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事情的全貌是在四天後才慢慢浮出水面的。期間警察來了一次,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草草做筆記,走了。随後拜訪的是軍情五處的便衣探員,不是帶走亞歷克斯的那兩個,從打扮看來可能是文職人員。他們攔住正要出門的哈利,把他堵在客廳裏差不多二十分鐘,質問他和亞歷克斯的關系,亞歷克斯和巴裏的關系,有沒有參加過任何已知的激進團體,有沒有和蘇聯外交使團的任何人接觸過,有沒有收到過可疑的匿名信件,諸如此類。哈利一概回答沒有,不清楚,沒留意,追問亞歷克斯的下落。那兩個探員假裝沒聽見他的話,收起筆記本,聲稱如果還有別的問題,他們會再來的。

他們沒有再來。二十四小時過去了,亞歷克斯音訊全無。哈利鼓起勇氣給男爵打了電話,對方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正和家庭律師布魯默先生四處交涉,尋找可以牽動的繩索和可以兌現的人情。然而軍情五處擺出了異常強硬的姿态,拒絕告知亞歷克斯的下落,聲稱這并非審訊,只是協助調查,并且“盧瓦索先生得到适合他身份的對待”。焦灼不安的哈利接着找到了迪格比,抱着一絲也許能打探到什麽消息的希望,然而上将的兒子也什麽都不清楚。從他嘴裏,哈利得知詹姆前天也被帶走問話了。軍情五處顯然摸清楚了巴裏的社交圈子,将整個哈羅公學俱樂部納入瞄準鏡裏。探員們原本也關起了迪格比,但上将向國防大臣施加壓力,後者找上了外交部,外交部繼而撬動了軍情六處這根杠杆,迫使心有不甘的五處松了口,不到十個小時就把他放了出來。

“巴裏到底做了什麽?”哈利問。

大塊頭皺起眉,嘴唇嚅動着,好像他真的需要咀嚼這個問題,思考對迪格比而言一向都是件痛苦的事:“我想是因為那本雜志。”

雜志名叫《號角》,是巴裏和另外一個歷史系學生合辦的,迪格比不記得另一個人的名字了。《號角》刊載的社論大都出自過分理想主義的牛津學生之手,時不時還有論文摘錄和分析,最後幾頁是讀者來信,碼頭搬運工、流水線工人和失業木工們控訴吝啬的雇主。這本雜志印量不大,通常是在每個月的半地下小型集會上派發的,傳播範圍也很有限。不久前刊發的最新一期裏,一位名為“雅各”——只是“雅各”,沒有姓氏——的作者發表了一篇讨論柏林會議的文章,內容本身十分平庸,是些空洞的陳詞濫調,然而末尾有一段比喻,大意是雷管已經準備好了,只等點火。

“可是那些布爾什維克崇拜者經常這麽呼籲,不是嗎?”哈利問,“‘黑夜’,‘火把’,‘紅旗’,‘燒毀一切’,他們就喜歡的這種措辭。”

然而巧合的是,迪格比繼續用他單調呆板的聲音解釋,巡警上周抓住了兩個在白廳附近徘徊的可疑男人,一個是貨輪水手,另一個是泥水匠,兩人無法解釋為什麽大半夜出現在那裏,更無法解釋挎包裏的炸藥。這兩個疑犯被迅速交到軍情五處手上,五處從他們身上榨出了地下集會的日期、參與者和組織者,順藤摸到了《號角》雜志和布蘭登·莫頓,繼而擴散到莫頓在牛津的社交圈,首當其沖的就是亞歷克斯、詹姆和迪格比。

“這太荒謬了,亞歷克斯不是共`産`黨人。”

“他的确去過巴裏搞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聚會’,不是嗎?”

“他也去過國民醫療保險辯論會,不代表他支持工黨;他還參加過明愛會募捐,也不代表他是天主教徒。你不是不知道亞歷克斯喜歡什麽都參與一下,單純覺得好玩而已。”

迪格比聳聳肩:“說服我沒什麽用,你得說服五處。”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沒有辦法接觸到五處的人。”

迪格比轉了轉他粗短的脖子,就像犀牛緩慢地審視周圍的環境:“你現在和亞歷克斯住在一起?”

哈利愣了愣,沒預料到話題的突然轉折:“是的,我們合租了一個地方。”他想了想,毫無必要地補充了一句“我們是室友。”

“你們都得小心一點。”

“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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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意思,就是個友善的提醒。”迪格比把一條粗壯的手臂搭到哈利肩上,感覺就像上了一副鐵枷,“耐心等着,普魯登斯,原諒我的直白,但你幫不上什麽忙。男爵會解決這件事的,就算他不能,還有喬治·盧瓦索。”

迪格比松了手,拍了拍哈利的後腦,走了。哈利看着他繞過校舍之間的方形草地,消失在門洞的陰影裏,不得不承認和迪格比談話是個壞主意。上将的兒子雖然看起來像頭愚鈍的水牛,但絕不是這麽回事。

