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哈利·普魯登斯在牛津的最後一年乏善可陳。那些一開始讓他感到興奮的事物——賽艇周、晨霧裏的鐘聲、穿着傳統黑色長袍的學生——都成了習以為常的背景。大部分學生去向已定:白廳,法院,西敏斯特,軍情六處,家族産業。其餘的,比如哈利,拿着推薦信四處碰運氣。
1955年六月,他和亞歷克斯從康沃爾出發,坐渡輪去聖馬洛,在那裏過了一個濕冷又煩躁的假期。哈利的心思都在《郵報》的工作上,忐忑不安。主編說八月末或者九月初就會告知哈利他們的決定,沒有什麽比這種模棱兩可的答複更能毀掉一個夏天的了。因為下雨,兩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室內,那是個頂樓客房,木板在風雨的抽打下痛苦地叽嘎作響。窗外,海鷗聚集在傾斜的屋頂上,扇着翅膀互相恫吓,争搶稀缺的栖息空間,吵鬧不堪。兩周之後,終于得以乘船離開布列塔尼半島時,哈利不由得松了口氣。
《郵報》還沒到九月就做出了決定,雇傭了哈利,在煙霧彌漫的大辦公室裏分給他一張桌子,但哈利并沒有在那裏待很久,三個月之後就因為院長的引薦去了《視點》報社,為園藝欄目寫寫贊美新品種水仙的短文,不久之後開始跑本地新聞,帶着好脾氣的攝影師四處追逐警察,撿拾兇殺案和竊案的面包屑。
亞歷克斯和他仍然住在杜松街55號的小公寓裏,亞歷克斯現在把多餘的那間卧室用作書房,把打字機和一摞一摞的書搬進去,整天呆在裏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淩晨才到床上來。哈利往往也沒睡,在臺燈下趕明天的稿子,亞歷克斯湊過去吻他的耳朵,越過哈利的肩膀偷窺他的報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下班時間是五點。”
“理論上是五點。”哈利心不在焉地回答,敲下一個逗號,“但是這位貝克先生決定晚上十一點用酒瓶碎片刺死債主,這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憐的普魯登斯先生想要茶嗎?”
“想,謝謝。”
亞歷克斯到廚房去了,哈利聽見水沸騰的呼嘯聲,然後是瓷器輕輕碰撞的叮當聲,亞歷克斯輕手輕腳地回來,關上門,把茶杯放到哈利手邊,自己坐到桌子上,随手拿起一張稿紙,看了起來。
“我不明白你對這份工作的熱情。”
“把它想象成翻譯。”哈利抽出寫滿的紙,換上一張空白的,“只是你處理的不是語言,而是人類的行為,最好的和最壞的,報紙實際上控制了你對世界的感知,而記者控制了報紙,這麽說能打動你嗎?”
“寡頭大財團控制了報紙,而且報紙沒有創造空間。”
“我們都知道誰是我們兩個之中最有創造力的那一個。”
“你的奉承技巧仍然沒有改進,普魯登斯先生。”
“但很有效?”
“但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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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對着打字機鍵盤微笑:“去睡吧,亞歷克斯。”
如果發揮一點事後聰明的話,人們可能會說,要不是《視點》的駐外記者在格勒諾布爾的滑雪場上摔傷并落下永久疾患,而且精通德文的副主編有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妻子,哈利餘生的故事是不會偏離杜松街55號的,他不會得到新的工作機會,不會在回家路上買一瓶紅酒,也不會興高采烈地告訴亞歷克斯自己要到歐洲大陸去。
“盧瓦索先生的反應是什麽?”記者問。
“他也很高興,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他問我這是長期還是暫時的,需要離開多久,我說我還不知道,那是真的,我當時确實不知道。他回答,去吧,水手,我會在這裏等着的。我記得我的出發日期,1957年1月23日,坐的不是飛機,而是渡輪,倫敦到加萊,從那裏轉乘慢悠悠的火車,中途停下來通過檢查站,又換一班車,這才輾轉到波恩。我在歐洲大陸沒有固定住所,被主編的電報牽着鼻子四處跑,亞歷克斯的信只能寄到報社的波恩分部,積壓在那裏。”
普魯登斯抽出一個用打字機打好地址的信封,是寄給“H·普魯登斯先生”的,每個字母都是大寫,也許是寄信人懶得轉換,信本身是手寫的,用的是深藍色墨水。
“哈利,
這是你被歐洲吞噬的第五個月,也許你在單槍匹馬地阻止核戰争,這才能解釋你為什麽沒有回信。我很好,謝謝,雖然你沒有問。
在《視點》上看到了你6月20日發表的社論,關于北約對華約政策的那一篇,如此嚴肅而強硬,既像你,又不像你。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其他人看到的普魯登斯先生,不同于我的哈利。很遺憾你和《外交家》期刊苛刻的萊文先生陷入紙上罵戰,萊文先生是個真正的戰争販子,你們彬彬有禮的交鋒在過去一個月裏為我提供了可觀的娛樂。
至于我,我盡量在十一點前起床,吃足夠維持生命的東西,遠離酒精,盡管不一定成功。坐到寫字臺前,對付我腦中喧鬧不堪的對話和未經整理的段落。家裏太安靜了,因此最近幾天我作出了一些改變,到“海雀與三叉戟”去工作,非常有效,小酒館的吵鬧平衡了我腦海裏數十個角色的聲音,他們從來不肯閉嘴。酒保同意把靠近窗戶的桌子留給我,當然,條件是必須至少付兩杯黑啤酒的價錢。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進門靠右,樓梯下面,我能聽見其他人的談話聲,但他們除非仔細觀察,否則很難看見我,巴掌大的小窗戶能看到荒蕪的花園。哈利,又一批年輕學生聚集在這裏,像可愛的麻雀,酒館二樓的鬼故事又把他們吓住了,沒有人敢靠近樓梯。
昨晚夢見墨丘利,曠野裏不知道為什麽有卡爾法克斯的鐘聲,我們往海邊走去,但直到醒來都沒有走到。
還有什麽值得告訴你的呢,當然,《埃格尼斯的風筝》近日再版,增加了插圖,出自一位才華橫溢的D·西蒙斯小姐之手,她完全理解這個故事陰暗的一面,對此我非常感激。另外,我
哈利,
原諒這封信缺乏條理,寫到一半的時候被打斷了。我今天有別的安排,恐怕不是好消息。喬治的“狀态不太穩定”,父親在電話裏這麽模棱兩可地告訴我,從目前有限的消息看來,出于未明的理由,喬治昨晚在倫敦寓所中開槍,幸而沒有擊中任何人,或任何物體,但他的妻子和鄰居都吓壞了,鄰居報了警。父親還在康沃爾,萊拉在布萊頓,能馬上去看他的只有我了。就到這裏。
你的,
A.
