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燈塔是個空殼,只剩下沒有扶手的石梯,沿着斑駁的牆壁蜿蜒向上,猶如凍僵的藤蔓伸向灰白的陽光——塔頂如果不是原本有個天窗,那就是發生了小型塌方。磚塊從成片剝落的油漆之中露出來,長了苔藓,呈現出一種枯葉般的棕黃色。沙包壘在樓梯底部,天長日久,已經壓得像石頭一樣堅硬。一個孤零零的自行車輪子靠在牆上,旁邊是一雙被老鼠啃過的皮靴,和扔在地上的船槳一起緩慢腐爛。記者跨過船槳,湊近彎曲的石階,打量上面的焦痕和方形凹槽,應該是固定扶手用的,木扶手,毀于一場在未明時間發生的火災。他轉身看向普魯登斯:“我們要上去嗎?”

“為什麽不?我從不半途而廢。”

腳步在燈塔裏激起重重回聲,人聲也是,因此當普魯登斯說話的時候,詞語在弧形牆壁之間碰撞,像裝入滾動木桶的濕潤葡萄。記者刻意放慢腳步,以免超過普魯登斯,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因為老人每走三四步就需要停下來,扶着牆壁喘口氣。

“亞歷克斯用‘R·比索普’的名字寫了四個懸疑小說,都是短篇。《守靈》之後還有《黑邊信》、《萊肯街11號》和《豐收》,然後他對懸疑故事的熱情消失了,就像這樣,”普魯登斯打了個響指,“火苗熄滅,亞歷克斯随手丢棄‘R·比索普’,轉身尋找別的冒險去了。出版社前後寫了四封信問‘比索普先生’發生了什麽,亞歷克斯回信告訴他們‘比索普先生’在安達盧西亞度假時不幸淹死了。”

淹死了,燈塔的回聲忠實地重複道,淹死了。

“然後他寫了《埃格尼斯的風筝》,用的是‘M·西爾斯’這個筆名,這是他第一本進入公衆視野的書。”記者說,他也有點喘不上氣了,兩人正好爬到燈塔中間,螺旋狀的樓梯往上下兩個方向延伸,哪邊都像沒有盡頭。昏暗的塔樓和從高處漏下來的陽光令人産生一種錯覺,仿佛他們此刻深入地下,正沿着礦坑往上攀爬。

“你知道《埃格尼斯的風筝》最開始是作為兒童讀物出版的嗎?”

“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麽有評論家認為《永恒夏天》才是盧瓦索的第一部成功作品,對他們來說,《風筝》不夠‘嚴肅’,但我還是投《風筝》一票。想想飛行員的鬼魂和埃格尼斯在墓地裏追風筝的那一段,如果我是小孩的話,會做一個星期噩夢的。”

“我倒是覺得這段很美,也非常傷心。”

“确實,但還是毛骨悚然。”

“他們還用‘西爾斯’這個名字嗎?我的意思是,近幾年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風筝》,封面上印的名字是哪個?”

“統一用‘亞歷山大·盧瓦索’。去年蘭登書屋推出的盒裝收藏版就是這樣的,收錄了《風筝》和另外兩本描寫戰後生活的小說,出版社認為同一系列的書不應該用兩個名字,讀者們會搞不清楚的,而且‘盧瓦索’顯然比‘西爾斯’更有辨識度。”

“辨識度。”普魯登斯咀嚼着這個名詞,搖搖頭,“誰能想到呢?”

誰能想到呢?燈塔悄悄學舌。

“亞歷克斯不怎麽喜歡這個名字。”

“西爾斯?”

Advertisement

“‘亞歷山大’。從來沒有人這麽叫他,他即使在正式場合也自稱‘亞歷克斯’,簽名也是。他說‘亞歷山大’這個名字‘太重了’,‘像個沙包一樣’,他不樂意扛着這麽一個沙包。”

“有趣的說法。”

燈火室正下方就是廢棄的守塔人卧室,一個半圓形空間,通往塔頂的梯子架在光禿禿的床墊旁邊。這裏曾經有過別的訪客,牆上布滿塗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條從沸騰的海水裏出現的雙頭蛇,周圍零散地分布着用油漆噴槍寫的髒話和死亡威脅,因為無孔不入的海霧侵蝕,都已經褪成一種類似陳舊血跡的棕色。一盞翻倒的老式提燈扔在床墊上,旁邊還有些用過的針頭和香煙燒出來的焦痕。塵埃像肮髒的雪一樣鋪在地上,普魯登斯踩到了一本受潮的舊日歷,圖案已經看不清楚了,勉強能辨認出船帆的輪廓,下面一行暗淡的花體字寫着“布列塔尼帆船協會,1979”。

梯子是用鉚釘固定的,焊接處仔細刷漆,防止鏽蝕,看起來仍然堅實。記者先爬了上去,然後幫普魯登斯上來。燈火室的玻璃所剩無幾,四面漏風,燈座是空的,但巨大的透鏡還沒拆除,對着西邊的廣袤海面,從這個高度看下去,海水變成藻綠色的绉紗,每一道皺褶都像是精心畫出來似的。

“亞歷克斯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普魯登斯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撥到一邊,“他說故事是一種病原體,依靠在不同的大腦之間傳播而生存,聽衆是攜帶者,作家是宿主,故事在他們腦海裏尖叫,要求被表達出來,得以複制,在別的靈魂裏繼續存活。有些故事被遺忘了,就此滅絕。另一些故事互相接觸,争鬥,融合,有朝一日孵化出全新的孢子,變得更令人狂喜,更悲傷,或者更吓人,這樣才能繼續在人們的記憶裏占有一席之地。”

記者在透鏡旁邊停住腳步,“聽起來令人不安。”

“但你同意這個比喻?”

