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男孩們後來去看了彈坑,就在小禮拜堂曾經矗立的地方。炸彈事實上落在墓地裏,沖擊波推倒了這棟年久失修的建築物,穹頂垮塌在中堂裏,随之而來的大火吞噬了木梁、長椅、壁畫和木制聖壇。沒有人明白為什麽禮拜堂會被當作目标,也許投彈手決心把每一公斤彈藥都用在老英格蘭的土地上,也許是飛機需要緊急減重。鎮子上的消防隊已經不複存在,除了管理物資的老貝利,其他都已經參軍了。轟炸過後的第三天,村民們組成了一支松散的志願者消防隊,就像一群好心腸然而暈頭轉向的螞蟻,稍稍清理了這堆受到冷落的瓦礫,搬走了十字架,臨時安置到警察局的雜物間,和鶴嘴鋤、太大或太小的制服外套,以及打碎了的手電筒放在一起。爆炸掀起了小山丘一樣的泥土和幾副腐爛的棺木,暫時保持原樣,因為沒人知道該怎麽處理它們。
彈坑已經積水了,灰暗的、髒兮兮的一汪。男孩們往裏面扔了幾顆石子,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亞歷克斯在一叢燒焦的灌木旁邊發現了一個入口,以前也許有一扇小小的拱形木門,但大火也把它燒毀了,只剩下熏黑的石頭和上面的釘痕,像未愈的傷口。
臺階是石制的,花崗岩,也許,中央被磨出了淺淺的凹陷。碎玻璃在他們腳下發出輕微的咔嚓聲,男孩們摸着粗糙的石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就像探進獅子漆黑的咽喉。亞歷克斯撞倒了什麽,嘩啦一響,哈利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伸手摸索,但另一個男孩仿佛消失在黑暗裏。哈利的手碰到了一個矮櫃的尖角,然後是牆壁,覆蓋着某種柔軟的、滑溜溜的布料。
“亞歷克斯?”他又喊了一聲。
仍然沒有回答。亮光一閃,火柴顫抖不已的火焰點燃了燭芯。亞歷克斯吹滅火柴,把蠟燭舉高,讓光線充滿這個小小的地下空間。應該是禮拜堂的聖器室,放銀器的櫃子是空的,但其他零碎的東西還在,挂在衣鈎上的法衣,燭臺,花瓶、油燈和厚厚一疊蟲蛀的樂譜。
“這不是很棒嗎?”亞歷克斯問,燭光照亮了他的側臉。
哈利看着牆上的一道裂縫,它從天花板一路延伸到矮櫃後面,“我覺得我們應該走了。”
“沒有人會到這裏來。”
“也許我們也不應該來。”
“不,哈利,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說沒有人會到這裏來。”
哈利等着。但灼熱的燭淚剛好在這個時候淌到亞歷克斯手上,金發男孩倒抽一口氣,松了手,蠟燭滾到地上,熄滅了,把他們兩個重新投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一陣忙亂的摸索,撞到對方,撞到牆壁,撞到其他不知名的堅硬棱角。亞歷克斯擦亮了火柴,哈利從櫃子底下找回了蠟燭,重新點燃,插到銅燭臺上。
“也就是說,這個地方是我們的。”亞歷克斯說完了後半句話。
一個秘密避難所需要一個秘密代號,哈利提議“聖若望”,和禮拜堂一樣,但亞歷克斯認為這根本不算秘密,誰都可以猜出來,應該想一個聽上去完全無關的,比如“林間空地”和“玻璃球”之類。哈利認為這兩個名字聽起來都很蠢。在考慮了“獸穴”和“哨站”之後,男孩們最終決定把這個地下室稱作“樹屋”,不引人注意,而且和樹毫無關系。
整個七月,他們像兩只鬼祟的喜鵲一樣,把各種閃閃發亮的小東西搬往“樹屋”。一個放大鏡,逐漸增加的書本,一套國際象棋,畫架,紙,顏料和畫筆,餅幹盒,一本集郵冊,紙牌,裝在皮套裏的木工工具,還有一盞臺燈,雖然“樹屋”并沒有電,但亞歷克斯認為矮櫃上需要一盞燈。真正的光源是一盞從瓦礫裏翻出來的老式風燈,剛好可以放兩根蠟燭,但需要時不時清理堆積在底部的蠟。他們就着這盞燈的光線表演舞臺劇,扭曲放大的影子投在牆上,變成騎士或女巫,龍和詩人,水手,僧侶,國王和獨角獸。
在七月底豐沛降雨的催促下,雜草迫不及待地從地板裂縫之間長出來,男孩們在石階上樹起木板,擋住倒灌的雨水。彈坑成為了一個小型池塘,邊緣裸露的泥土重新被瘦弱的野草覆蓋。有一次他們在草叢裏發現了蟾蜍,手掌那麽大,不等他們接近就跳進水裏,蹬着腿,游向彈坑另一邊,像個逃離沉船的絕望水手,男孩們扔出的石子像炸彈一樣落在它周圍,最終一塊棱角尖銳的碎石打中了蟾蜍的頭,它抽搐了一下,翻出灰白的肚皮,一動不動地浮在泛綠的水裏。