6.20.1957”
記者折起信紙,小心地放回信封裏,接過普魯登斯遞過來的下一封信,日期是四天之後,1957年6月24日,從倫敦寄出,蓋着加急印戳。
“親愛的哈利,
本來想發電報的,但是我不願意發到報社去,不想引起注意。看在上帝份上,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呢?
見了喬治,比平常還要令人難以忍受,頑固,高傲,動不動就發脾氣。他堅持那天晚上看見了竊賊,但警察根本就沒有發現任何痕跡,門鎖完好,窗是關着的,窗臺上也沒有攀爬的痕跡。他不準任何人拿走他的佩槍,我只好偷偷把彈夾卸掉了,也許他很快會發現,到時再想辦法。
醫生認為這是戰後綜合症,‘炸彈病’,你知道成千上百從歐洲回來的士兵都有這個問題嗎?醫生告訴我,他見過一個病例,那可憐人連聽見水壺燒開的呼嘯聲都會吓得嚎啕大哭。喬治當然不能接受這個結論,差點把醫生的腦袋擰下來,好吧,我誇大了一點點,但實際情況也差不多了。醫生建議他到鄉間休養,我們說服他回康沃爾住幾個月,他勉強同意了,感謝上帝。
假如你收到這封信,不要回複倫敦這個地址,我明天出發把喬治送回康沃爾。如果你想發電報或者打電話,請寄往我們的舊巢穴,號碼不變。
A.
6.24.1957于倫敦”
一周後,又一封短箋繼續描述事情的進展:
“哈利,
槍擊事件又發生了一次,差點把可憐的瑪莎吓死,瑪莎現在住在一樓,她61歲了,爬不動樓梯,槍聲在她房間聽得最清楚。喬治聲稱自己見到花園裏有可疑的入侵者,懷疑他是德國間諜。可憐的喬治,或許在他備受折磨的大腦裏,戰争始終沒有結束。
現在我們藏起了他的槍,父親的勃朗寧也藏起來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不确定他還會不會好轉。
A.
于康沃爾”
下一封信裝在厚實精致的淡藍色信封裏,封口印着短刀和知更鳥。
“親愛的水手,
電報收到,很高興知道你馬上要回來了,車票确定後請告知,我會去車站接你的,別拒絕,我堅持這麽做。父親和喬治向你致以問候,我們很好,謝謝,鄉村生活對喬治有所幫助(對我也有幫助,老實說),他終于不再半夜三更帶着槍在門廳裏游蕩了。
我已經好久沒有來過這家郵局了,卡爾斯頓小姐還在這裏,現在已經是‘米爾斯太太’了。這封信是在櫃臺上匆匆寫的,我馬上就要回牛津去了。
你的亞歷克斯”
普魯登斯輕輕撫摸信封,看着壁爐,木頭燒盡了,露出下面紅熱的炭塊。
“我的假期只有兩周,除去路途上花的時間,就只有一周多一點了。我把信和電報都帶了回來,以免弄丢。亞歷克斯起先非常興奮,就像許多年前喬治從前線回家時一樣,很快就變得很冷淡。我并不為此生氣,他一直都是這樣的,這是亞歷克斯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他不擅長道別。我們讨論了我的工作——‘讨論’是個委婉的說法。到我快要離開的時候,我們已經拒絕和對方說話了。”
你現在和巴裏他們沒有任何區別。亞歷克斯冷冰冰地說,自以為世故的行屍走肉。
而你需要長大了。哈利反駁,打算一輩子做一個自娛自樂的三歲小孩嗎?
普魯登斯嘆了口氣,從爐火上移開目光:“後來我寫了很長一封信,道歉,匍匐在他腳邊懇求原諒,我沒有收到回信。回到波恩之後不久,我和《郵報》的記者跟着英美聯合外交使團一起去了布達佩斯,在那裏待了一周。這是我第一次到鐵幕另一邊去,我沒有權力使用外交渠道,幾乎所有通訊都斷絕了。因此這封信我遲了一個月才收到。”
他遞出一張單薄的信紙,記者屏住呼吸,小心地接了過去。
“哈利,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在給你寫信,你也許根本收不到。
喬治死了,自殺。葬禮是昨天。”
末尾沒有署名和日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