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推掉了一切,盡我所能趕回英國。”普魯登斯接着說,“我那位富有同情心的主編聽說是緊急事件之後幫我安排了飛機,我足夠幸運,一架B52轟炸機當天下午正要從柏林起飛,順道帶幾位美國外交官去倫敦,我搭上了這架龐然大物,當晚降落在倫敦,趕上了去牛津的末班火車。杜松街55號沒有人,亞歷克斯也沒有給我留哪怕一張紙條。我往盧瓦索家的大宅打了電話,沒有人接聽。我想直接到康沃爾去,但已經太晚了,沒有火車,租車行也已經關門,我惴惴不安地在公寓裏等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趕到火車站。”

“我是下午到的,難以形容大宅裏彌漫的抑郁氣氛。門廳裏沒有人,布簾都拉着,像恐怖電影布景。亞歷克斯提到瑪莎現在住在一樓,沒有說是哪個房間,于是我一扇接一扇門找過去,在許久不用的舞廳旁邊發現了她。”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她真的老了,不僅僅是外表。她戴着黑紗,完全是一位吊唁中的母親。我擁抱她的時候也小心翼翼,害怕她會融化,或者碎裂。我問她亞歷克斯在哪裏,她并不知道,說亞歷克斯葬禮後不久就走了,沒有告訴她目的地,又或者說了,她已經不記得了,她的注意力不在那裏。瑪莎手上拿着一只熊玩偶,熊肚子和鼻子周圍的絨毛都掉光了,看起來像是長了皮癬。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摸這只熊所剩不多的毛。那是喬治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男爵夫人從一個俄國玩具商那裏訂制的,有一套和喬治一樣的小西裝,還有一套獵裝。這後來成為了一種家庭傳統,萊拉和亞歷克斯出生的時候男爵夫人都會定做一只新的。另外兩只熊都找不到了,只剩下這一只,孤零零地擺在雜物間的架子上。”

“‘喬治會對這只熊說話,把它放在枕頭上。你覺得他都說了些什麽呢?’瑪莎告訴我,讓熊坐在她的膝蓋上,擺正了褪色的小領結。”

“她堅持要帶我去看喬治的墓碑,在小禮拜堂後面,離他五年前舉行婚禮的地方不遠。通往禮拜堂的小路兩邊栽上了松樹,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隧道了,但當時這些樹還很小,綁着支架,像小孩塗出來的簡筆畫。早些時候下過雨,路上很滑,落着小樹枝和葉子,瑪莎走得不快,我讓她挽着我的手臂。風時不時把水珠從樹梢上搖下來,但我們都不介意。”

“盧瓦索家有那種帶有低矮石拱頂的家族陵墓,但喬治不在裏面,也許因為他是自殺的,雖然在我印象中男爵一家都并不特別虔誠。瑪莎說那是個早上,喬治死的時候,所有人都聽見了槍聲,但第一個找到他的是他的妻子。槍藏在一個上鎖的木盒裏,放在書架高處。沒有人知道喬治是怎麽找到那裏去的,也許他已經靜悄悄找了很久了。醫生很快被叫了來,然後是警察,雖然每個人都知道已經沒什麽用。葬禮辦得很低調,算上瑪莎,只來了七個人。男爵沒有邀請喬治的戰友,他們是幾天後才到的,帶着花束和紀念物。我到墓地去的時候枯萎的花束已經被清理了,剩下淋濕了的绶帶和一些小擺飾,有人留下了一個銅質勳章,壓在一張硬卡紙上面,‘致喬治,永遠的隊長’。”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呢,普魯登斯先生?’瑪莎問我。”

“我不知道。瑪莎當然也沒指望我回答。我其實沒有心情繼續這個話題,我滿腦子都是亞歷克斯。我說了幾句安撫的話,盡早離開了大宅,那裏現在是個墳場。”

“沒有人知道亞歷克斯的去向,我問了我能想起來的所有人,他們都驚訝于我居然不知道。我重訪了我們以前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餐廳,書店,理發店,四十分鐘車程外的俱樂部,還有一家賣手工木雕玩具的店,然後回杜松街等了一天,甚至突發奇想打電話給聖馬洛的小旅館,不,盧瓦索先生不在那裏。”

