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記者們常去的咖啡店有兩種,一種是為了吃個簡便午餐而獨自前往的,停留往往不超過十分鐘,拎着裹在鋁箔裏的三文治匆匆離開,要是袖口或者前襟有黃芥末或者蛋黃醬的痕跡,多半也是在這種地方沾上的。另一種是帶訪談對象去的,安靜而昂貴,裝着誇張的吊燈和用途不明的鏡子,侍應的襯衫和大理石地磚一樣一塵不染。上菜時間一個半至三小時不等,端上桌的往往是幾條萎蔫的蘆筍,浸泡在醬汁裏,被巨大的盤子襯得渺小而憂郁。

哈利去的是第一種。

午餐高峰已經過去半小時了,大部分桌子還沒來得及收拾,落着食物碎屑,煙灰缸裏塞滿了尚未熄滅的煙頭。昏暗的店堂裏沒放桌椅,座位都溢出到人行道上,他們選了一張搖晃得沒那麽厲害的,落座。亞歷克斯打量着寫在小黑板上的菜單,那上面的粉筆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常客們顯然不再需要這塊黑板的提示,需要這塊黑板的多半也不會成為常客。

“別點除了咖啡和火腿三文治之外的任何東西。”哈利建議,“我很确定就是這家的鲔魚沙拉把我們的駐日內瓦通訊員送進了急診室。”

“而你們竟然還沒有把這個地方告到倒閉。”

“太遲了,它已經和奧斯曼大道的記者形成了共生關系。”

侍應躲在漆黑的店堂裏,像條懶洋洋的鳗魚,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他引出來。兩人都要了咖啡,沒點食物。亞歷克斯點了一支煙,略微仰起頭,呼出煙霧。哈利留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些早已愈合的細長傷痕,亞歷克斯察覺了他的目光,扯了一下衣袖,遮住疤痕。

“打碎了玻璃杯。”他輕描淡寫地解釋,把煙灰抖進茶碟裏。

“這種倒黴事時有發生。”

“确實。”

咖啡端上來了,看着像是從瀝青坑裏撈出來的,濃稠而滾燙。誰都沒有碰,看着它在茶碟上慢慢冷卻。哈利專心地盯着平滑的液面,頭頂上樹枝的瘦長影子倒映在那裏,仿佛鏡子裏的裂紋。

亞歷克斯又吸了一口煙,“你的父親還好嗎?”

哈利擡頭看着他,過了許久才開口:“我們到這個地步了?互相客套?”

“我們。”亞歷克斯說了一個詞,改變了主意,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樹影,“已經過去三年了,哈利。”

“我到處找你。”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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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能哪怕給我寫一封信嗎?”

“信?”亞歷克斯反問,笑起來,那種幹巴巴的、仿佛布滿倒刺的笑容,“我還寫得不夠多嗎?”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我的——”

“你的工作,我知道。”亞歷克斯打斷了哈利的話,把煙摁熄在茶碟上,“沒人比我更清楚了,水手。”

這個綽號刺痛了哈利,它所帶來的不适感如此真實,他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像是觸到燒紅的烙鐵。為了延長沉默,哈利抿了一口半溫不熱的咖啡,味道一如既往地糟糕,苦澀,混雜着燒焦木頭的氣味。街道的另一邊,一個紮着發髻的年輕保姆砰地推開二樓窗戶,把一盆長着肥厚綠葉的植物搬進灑落窗臺的一小片陽光裏。他們在杜松街55號的小公寓也有這種帶花架和木質遮光板的窗戶,哈利不記得三年前的仲夏裏這個窗到底是開着還是關着的了,似乎是開着的,因為那個夏天異常潮濕悶熱。樓上那個多管閑事的退休警官很有可能聽清楚了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更何況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壓低聲音。

“你不能像以前一樣在牛津工作嗎?”亞歷克斯問,沒有看哈利,盯着打字機,一只手放在鍵盤上,盡管那上面并沒有稿紙。

他們已經在這個話題周圍繞了兩天圈子,終于躲不開了。哈利将抱在懷裏的襯衫扔進行李箱裏,拿出一種半開玩笑了語氣:“留在這裏繼續寫單車竊案和常見蔬菜種植指南嗎?不了,謝謝。”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以前也寫得很高興。”

“那是以前。”哈利走回卧室裏,把便攜打字機拎出來,在半滿的箱子裏為它尋找合适的位置。亞歷克斯低聲回答了一句,哈利聽不清楚,随手卷起兩件襯衫,填滿打字機外盒和行李箱之間的空隙,擡起頭,問亞歷克斯剛剛說了什麽。

“我在寫一個新故事。”

哈利嘆了口氣,“那很好,恭喜,我敢肯定你會寫得很好的。”

“你只是在敷衍我。”

對方責難的語氣讓哈利心裏隐約的不耐煩徹底燃燒起來:“原諒我不能像以前一樣陪你玩兒童游戲,你沒留意到我有一份工作嗎?”

“‘兒童游戲’是什麽意思?”

