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男孩們先去了馬廄,亞歷克斯綁好了墨丘利的馬鞍,卷起毯子,搭在上面。然後是“樹屋”,在收藏品裏尋找對旅途有用的東西,亞歷克斯拿了望遠鏡和火柴,哈利原本拿了小刀,想了想,換成了風燈和地圖冊,燈挂在自行車把手上,地圖冊塞進背包裏。
從遠處看的話,這是一個有趣的組合:兩個男孩,一輛自行車,一匹小馬。陽光和煦,汗水很快浸透了哈利的襯衫。水泥路變成了碎石路,然後是逐漸變窄的土路,蜿蜒探進荒草裏。村子緩慢後退,最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丘陵柔軟起伏的曲線。他們路過一段挖了一半的戰壕,兩把生鏽的鐵鏟扔在裏面,浸泡在積水裏,一個板條箱倒扣在地上,幾乎被野草淹沒,上面放着一個孤零零的頭盔,一只蝴蝶停在上面,在男孩們走近的時候飛走了,慢悠悠地越過戰壕,選了一片細長的草葉,落在上面,随着微風一搖一晃。不遠處有一截鐵軌,嵌在泥地裏,沒有枕木,不像是火車通行的,更像是安裝在礦井裏的運煤車軌道。也許是方便士兵們運走多餘泥土的,但誰也說不清楚。
“他們都到哪裏去了?”亞歷克斯問。
“不知道。”哈利小心地碰了碰頭盔,它看起來很新,側面有些刮痕,“也許是伯恩茅斯。”哈利從未去過伯恩茅斯,僅僅是在收音機裏聽過,覺得這個地名聽起來十分遙遠。
太陽緩慢地滑過沒有雲的天空,灼燒着他們裸露的手臂和後頸。午餐時分男孩們和小馬在一個廢棄磨坊涼爽的陰影裏休息,分享了哈利帶的火腿和面包。亞歷克斯從哈利的背包裏取出地圖冊,琢磨上面各種顏色的細線,沒能找到他們在走的這一條,但他們最後得出結論,只要一直往東走,總會到的。一條絲線般的小溪流過磨坊後面的石槽,他們俯身喝水,把臉埋進冰涼的水裏,像小狗一樣甩頭,亞歷克斯往哈利臉上潑水,後者動手反擊,一場水花飛濺的戰役就此打響。墨丘利被濺到了,打了個響鼻,後退了幾步。他們把衣服弄得透濕,不得不脫下來,攤在扁平的石頭上曬幹。
再次出發,穿着半幹的襯衫。除了蜜蜂和偶爾出現的蚱蜢,他們沒有見到別的活物。哈利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片荒野屬于另一個世界,這條在草叢裏時隐時現的泥路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只會永遠向前延伸,像個沒有邏輯的夢。阿拉伯馬走在前面,蹄聲富有節奏,甩動尾巴,驅趕蚊蟲。他們每隔一段路就交換一次位置,哈利爬到馬鞍上,亞歷克斯接管自行車。
他們一直到日光完全消失才停下。氣溫驟然下降,荒野在暮色裏呈現出一種陰沉的灰藍色,風橫掃而過,草像波浪一樣湧動。男孩們把墨丘利的缰繩綁在一株矮樹上,分頭搜索枯枝和幹草,試圖生火,但那個小小的火堆很快就燃燒殆盡。他們鑽到茂密的灌木下面,躲開冷風,裹緊了毛毯,靠着對方取暖。風燈放在地上,蠟燭平靜地在玻璃的保護下燃燒,沒有暖意,但至少趕開了從四面八方壓來的黑暗。
哈利睡着又醒來,冷得發抖,隐約覺得自己夢見了無以名狀的恐怖事物,又記不起具體是什麽東西。寒意穿透毛毯,像針一樣刺在背上。亞歷克斯沒有醒來,但緊皺着眉頭,似乎也被噩夢懾住了。有那麽一次,哈利發誓自己看見遠處有漂浮的熒光,在草叢上方閃爍。哈利垂下目光,顫抖着呼了口氣,閉上眼睛。
晨光和灰色濃霧一起降臨,蠟燭不知道什麽時候燃盡了。男孩們吃掉最後一點火腿和已經變硬的面包,解開拴在樹枝上的缰繩,把風燈挂到單車把手上,繼續趕路。
這是個陰天,雲層低垂,但始終沒有下雨。路徹底湮沒在野草裏,他們只能步行,亞歷克斯牽着馬,哈利推着單車。亞歷克斯把望遠鏡挂在脖子上,時不時拿起來,四處搜索。他就是這麽發現火車站的,與其說是站,不如說是附生在鐵軌上的一個水泥小腫塊。站名是用油漆塗在牆上的,斑駁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大寫的“L”。月臺四處開裂,長出了雜草。一個年老的扳道工住在這裏,養着一只瘦巴巴的狗,用繩子拴在搖椅上,繩子似乎并無必要,因為狗自始至終蜷成一團睡着,一動不動。
“啊,倫敦。”亞歷克斯把這個地名重複了三次,扳道工終于聽清楚了,“這裏每周只有一班車去倫敦,最近的一班昨天中午剛剛開走了。”老人的目光掃過墨丘利,靠牆放着的單車,亞歷克斯,最後是哈利,突然想到了什麽,皺起眉,詢問他們從哪裏來,以及像他們這樣的小男孩,為什麽會在荒郊野外游蕩。
“我要到倫敦去。”哈利回答,“我媽媽在那裏。”
