。陰陽五元,是随天時而生的人,只要一朝領悟天命,就可突破極限、精煉功體。而歷時百年,更替交疊,死傷之後,只留大司命江池月、雲中君漢宮秋、湘夫人徐绾樽在位。

江池月望着澎湃洶湧的漢河,右手在冰冷的牡丹刀柄上輕輕摩挲。她有些動搖。她是否有些沖動,還是想滿足自己就義的虛榮?還是已經覺得前路遙遙無期,早已沒有年輕時候的堅韌?

“大司命?”晏留靈聽到身後已經有弟子用白錦裹好了屍體,正從廢墟中走來會和,感到時間不多。

江池月轉過眼眸,盯着他良久。“下不為例。”

晏留靈聞言,甚是驚喜。想道謝,江池月卻不給機會。

“衆人,速回陰陽。”江池月目光在灰頭土臉的二十人面上掠過,又下指令,擲地有聲。

羅生堂十九人不敢怠慢,當即離開。

漢河邊上,江風鹹澀幹燥,吹得人有些疼。江池月右手按在長刀之上,已做好迎敵準備。身邊的青年,臉色忽然凝重。就在此時,江池月猝然拔刀力斬,揮斬之間,只聽肅殺的刀風飒飒,凝絕的刀氣辟入黑暗之中,攜斬斷惡緣的決心,雜憤恨怒懑的情緒。

一聲玩世不恭的嬉笑,一雙浸染殺孽的對斧,黑暗中的人聚力格擋,化去這記怨憤的招。“我只知禦清河那個老女人會遣人支援,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清麗出塵的小姐姐。不枉花了半個時辰殺人,又在林子裏等了一個時辰。”濃稠黑暗之中走出的人,長了一張乖巧的少年面孔。光潔白皙的臉龐、清澈含笑的眼眸、明淨純然的笑意,只是話語中的狠絕,平添些許危險氣息。

此人便是十三騎中的鳳南星。而與他一同出現的,還有一人,傲骨嶙峋、波瀾不驚。

江池月與鳳南星曾幾度交手,對他倒有幾分了解。而後者則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鳳南星一雙桃花眼,眨巴的看着江池月,彎成讨喜的月牙兒。若非手中濺血的刀斧,實在難以聯想到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小姐姐,咱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中州人都說,‘事不過三’,這是不是意味着,以後我就不能見到姐姐了。為什麽見不到呢?是因為這個人嗎?”

鳳南星将目光轉向同樣陷入戒備的晏留靈。脫俗的清塵之氣,不喜。含笑的眼中,殺意愈加濃烈。“弓無尤,你說怎樣才能讓小姐姐身邊只有我一人——将她殺死、帶回森域、做成标本,是個快捷的好辦法吧。”

江池月擰眉,牡丹刀流光,瞬影踏沙,殺招刀式相對。鳳南星嘴角始終擒着舒心惬意的弧度,雙手擡起,交斧架住襲來絕刀。鏖戰将至,弓無尤面不改色,斬龍武戟迅急上手,一式武學,已是飛沙走石。

眼見弓無尤殺招進犯,晏留靈并持雙兵,劍動四方,接下弓無尤一擊,劍走靈巧,連連試探弓無尤,企圖勘破後者武道,後發制人。刀光劍影,漢河邊一時間劍拔弩張。頃刻已是山色沮喪,天地軒昂。

江池月、鳳南星,多少知曉對手招式,攻防之間頗多留心。劈天裂地之勢,震懾方圓,極招相對,亦是各自震撼。兩人紛紛後退幾步,嘴角同時沁出蜿蜒血蛇。

“姐姐就是姐姐,連舞刀弄槍都那麽好看。”

鳳南星始終一張笑臉,話語之間,手中雙斧又凝新招,登時,亂石崩雲。江池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連着左手也握在刀柄之上,欲以殺止殺,風雲急轉,祭出極殺。長刀與雙斧交絡,兩雙對峙的眼,映照極端殺局。鳳南星出手狠辣,一招一式,直逼死穴,摸清江池月武道,雙斧劈砍,冷鋒再染新血。江池月竟當真出現敗勢。

“哈,小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剛剛那些人生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鳳南星舉起雙斧,朝着江池月面門砍去。

江池月咬牙切齒,右手握刀、左手抵住刀背,曲身死擋獰惡殺技,震撼之下,雙腳已陷入土中多寸。揚聲一喝,将他推開,江池月腳塌風沙,心中不敗之念,催她再動真氣。捉影揮刀,終招一出,霎時間天地變色。

“有的人,在讨論中州的中秋節,打算守完今天就回家探望他的老母親。”鳳南星笑說,面對江池月絕學,不敢松懈,同樣全力抗衡。

“有的人,說營中的膳食難以下咽,求好友為他烤一條好魚。”眼看江池月怒意更甚、揮霍的刀氣更勇,鳳南星以攻為守,刀光、斧影,各展奇能。

冷靜,冷靜。江池月無數次告訴自己,這些都是眼前人惹自己狂躁失控的伎倆。但話語落入耳中,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得意少年們說笑的影。遍地荒殘掩熱血,多少意氣沒黃沙。一眼山河破碎,恍如隔世。造罪的兵器,斷了多少淩雲壯志。

“對了,那個戴帽子的,是不是比較與衆不同。我看出來了,就當着他的面,砍了一個腦袋、撕下一張臉皮。小姐姐你知道嗎,他抱着那個人的屍體,說要替天行道。哎呀呀,可把我吓壞了。我手沒握住,一不小心,就把他們的頭砍了。”鳳南星慢言慢語地說着。

“你!”江池月怒不可遏,一口銀牙幾乎要被咬碎。陰陽武學結合凜冽刀法,烈戰熱度再次提升。

再看另一場風雲對決,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晏留靈輕靈招路,以退為進,以此化解弓無尤骁勇絕情的技擊。奈何弓無尤攻勢迅猛铿锵,再旋武戟,數百鋒芒割破風雲,晏留靈渾身浴血。無聲的靜默,是戰局的絕響,沉悶的交鋒,是肅穆的寫照。弓無尤再摧宙宇雷電聚身,瞬時間,黃泉碧落為之驚變。縱然晏留靈運轉真氣、戮力抗禦,也改變不了斷經削脈的結局,單薄的身軀連連後退,再一步就要投落急湍之中。

難道真要亡命在此?如此折魂,怕也守不住這漢河。晏留靈的手腕,已被瀝瀝鮮血染得一塌糊塗。無力的雙手,再也握不動雙劍,傾動風塵。迷茫的眼,迷茫的人。晏留靈微微側目,去看那個如蝶糾纏勁敵的人。江池月搏命拼殺,身上諸多傷痕,而鳳南星也身染朱紅,氣喘籲籲,口中又湧赤血,看來也增內傷。

只有繼續拖住這弓無尤,大司命才有勝算。晏留靈漸漸沉重的身軀,已必須由駐地的雙劍支撐。而這一抹再生的信念,促使他再次握緊兵刃。

作者有話要說:

①晏留靈:歸屬陰陽家,持有雙劍·清光對劍。

②鳳南星:歸屬逆水森域十三騎。

③弓無尤:歸屬逆水森域十三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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