哈利重重地合上行李箱蓋:“算了,當我沒說過。”

“哈利·普魯登斯,解釋什麽叫‘兒童游戲’。”

“看在上帝份上,亞歷克斯,你的‘故事’!你住在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小泡泡裏,一直沒有出來過。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能躺在信托基金上,把現實世界關在窗外的。”

“而你在《視點》待了幾個月,就覺得自己看透‘現實世界’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

“我從來沒——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你現在說起話來就像哈羅公學那群人,自以為世故的行屍走肉。”

“不是別人世故,亞歷克斯,是你沒有長大,你打算一輩子做一個自娛自樂的三歲小孩嗎?”

亞歷克斯瞪着他,許久,沒有再回答,站起來,徑直走進卧室,重重地摔上門。哈利在一片狼藉的客廳裏站了一會,在其中一張單人沙發上癱坐下來,疲憊地揉着鼻梁。

一個戴着深灰色貝雷帽的中年男人騎着車路過,衣袋被一份卷起的報紙塞得鼓鼓囊囊,他沖一個牽着狗過馬路的女人按鈴,小狗汪汪吠叫起來。二樓窗戶邊,綁着發髻的保姆擦完玻璃,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那盆植物,葉子貪婪地伸向光線。哈利看着亞歷克斯,想知道對方有沒有回憶起同一個夏天,是否懷念更早之前、更甜美的那些夏天,有沒有拿它們來填補傷口,就像哈利常常做的那樣。但他不敢問,他已經失去這個權力了。

“我後來在想,你是有道理的。”亞歷克斯點了第二支煙,“你和你的現實世界,我和我的童話故事,誰都沒有錯,但最好不要相互接觸。”

“不。”哈利搖搖頭,“我不該這麽說的,是我錯了。”

亞歷克斯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審視着他,難以看出是什麽情緒,哈利覺得自己面對着的是一堵高高壘起的石牆,他不知道要敲打哪裏,用多高的聲音叫喊,才能得到回應。在他記憶裏亞歷克斯從來不是一個吝啬笑容的人,因為酒窩的緣故,總是帶着一種揮之不去的孩子氣。然而此刻坐在桌子對面的人給哈利一種似曾相識的疏離感,他忽然理解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亞歷克斯在日光室裏說過的話,“就像他并不在這裏一樣”。這讓哈利感到不安,想抓住亞歷克斯放在桌子上的手,最終沒敢這麽做。

“我沒有再寫過什麽東西了,你知道嗎?”煙霧浮在他們之間,被渾濁的陽光穿透,亞歷克斯把玩着火機,手有些發抖,“我的故事全部都是寫給你的,也許應該早點說這句話。”

是該早點說這句話,哈利想,但也許不會有任何區別。他盡力不去想牛津那些無所事事的下午,亞歷克斯枕在他肩膀上,悄聲朗讀尚未完成的段落,關于謀殺,關于秘而不宣的愛情,關于陌生的海岸和天空,關于骷髅和六歲幼童無窮無盡的冒險。每個詞語都是寫給他的。

我也愛你,哈利想,沒有說出來。

亞歷克斯對他笑了笑,把還沒抽完的煙丢進咖啡杯裏,站起來,向他伸出手,明顯的告別的姿态。

“我能不能。”哈利清了清喉嚨,“我還能再見到你的,對嗎?像朋友那樣?”

“也許不了。”亞歷克斯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放開,“再見,哈利。”

——

“他是往南走的,也許是要去河的另一邊,又或者搭開往瑪黑區的地鐵。”普魯登斯說,像他習慣的那樣用手指輕敲椅子扶手,“我回到報社,渾渾噩噩地對付完這個下午,回到家裏,喝醉,第二天帶着宿醉回去上班,除了米涅小姐,沒人敢問我發生了什麽,也可能是除了她之外都沒人留意到我有什麽不對。她确實是關心我的,但是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給她的了。1961年非常繁忙,裏弗斯先生,我們有阿爾及利亞獨立戰争,肯尼迪,剛果和聯合國,還有衛星和當時聞所未聞的載人航天技術,還有差點把勃列日涅夫擊落在幾內亞的法國空軍。沒有什麽比人類更擅長制造喧嘩和混亂了。”

“為了寫一篇新的專欄文章,複活節前我去了一趟日內瓦,采訪一位美國外交官。回到巴黎之後正好有整個假期的時間去琢磨稿子怎麽寫。我是那種喜歡在家裏工作的人,不怎麽喜歡到咖啡廳去,實在不喜歡人群。假日裏我習慣九點起來,泡茶,拆信,回複所有需要回複的,然後坐到打字機前。”

“下午四點前後,電話響了起來。我以為是施密特主編問我進度如何,他經常這樣,根本沒什麽假期的概念。我拿起電話,準備告訴他我已經寫到結尾了,明天就能拿到報社給他看。”

“但電話那頭的并不是施密特主編。”

“那人有馬賽口音,加上我的法語本來就不怎麽好,掙紮了起碼五分鐘才總算弄清楚他想說什麽。是醫院打來的,一位盧瓦索先生昨天入院了,因為酒精還是藥物什麽的,他說得很含糊。沒人知道怎麽聯系病人的親屬,送他來的那位缺了一條腿的老先生留下了報社的電話號碼,報社又把我的私人號碼給了他們,這才輾轉找到了我。醫院想問我願不願意過去一趟,如果願意的話,什麽時候能去。”

“‘現在’,我告訴護工,‘我馬上就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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