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光室沒有壁爐,一到傍晚就變得異常陰冷,雨天也有同樣的效果,但它始終是哈利最喜歡的地方。等他可以借助拐杖活動之後,每天都會艱難地下樓,像圖畫書裏的獨腳巨人一樣砰嘭作響地穿過走廊,鑽進日光室裏。他喜歡那裏占滿一面牆的落地玻璃窗和吊在架子上的蘭花——雖然這些嬌貴的熱帶植物不久之後就被移到溫室裏去了。鹦鹉栖架不知所蹤,窗外的草坪泛出一種疲憊的淺棕色。松鼠在滿地落葉之中忙碌地奔跑,撿拾橡子。
然而無所事事的好日子很快到頭了,盧瓦索男爵認為男孩們是時候重拾學業,以免“變成兩個小野人”。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三下午他們必須在這裏上法文課,用喬治和萊拉的舊課本;威爾金斯醫生星期四一早過來,檢查哈利的康複情況,假如有時間的話,會臨時充當地理教師,但因為鎮子上開書店的丹頓太太新近生了一對雙胞胎,醫生一般沒有這個時間。星期五下午卡爾斯頓小姐從郵局開車過來,教他們算術,通常會留下吃晚飯;另外還有星期六早上的歷史。作業并不比在學校的時候少,男孩們每晚愁眉苦臉地在樓上書房的壁爐旁邊琢磨分數和語法。爐火溫暖,燈光催人入睡,每當他們忍不住閉上眼睛的時候盧瓦索男爵就會用力敲桌子,把他們吓醒。
亞歷克斯不喜歡這個安排,但還是接受了,偷偷地對父親的背影吐舌頭。法文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哈利的進度慢得多,唯一會說的完整句子是“房間裏有一只貓”。他們很快就确定了一個互助方案,亞歷克斯替哈利做變位練習,哈利負責兩人份的算術作業。可惜盧瓦索男爵不到一個星期就察覺了這個小詭計,把壁爐邊的桌椅搬開,分別放到書房的兩端,把這兩個自作聰明的學生遠遠地隔開。
星期天和星期一是休息日,但哈利的活動範圍有限,大部分時間只是坐在噴泉旁邊。萊爾參軍之後,再也沒有人打理噴泉,樹葉和淤泥再一次鋪滿池底,水淺而渾濁,看上去就像泥漿。花園在深秋呈現出另一副面貌,棕色、褐色和灰色緩慢擴散,直至浸透灌木、玫瑰花架和草地。一場雨過後,最後一點依附在樹枝上的枯葉落盡了,松鼠和鳥兒也就此消失。瑪莎給哈利織了圍巾,太大了,簡直是一張深藍色的毯子。他時常裹着這條厚圍巾坐在臺階上,拐杖放在一邊,拿着根本沒打算看的書,對着光禿禿的樹枝發呆。不久前亞歷克斯和他在這棵樹下埋葬了那只飽受折磨的麻雀。
11月15日,喬治仍然下落不明。他們最後得知的消息是,他的小隊被追趕到海峽上空,随後就和基地失去了聯絡。一個跳傘逃生的飛行員确認喬治的戰鬥機被擊中,但他不能肯定喬治有沒有跳傘或者迫降。萊爾,園丁的小兒子,同樣沒有音訊。電話和電報時常中斷,就好像外面的世界都在迅速沉沒,而他們身處的西南小村是最後的孤島。即使偶爾有消息傳進來,也都同樣慘淡,11月17日,伯明翰遭到轟炸;五天之後是南安普頓,人們傳言這個港口城市除了燒焦的瓦礫,什麽都沒剩下。11月28日,輪到利物浦。
11月29日,星期五,卡爾斯頓小姐送來了電報。
她是騎自行車來的,氣喘籲籲,因為民用汽油供應暫時停止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恢複。她肯定已經看過內容了,因為當她把電報交給瑪莎的時候是微笑着的,臉頰通紅,不知道是因為騎車還是因為興奮。電報是喬治發來的,非常簡短,說一切都好,他會在聖誕節回來。
而他确實信守諾言。喬治·盧瓦索在1940年12月21日晚到達,獨自坐火車來的,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男孩們第二天早餐時間才見到他,已經換下了空軍制服,穿上了寬松的舊襯衫和費爾島毛衣,右前臂裹着繃帶。看見亞歷克斯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微笑着,單手抱起這個一頭撲進他懷裏的小男孩。
“早上好,普魯登斯先生。”把弟弟放回地上的時候,喬治說,揉了揉哈利的頭發,哈利留意到他的左眼眉骨邊緣多了一道明顯的疤痕,“我聽說爸爸強迫你們練習法語。”
“沒有強迫。”男爵放下報紙,從餐桌另一端插嘴。
“早上好。”哈利悄聲回答,不确定喬治有沒有聽見。
“萊拉不打算回來嗎?”