“我愛這個比喻。”

“我親眼看着。”普魯登斯走到破裂的玻璃旁邊,俯視着荒涼的海灣,斟酌措辭,“我的意思是,這就像親眼看着一株常春藤慢慢爬滿整面外牆,學生時期的亞歷克斯和他的故事還在摸索自己的聲音和形态,所以我們有了聲色犬馬的‘彼得森’,着迷于血腥恐怖的‘比索普’和想象一只白色風筝的‘西爾斯’,亞歷克斯先把自己打碎,再拼起來,才最終誕生了亞歷克斯。他很幸運,他就是故事,而我有幸充當他的配角。但是書中的哈利并不是我,是亞歷克斯塑造的一個以我為原型的木偶,這個木偶終究還是屬于他的。他們會在舞臺上永遠活着,至于你和我,裏弗斯先生,我們在臺下,從未存在過。”

——

“假如。”亞歷克斯忽然說道。

哈利翻了一頁書,等着下文。毛毯很暖和,亞歷克斯的身體也是。新公寓裏的床足夠大,他們終于不必擔心誰半夜會摔下學生宿舍的狹小單人床了。兩人是聖誕節後搬進杜松街55號的,亞歷克斯聲稱自己受夠了瘋狂的一年級生,需要一個清淨的地方,男爵幫他付了賬單,什麽問題都沒有問。這裏有兩個卧室,多餘的那一個理所當然地成為雜物間,哈利的大部分行李還亂糟糟地扔在裏面。假如被一個不明就裏的訪客看見的話,多半會感到困惑和懷疑,但他們不認為在可見的将來會有任何訪客。

外面的風變大了,小雪也已經不再是小雪,窗戶發出輕微的喀喀聲。哈利又翻了一頁,看了兩行,合上書,側過身,看着亞歷克斯:“假如什麽?”

“我們怎麽能确定自己不是一個受人操縱的角色呢?”

“這該不會又是你那病原體理論的一部分吧。”

“比如埃格尼斯和上尉的幽靈,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和每一句話都是設計好的。”

“亞歷克斯,他們根本不會‘想’,那是你的想象,而且鬼魂并不存在。”

“萊拉說她見過祖母的幽靈,坐在餐廳的鋼琴前面。”

“她當時幾歲?”

“不記得了,八歲,我猜。”

“她只是想吓唬你。”

“哈利,你的想象力比一塊石頭還少。”

“我們兩個之間有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就夠了。”哈利嘆了口氣,把小說放到床頭櫃上,躺下,“我能确定的是沒人能操縱我不睡覺。你也應該少花點時間坐在打字機前面,反正你已經把《埃格尼斯的風筝》寫完了。”

“會有別的故事。”亞歷克斯爬到哈利身上,雙手撐着他的肩膀,俯視着他,“我是它們的宿主,它們要靠我的打字機活着。”

“是個浪漫的想法,雖然有點可怕。”

亞歷克斯笑起來,低頭吻哈利的嘴唇,哈利擡手撫摸他的後頸,摸索着解開亞歷克斯的睡衣紐扣。門鈴聲偏偏挑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兩人都吓了一跳,花了好幾秒面面相觑,然後才匆忙爬起來,披上外套,跑進客廳。

門外是兩個穿着長大衣的男人,一個戴着氈帽,另一個沒戴,頭發和肩膀上都落着雪花。寒風沿着樓梯倒灌進來,哈利不由得發起抖來。不速之客上下打量着他們,問誰是盧瓦索先生。

“我是。”亞歷克斯回答,“需要我提醒兩位現在已經超過十一點了嗎?”

戴着氈帽的男人摘下手套,從衣袋裏掏出證件,在他們面前揚了揚:“軍情五處,我叫康奈利。你和布蘭登·莫頓先生關系十分密切,不是嗎,盧瓦索先生?”

“我不知道你對‘密切’的定義是什麽,巴裏和我是在學校認識的。”

沒戴氈帽的軍情五處雇員接過了話題:“我們需要和你談談,盧瓦索先生,到我們的辦公室去談。”

亞歷克斯拉緊了外套,他顯然也冷透了,不過打定主意不讓對方看出來,哈利想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但不敢在陌生人前面這麽做。

“你們沒有權力這麽做。”哈利說。

“這不是逮捕,我說過了,只是需要和盧瓦索先生談談。我們有足夠理由懷疑莫頓先生是個危險的煽動者。安全起見,我們會和每一個認識莫頓先生的人談話,而且我們會非常禮貌。”戴氈帽的男人往前一步,哈利現在能看到他外套下槍柄的輪廓了,“如果盧瓦索先生仍然拒絕的話,我們可能就不那麽禮貌了。”

哈利還想說些什麽,但亞歷克斯抓住他的手肘,搖搖頭。這兩個從軍情五處來的人只給了亞歷克斯五分鐘換衣服,然後一左一右押送他下樓,推進汽車後座。哈利站在結冰的路邊看着車開走,全然忘記了自己只穿着睡衣。

tbc.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