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現在回想,就算是徐嵩沅,也不得不承認圖南的青春期是比尋常人更動蕩不安的,孩童時期尚且可以以拳頭軟硬定勝負,孩子比起人類更像是某種動物幼崽。而在躁動混亂的青春期做與其他人不一樣的事情,則往往是校園霸淩的導火索。

圖南有沒有被霸淩過,他想應該沒有的,圖南不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正好相反,他當時的脾氣比現在還要火爆許多,要不然也不可能因為徐嵩沅騎車經過他們打群架的現場多看了那麽一眼,就被揪下來殺雞儆猴踩了一腳。沒有哪個男生敢惹他,自然女生也沒有。他只是開始獨來獨往而已——這也許也是霸淩的一種。

改變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午休的時候徐嵩沅偶爾會去圖南的住處玩,離學校很近,就是圍牆後面的一溜平房。說是住處,是因為那個地方既沒有他的母親,也沒有他的父親,甚至沒有一個成年人,在徐嵩沅涉世未深的眼裏,自然不可以稱之為家,只能是住處。那時候的徐嵩沅把那個地方視若珍寶,是因為除了別墅和鄉下表姑家,他從沒有見過一間房還能附帶一個野趣叢生的小院子。飄着野浮萍不知有何用處的水缸,打破罐子執拗生長出根莖的植物,滿地毛茸茸的酢漿花,像是課文裏魯迅的百草園。

那天下雨,圖南和他蹲在屋檐前,白色透亮的雨線從瓦沿往下墜。他細長的手指搭在涼鞋上,突然扭頭對徐嵩沅說:“我不想念書了。”

徐嵩沅沒有反應過來,“啊?”他們班倒也經常有一群人在周測月考中死去活來地哀嚎不想念書,可都是些臊眉耷眼的戲言。父母早已規劃好了一切,誰都知道,不念書,就上不了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這輩子都不會好過了。他從沒想過還有別的人生軌跡可走。“是考試考得不好嗎?”

圖南笑笑,“是如果要念書,就要受制于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我本來也不喜歡念書。”

“受制于人是什麽意思?”

圖南沒有說話,他只是抓起他的手,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徐嵩沅在氤氲的水汽中感覺那皮膚觸手生涼,圖南說話的聲音在嗡嗡震動,“感受到了嗎?”

徐嵩沅咽了一口口水,“什麽?”

“喉結。”

他們班也有男孩子開始變聲了。圖南雖然和他們一個年級,但讀書晚,比他們還要大一些。

他感受到手指貼近的地方,一枚還未長成的核桃的觸感。他的聲音麻麻地傳到指尖。“過不了很久,我就要變聲了,緊接着,也許會長胡子,會變得不像女人。”他絮絮低語的聲音仿佛有種沉入夢境的魔力,讓以後的徐嵩沅回憶起來,都覺得是自己無端的臆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他們想讓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我是誰?”

徐嵩沅覺得喉嚨幹燥,他咳了一聲,說:“你,你當然是男生……如果你想做女生,也可以的……”他聲音漸小,一鼓作氣地說:“真的可以的。”

圖南扯了扯嘴角。

圖南的手按着他的手向下摁,手指陷進皮膚裏,用力到徐嵩沅自己都吃痛,他受驚地掙紮:“圖南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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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喘籲籲地站起來,圖南仰頭帶着笑看他,雪白的脖子上紅色的指痕很刺眼。

他疼嗎?自己被用力摁下去的指甲都覺得一陣擠壓的疼。

他後來才知道那時候他應該非常痛苦,卻閉口不言。唯一一次向他散溢出冰山上一點刺骨的寒氣——他甚至還沒有看清棱角,就已經吓得不輕,不知內裏又是怎樣生根發芽成深重而浩大的血肉模糊。人都說女孩子的心智比男孩子發育得早,他不知道那時候的圖南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可大概都是比他想得遠的。

圖南收回了手,下巴墊在自己的膝蓋上,長長的烏黑的頭發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突然啜泣了一聲。

徐嵩沅在旁邊覺得天崩地裂。

後來圖南高中畢業之後離開了家,徐嵩沅報了本市的大學,第一志願是心理系,那一年心理系的分數線虛高,他沒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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