“她去布萊頓了。”盧瓦索男爵簡短地回答。
哈利沒有聽到接下來的對話,瑪莎一聽見“布萊頓”就把男孩們帶了出去,給他們戴上帽子和手套,催促他們到花園去玩。這是個晴天,但風很大,寒冷刺骨,兩個男孩在外面待了不夠十分鐘就鑽進溫室,穿過成排放在架子上的熱帶植物。這個明亮的玻璃房很溫暖,然而潮濕,令人不快的水汽像濕帆布一樣蓋下來。男孩們打開側門,跑過寒風陣陣的回廊,溜進日光室。亞歷克斯拿起鉛筆和筆記本——他最近常常在這個筆記本裏寫寫畫畫,但不願意讓哈利看裏面的內容——把幾個軟墊踢到落地窗邊,坐下,盯着橡樹看了一會,又轉過頭來,看着哈利。
“我覺得他不太一樣了。”
“喬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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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為什麽?”
亞歷克咬着鉛筆,又把目光移到外面的橡樹上,它的葉子遲遲沒有落盡,只是變成了一種焦糖般的金棕色,這些葉子很可能會熬過一整個冬天,到早春才凋落。“我不知道怎麽說。”亞歷克斯低聲回答,更像是對鉛筆而不是哈利說話,“就好像他并不在這裏一樣。”
這讓哈利感到困惑,還有不安。在他們眼中,喬治就是故事裏的英雄,已經滿二十歲,一個遙不可及的年齡。況且喬治會駕駛戰鬥機,參加過真正的空戰,在男孩們的想象裏,這樣的人是無所不能的,不應該質疑他的真實性。他提出了以上這些論點,但亞歷克斯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拖着軟墊縮進畫架和牆壁之間的小空隙裏。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哈利也察覺到了這種“不太一樣”。他們第一天見到的那個喬治仿佛只是過去的殘影,很快就消散了。現在這個失而複得的喬治少言寡語,不願意談論皇家空軍,更不願意談論過去兩個月的經歷;即使參與對話,也帶着一種心不在焉的神色,好像剛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他每天都外出散步,不論晴雨,一去就是五六個小時,消失在花園牆外的荒蕪曠野上。
有一次男孩們堅持和他一起去,準确來說是亞歷克斯堅持,哈利是不情願的跟班。喬治沒有拒絕,也沒有表現出多少熱情,穿上外套,徑直走出門外。
喬治走得很快,像是急着擺脫什麽。哈利遠遠落在後面,他不再需要拐杖了,但還是不敢把所有重量放在右腿上。亞歷克斯在他們兩個之間跑來跑去,既要看清楚喬治往哪個方向去了,又要折返回來照顧哈利。三個人爬上長着橡樹的山坡,山坡底部就是鐵絲網和警告牌,擋在海灘前面。兩個男孩喘着氣跟上來的時候,喬治已經坐在稀疏的草地上,看着空無一物的大海。從側面看,他顴骨和鼻梁的棱角顯得更尖銳了,像是削出來的一樣。
這是個模棱兩可的陰天,沒有下雨的跡象,也沒有放晴的兆頭。哈利和亞歷克斯緊緊擠在一起,躲避橫掃而來的冷風。喬治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什麽,脫下外套,把他們裹在裏面。
“它們快要來了。”喬治說。
“誰?”
“等着。”
他們等着。十分鐘之後,引擎的噪聲從遠處逐漸靠近,并不明顯,必須仔細去聽才能留意到。一架龐大的運輸機掠過上空,旁邊是兩架護航的飓風式戰鬥機。三個人看着飛機消失在低垂的雲層裏。
“往南安普頓去的。”喬治告訴他們,“我們總是缺零件。”
亞歷克斯問他南安普頓是怎樣的。
喬治側過頭,好像這個問題是一顆小石子,剛好擊中他的臉。他形容了擁擠的停機坪和臨時搭建的機庫,然後,像是撕開了防線上的裂口,開始談論男孩們從未聽說過的人。米切爾,“獅鹫”小隊的隊長,曾經是派往法國的79中隊的一員,負責教他們怎樣校準機槍,修理液冷引擎,跳傘和辨認地面标識;經常在無線電裏沖他們大喊大叫,質問他們是否有腦子,随後解釋說“這都是為了保住你們的命,小家夥們”。還有布洛瓦,法國人,今年五月和242中隊一起從敦刻爾克撤回來的,幾乎不會說英語,在射擊訓練裏擊敗了幾乎所有人,唯一能和他一比高下的是泰瑞·霍克斯,大家叫他“泰迪”,因為他确實就和一只毛絨熊玩具一樣小,他原本是轟炸機中隊的機槍手,七月才被調派到戰鬥機中隊。奧利弗·“貓咪”·道森,之所以取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經常拿罐頭火腿去喂藏在舊輪胎裏的一窩流浪貓。
“他們死了。”喬治搖搖頭,像是感到困惑,“全部。”
他們看着大海,零星幾只海鷗在覓食,從空中紮進水裏,幾分鐘之後浮起來,仰頭把甩着尾巴掙紮的小魚吞進肚子裏。風刮來淤泥和海藻的濃重腥味,喬治擡起頭,看向鎮子的方向。
“你們聽見鐘聲了嗎?”
當然沒有,但哈利和亞歷克斯都沒有勇氣告訴他,鐘塔早在兩個月前就被炸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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