這似乎解答了扳道工所有的疑問。他摸索鑰匙,打開門,讓男孩們到控制室去。這個小房間猶如火車頭,巨大的玻璃窗正對着鐵軌。巨大的把手從地板中央伸出來,像某種鋼鐵昆蟲的節肢,底部連接着互相緊咬的齒輪和鐵鏈。一張單人床縮在牆角,床頭貼着時刻表,空白處用藍色圓珠筆寫着密密麻麻的記號。
“上午往西,下午往東,星期六兩個方向都開,不能搞錯了。”扳道工告訴男孩們,把茶壺放到爐子上,“我記得我還有一盒巧克力曲奇。”
曲奇在抽屜深處,埋在發黃變脆的維修日志下面,盒子都已經生鏽了。餅幹散發出松木和樟腦的氣味,嚼起來像帶糖的沙子,出于禮貌,男孩們各自吃了一塊。不過紅茶溫暖芳香,驅走了寒意和受潮餅幹的古怪口感。
挂鐘時針指向數字4的時候,雨點敲在玻璃窗上。陣雨掃過曠野,夾裹着隐約的雷聲,腫脹的雲層翻滾着,向西移動。一列運煤車從雨中開來,拉響汽笛,扳道工向司機揚了揚棕色格子軟帽,後者點頭致意,車呼嘯而過。墨丘利被巨響吓到了,拉扯着缰繩。但那只瘦狗仍然睡在搖椅下面,甚至沒有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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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們問扳道工這裏離倫敦還有多遠。
“按你們的速度,四五天,我想。”
亞歷克斯想知道這附近有沒有能過夜的地方。
“沿着鐵軌往前走,天黑之前你們應該會看見一個農場,在左手邊。找寡婦梅根,就說是老卡爾讓你們來的。梅根養着一群綿羊,四頭奶牛——五頭,如果小洋蔥還活着的話,不過小洋蔥上個冬天就病了——人很好,時常送給我奶酪。”扳道工從一堆雜物下面拽出奶酪包裝紙,佐證自己的話,“也許你們能說服她用卡車送你們一段路。”
雨停了,雲層散開,篩下微弱的陽光。男孩們和老卡爾道別,沿着鐵路走向農場。草叢濕漉漉的,水珠從樹葉上滴落,泥土和植物的氣味令小馬感到亢奮。
“賽跑。”亞歷克斯丢下一句話,墨丘利歡快地撒腿奔跑。
“這不公平!”哈利沖他的背影大喊,跳上單車,“等等!”
他們一直追逐到一片圈起來的草場旁,一群綿羊散落在裏面,咀嚼着草莖,仿佛對整個世界感到厭倦。一只黑白相間的柯利犬豎起耳朵,警惕地盯着男孩們。哈利把單車扔在草叢裏,靠在籬笆上喘氣。從這裏他們已經能看見遠處農舍深棕色的屋頂了,亞歷克斯滑下馬鞍,躺在他旁邊的草地上。
“四天。”亞歷克斯說,“我們應該坐火車的。”
“我讨厭火車。”
“為什麽?”
哈利聳聳肩,“來吧。”他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草屑,扶起單車,“我們快到了。”
守着羊群的柯利犬看着兩個男孩走遠,重新趴了下來。籬笆附近的草不算深,剛好沒過他們的膝蓋,哈利先聽見了輕微的斷裂聲,并不比踩斷一根枯枝更響,然後腳下的地面轟然塌陷,天空仿佛突然倒置,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叫聲。亞歷克斯俯身想抓住哈利,但柔軟的泥土再次垮塌,小馬悲鳴起來,驚恐地後退,兩個男孩滾進深坑裏,重重地摔在壓實的泥地上。
估計是個被人遺忘的獵狐陷阱,捕獸夾就在離哈利的頭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幸運的是彈簧已經鏽蝕了,那些可怕的鋼齒沒有合上。亞歷克斯爬起來,小心地摸了摸擦破的手肘,用襯衫下擺擦掉血。
“我們能爬上去。”金發男孩仰頭打量着陷阱。
“我不能。”
“當然能,看,這裏有些草根,如果——”
“亞歷克斯,我不能。”哈利的聲音因為痛楚和恐懼而發顫,“我的腿。”
他的右腿,胫骨折斷的地方鼓起了一個腫塊。亞歷克斯繞開捕獸夾,跪在哈利旁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坑壁上。“我想我們應該。”亞歷克斯猶豫不決地咬着嘴唇,沒有想出他們應該怎樣,“天啊。”
一縷破碎的雲劃過陷阱上方那一小片蒼白的圓形天空。亞歷克斯站起來,向外面喊叫,但回答他們的只有虛弱的風聲和蟲鳴。冷汗浸透了哈利的衣領,他握緊拳頭,試着不發出聲音。亞歷克斯喊累了,在他旁邊坐下,垂着頭。
“有人會來的。”
哈利不想說話,疼痛蓋過了一切。他閉着眼睛,點點頭。
離天黑還有不到兩小時,烏雲又飄來了,擋住了殘餘的日光,把他們淹沒在小雨和逐漸變深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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