哈利回到杜松街55號,等着。把沒有課的下午拿來漫無目的地收拾公寓裏的東西,對着挂鐘發呆。街上只要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他都會跳起來,到窗邊去看,但是始終沒有車在公寓外面停下。

直到星期五下午,亞歷克斯失去聯系的第六十三個小時。

門鈴響起的時候哈利正在做翻譯作業,因為急于站起來,碰到了攤開放在手邊的希臘語詞典,詞典引發了連鎖反應,岌岌可危地堆在寫字臺上的書噼裏啪啦地落在地上,哈利懊惱地盯着它們看了一會,放棄了,穿過起居室去開門。

門外既不是郵差,更不是亞歷克斯。哈利局促地清了清喉嚨,不确定自己應該微笑還是保持嚴肅,也不确定怎麽稱呼對方才算禮貌。

“下午好,喬治。”

“下午好。”

盧瓦索家的長子走了進來,他最近蓄了胡子,加上熨得筆直的黑色長大衣,看起來更嚴厲了。他現在是個空軍準将了,不再駐守柏林,有更多時間待在倫敦。哈利關上門,帶着一種突如其來的羞愧,第一次意識到起居室有多麽狹小,到處都是書和雜志,牆上貼着上一季度的馬球賽和板球賽比分,旁邊還有康康舞女的招貼畫。兩張單人沙發的花色根本不搭,而且堆着外套、圍巾和空酒瓶,沒有可以坐下的空間。窗戶也太窄了,有限的灰暗光線照出了空氣裏翻飛的塵埃和窗臺上枯幹的忍冬藤。

“是布魯默先生給我地址的,我早就猜到亞歷克斯不會喜歡學校宿舍。”喬治摘下手套,塞進風衣口袋裏,看了一眼沙發上的雜物,繼續站着,“希望沒有打擾你,普魯登斯先生。”

“不,完全沒有。你想要茶還是咖啡?”

“不,謝謝,我不會待很久。”喬治踱到書架旁邊,拿起一個鹦鹉小木雕看了看,放回原處,“亞歷克斯沒有惹什麽麻煩吧?除去他目前惹的這一個之外。”

“沒有,他只是。”哈利走到寫字臺前面,擋住打字機和淩亂的稿紙,“喜歡派對和人群,到處交朋友,但誰不喜歡呢?”

“我就不喜歡。”喬治回答,在看到哈利的表情時笑了笑,“別緊張,普魯登斯先生,只是開個玩笑。你認識亞歷克斯的朋友們,對嗎?”

“一部分,他的朋友太多了。”

“也認識布蘭登·莫頓?”

“是的。我們叫他巴裏,亞歷克斯和他一起上過哈羅公學。我們經常去他家裏辦的沙龍,文學沙龍,名義上是這樣的,但所有人都只關心喝酒。”

“我聽說莫頓先生身邊也聚集了一群親蘇聯的流氓,而且亞歷克斯也參加過他們的讨論會,有人認出他了,還給五處打了小報告。”

“誰?”

“沒有人知道,匿名線報。”

“亞歷克斯去過那麽一兩次吧,我不太清楚,但我敢肯定他只是好奇。”

“你看,普魯登斯先生,軍情五處現在認為蘇聯外交使團插手了《號角》,利用它發出暗號,調動安插在英國的間諜,這就是為什麽他們不肯輕易放走我弟弟,加上有流言說蘇聯人在學校裏引誘年輕學生叛變,這對他更不利了。”

“這是個誤會。”

“當然是個誤會,我們很快就能澄清這個誤會。”喬治盯着哈利,後者僵直地站在那裏,後悔自己沒有穿一件更體面的襯衫,“還有別的‘朋友’值得我留意嗎,普魯登斯先生?”

“應該沒有了。”

喬治點點頭,從衣袋裏掏出手套,重新戴上:“替我留意亞歷克斯,好嗎?控制一下他的‘好奇心’,他也許願意聽你的。比起我,你更像是他的兄弟。”

哈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表示同意。喬治和他握了握手,祝他過一個愉快的下午,離開了公寓。哈利靠在寫字臺上,聽着腳步聲下樓,一輛車的引擎發動,聲音漸漸遠去。過了許久,他才打開臺燈,把作業和詞典挪到一邊,就着光線收拾落了一地的書本。

郵差次日早上送來一封電報,給“M·西爾斯先生”的,多半是和《埃格尼斯的風筝》有關。哈利沒有拆開,把電報放到亞歷克斯的打字機上,匆匆出門,趕去希臘語詩歌研讨會。世界仍然在沒有亞歷克斯的情況下運轉,拴在街角花園裏的伯恩山犬還是一見到他就狂吠不止,穿過草坪的小路依然濕滑難走。老式銅暖爐把課室烤得悶熱不堪,人們嗡嗡的談話聲令哈利頭疼,他擠進最靠近窗戶的座位裏,花了大半個上午看着外面的花楸樹,它已經落盡了葉子,枝頭的積雪融化又凝固,結成透亮的冰粒,在遲來的陽光下泛出濕潤的光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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