八月第一周有連續的晴天,園丁終究送走了他最小的兒子,萊爾,一個月前剛過十八歲生日。埃琳娜·卡爾斯頓,接替波頓先生成為郵差的那個女孩,用那輛漆着皇家郵政标志的小貨車把萊爾送到火車站。“空軍,就像他希望的那樣,”園丁在廚房裏說,往茶裏倒白蘭地,盯着杯子裏深棕色的茶水,許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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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都快要開了。”他最後補充了一句,仿佛這是一件比什麽都重要的事。
男孩們轉而在戶外玩耍,把墨丘利從馬廄裏牽出來。傘兵帶來的陰影日漸消退,他們又再次到長着橡樹的山坡上去,舉辦他們自己的田徑賽事,參賽者只有兩個男孩和一匹阿拉伯馬。瑪莎抱怨他們襯衫上沾的泥土,警告說他們總有一天會摔斷脖子,或者踩到草叢裏的蛇。他們至今沒有遇到蛇,但兩次見到同一只狐貍,男孩們叫它“查理”,查理是棕色的,左眼上方有一撮白毛,總是帶着一副饑餓的神情。亞歷克斯試圖喂它火腿,但狐貍飛快地逃進草叢裏,消失了。第二次見到它的時候,查理叼着一只小小的幼狐,遠遠地看了男孩們一眼,又隐沒在茂密的野草和矮灌木裏。從那天之後,他們把查理的名字改成了“查莉絲”,可惜查莉絲再也沒有出現過。
戰争仍然繼續,不過是在遠處,消融在背景裏。在康沃爾,男孩們能聽見的就只有微弱的回聲。偶爾會有兩兩組隊的噴火式戰鬥機從海邊起飛,畫出一道從西到東的弧線,聽見引擎的聲音時亞歷克斯會跑出“樹屋”,爬到只剩半截的磚牆上,向飛機揮手,因為“喬治可能在上面”。
哈利雙手插在褲袋裏,仰頭看着,直到戰鬥機消失在低垂的雲層裏。
——
“然後是一九四〇年九月。”普魯登斯說。
記者檢查了一下錄音筆的電量,把眼鏡往上推了推,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寫下“40/9”。
“九月四日,喬治回來了,像是聖誕節一樣,瑪莎高興得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喬治·盧瓦索,他就像一個棱角更多的亞歷克斯,沒有酒窩,顴骨更高,看上去很嚴厲。他不能久留,休假時間太短,下午茶時間就該走了。亞歷克斯一開始粘着他,但下午就失蹤了,躲到‘樹屋’裏,不想和他哥哥道別。這一向是亞歷克斯處理問題的方式。”普魯登斯笑了笑,輕輕把手裏的信封放回小鐵箱裏。“十一天之後就是九月十五日,裏弗斯先生。”
“更多空襲?”
“最激烈的日間空襲。”普魯登斯點點頭,“我不能說我經歷了這件事,對我來說那是很無聊的一天,不能出去玩,你只能等着,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切都是道聽途說。附近的城鎮都被疏散了,人們躲到鄉間,聚集在陌生人家裏,圍着收音機,像快要渴死的鴨子那樣等新消息。廚房裏的氣氛就像葬禮,園丁不停地抽煙,瑪莎不停地祈禱,我和亞歷克斯不允許外出,男爵的命令,而且這次他是認真的。整個下午都沒有消息,收音機裏只有靜電噪音,郵局的卡爾斯頓小姐騎單車來了,說倫敦快要被炸平了,伯明翰也是。我們失去了連接倫敦的電話線,但曼徹斯特總機還能接通,消息就是從那邊來的。晚上十點不到,天還沒黑,我們就被趕到卧室裏,這一天結束了。”
“九月十七日,男爵接到了喬治失蹤的通知。”
記者擡起頭,“據我所知,喬治并沒有——”
普魯登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食指按在嘴唇上,“別着急,裏弗斯先生,只有兩種人會在故事還沒結束的時候就急着問結局:還沒學會讀寫的小孩,和根本不想聽故事的人。不,喬治沒有死,他迫降在一個叫赫尼灣的地方,手臂骨折,但除此之外沒有更嚴重的傷了,當地人把他送回了南安普頓空軍基地——這一切我們都是兩個月後才知道的,痛苦的兩個月,然後奇跡從天而降。我不知道奇跡是不是一個準确的說法,考慮到後來發生的事,也許喬治死在不列颠空戰裏會是一個更好的結局。這件事稍後再說,我們不能跳得太快,不是嗎?以免打亂你的筆記。”普魯登斯嘆了口氣,“而我,以兒童特有的莽撞和過度自信,在接下來的混亂日子裏,做出了一個糟糕的決定。我打算偷偷回到倫敦找我的母親,你可以說這是小孩的直覺。我身上連一個便士也沒有,所以火車不在選擇範圍內。我借了瑪莎的單車,告訴她我要到郵局去。從廚房拿了一些火腿和面包,塞進背包裏。然後我去找亞歷克斯,告訴他我要走了。”
“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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