“亞歷克斯沒有帶走他的打字機和稿子,我待在家裏,一張接一張地讀他的故事,所有故事都是破碎的,充滿了沒有頭尾的對話和缺乏上下文的情景,一個小男孩沿着河岸奔跑,踩到埋在淤泥裏的一個生鏽魚鈎,下一頁是一艘荷蘭炮艦向英國殖民者控制的深水港開火,一個衣衫褴褛的女孩穿過烈焰熊熊的街道,尋找一枚丢失的魚鈎。我在所有這些一閃而過的片段裏看見了他的父母,喬治,瑪莎,失蹤已久的萊爾,還有我。就像對待他自己一樣,他也把我們打碎了,重新塑造成形,以便從這些沒有規律的混亂生命裏創造規律。這是亞歷克斯理解世界的方式。”

“寫字臺上擺着一本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風筝》,牛皮紙拆了一半,我拆掉剩下的,把書拿出來。西蒙斯小姐的插圖裏有沉默地聚集在邊角的烏鴉和瘦長的、看起來很憂傷的骷髅,我大概能明白亞歷克斯為什麽喜歡她的解讀。郵包下面還有另一份手稿,不厚,十來頁,裝訂整齊,頁邊有亞歷克斯的筆跡,這一定是他目前最看重的故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把稿子安排得這麽有條理。是的,裏弗斯先生,你猜到了,那就是《永恒夏天》的草稿,只是那時候它還不叫這個名字,題目就是簡單的《夏天》。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開頭第一句就是‘哈利·普魯登斯的生命開始于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碎石路’。我的手開始發抖,不得不坐下來,才能讀完這尚未完工的十幾頁。之後我把稿子放回原處,到浴室去洗了洗臉。”

普魯登斯嘆了口氣。

“我不能無限期地留在牛津,主編很有耐心,但這個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不能再推遲了,必須返回波恩。抱着渺茫的希望,我最後去了‘海雀和三叉戟’,酒保說亞歷克斯差不多有兩個月沒來過了。我問他是否可以在亞歷克斯常去的桌子邊坐一下,他說随便。我點了一杯黑啤酒,繞過樓梯,在對着小花園的窗戶邊坐下來。那是上午十一點多,學生們還沒來,酒館靜悄悄的,不能相信我第一次來這裏是五年前,感覺更像是昨天。”

“我把一個信封交給酒保,還給了他五英鎊,請他要是看見亞歷克斯,就把信交給他,裏面是我在波恩、巴黎和日內瓦常住的酒店地址,還有主編的私人電話號碼,亞歷克斯可以通過他找到我,這是最快的方法了。保險起見,我在杜松街55號留了一封一模一樣的信,也在俱樂部前臺放了一封,瑪莎也抄了一份地址,無論亞歷克斯在哪裏出現,都能拿到聯系方式。”

“但他始終沒有找我。徹底的靜默。”

“我回到了波恩,我在那裏的住處是一個光禿禿的小房間,十九平方米,只有一張床,一套桌椅和一個洗手臺。不過我很少待在這個房間裏,只要有可能,都留在報社裏,那裏總是有人和燈光,打字機和電話鈴聲讓我感覺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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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留着杜松街的公寓,房東告訴我男爵已經不再支付房租賬單了,于是我自己寄出了支票,那是1957年,裏弗斯先生,一個記者的薪金并不豐厚。那一年聖誕節我又回到倫敦,發現亞歷克斯已經把衣服、打字機和稿子取走了,我的東西也都打包好,存放在門房那裏。門房看見我很高興,把行李和好幾個月的房租支票還給我,說盧瓦索先生十月份搬走了,通知房東不要兌現我的支票。我拖着箱子出去,站在路邊發了一會呆,不知道該到哪裏去。那天晚上我住在旅館裏,第二天一早乘火車去倫敦,把行李寄存在我久未見面的父親家裏,買了穿過英吉利海峽的渡輪票,又回到了波恩。有一段時間我也報複一般感到憤怒,仿佛亞歷克斯欠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但最後這種憤懑也慢慢消散了,剩下一個彈坑一樣的空洞。”

普魯登斯和記者都看着爐火,沉默了一會。

“我以為這就是結尾了。但當然沒有,這只是幕間休息,我和亞歷克斯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第二部完。

Part III. Crepusc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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