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記者不得不再次給錄音筆更換電池,普魯登斯等着,半閉着眼睛,仿佛陷入冥想。包在毛線保溫套裏的茶壺已經空了,但護工沒有再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來。窗外,冬季的太陽已經早早開始傾斜,深陷在血紅的雲層裏,緩緩滑向海面。待錄音筆的指示燈重新亮起,記者翻開了筆記本新的一頁,普魯登斯才繼續說了下去,仍然沒有睜開眼睛,像是在複述一個久遠的夢境。
“亞歷克斯和酒精一向糾纏不清,這我非常清楚。在牛津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樣。半夜闖到我房間來,把我從我手頭上正在忙的事情上拖開。喝得多的那次他很快會睡着,如果酒精不足以把他放倒,他會比平常更亢奮,抓住我不停地說話,不讓我走開,去拿杯水也不行。你見過那些剛剛出生,用所有爪子拼命抓住任何溫暖物體的小動物嗎,裏弗斯先生?亞歷克斯就像是那樣。”
“我從護工那裏打探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于是用醫院的投幣電話打給書店。第一次沒人接聽,有個嬰兒在走廊裏大聲嚎哭,太過煩人,于是我下樓去換了一部電話,這一次書店老板拿起了聽筒。”
“他是早上去開店的時候發現亞歷克斯的,因為叫不醒他,于是叫了救護車,沒人知道他在那裏躺了多久了,很可能是一整晚,從淩晨兩點到早上七點多,兩點鐘是附近酒吧關門的時間。我問書店老板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對方回答說沒有,但他一點都不覺得驚訝,亞歷克斯就像靠酒精活着似的。我道謝,挂上電話。再次投幣,打給《視點》,施密特果不其然還在辦公室裏,我告訴他專欄文章已經寫完了,明天就會給他,然後編了一個父親生病的謊話,請了幾天假,回樓上的病房裏去。”
亞歷克斯仍然熟睡着,哈利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注視着他的朋友。亞歷克斯的臉是一張上墨不足的版畫,輪廓和線條蒼白而脆弱,不像他本人,更像是一個稀釋過的投影,要是畫家再大膽一些的話,也許會直接畫成半透明的,能透過他看見下面帶藍白條紋的枕套。亞歷克斯的右手在摔倒時擦傷了,也包紮了起來。哈利小心地把他的手腕翻過來,審視那些細長的疤痕,它們互相交錯,深淺不一,從掌心蔓延到手肘,打碎玻璃杯不可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病房外面有腳步聲慢慢靠近,哈利有一種轉瞬即逝的錯覺,以為那是半夜三更拎着手電筒,神經兮兮地巡視走廊的門房,而亞歷克斯又在哪個派對上喝醉了,占據了他的單人床,直到推車輪子嘎啦嘎啦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幻覺。病房裏滿是消毒水和棉布的氣味,亞歷克斯似乎在做夢,皺着眉,發出含糊不清的細微聲音。哈利彎腰吻他的額頭,輕輕握住他沒有纏上繃帶的那只手。
臨近天黑的時候哈利自己也趴在床邊睡着了,因為亞歷克斯的動靜才驚醒,後者盯着哈利看了許久,皺起眉,像是不認得他是誰。哈利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問他感覺怎樣。
“冷。”亞歷克斯回答,轉頭去看窗外靛藍色的天空,“天亮了。”
“天黑了。”哈利糾正道,伸手理了一下他亂糟糟的頭發,“現在是五點半,你睡了一天。”
亞歷克斯把手從哈利掌心裏抽回來,沒有回答。哈利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亞歷克斯搖搖頭,沒有接。
“我和醫生談過了。”哈利把杯子放回床頭櫃上,“他們說你差點把自己淹死在威士忌裏,最早也要明天才能走。不要再碰酒了,安眠藥也不行。如果有可能的話,去郊外住一段時間也會有幫助。”
“他們不該給你打電話的。”
“我很慶幸他們把我找來了,醫生說你需要看護。”
“不,我不需要。”
“亞歷克斯,讓我照顧你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是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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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兩三個月?”
“然後?”
“我不知道,或者我們,只是這一段時間,我的意思是。”哈利終于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閉上嘴,重新斟酌措辭,“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你現在需要什麽嗎?我應該給你拿一套幹淨衣服的,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套我的。”
亞歷克斯搖搖頭,翻過身,在洗得發白的毯子下面蜷縮起來。
“我明天來接你。”哈利提議。
沒有回答。亞歷克斯看起來已經睡着了,呼吸平緩。哈利關上燈,起身離開病房,在門口等了一會,希望亞歷克斯會說些什麽,叫他留下,但除了沉默,什麽都沒有等到。
哈利第二天一早去了報社,叮囑實習生把稿子轉交施密特主編,然後匆匆趕往醫院,拎着一個提包,裏面塞着他認為适合亞歷克斯的襯衫和褲子。長褲的尺碼還可以,襯衫有點太大了,亞歷克斯把袖子翻折起來,坐在床邊,看着哈利幫他收拾護士一小時前歸還的私人物品,錢包和鑰匙,還有沾着血跡的髒衣服,哈利卷起衣物,放進提包裏。一堆硬幣裏面夾雜着三四張皺巴巴的戲票,哈利把它們撫平,同樣仔細收起。
亞歷克斯把地址給了他,在7區,聖多米尼克街的西端,對面是一家小小的花店。公寓在二樓,很寬敞,因為缺少家具,甚至可以說冷清。鋪着松木地板的起居室連椅子都沒有,鋪了一張巨大的地毯,染成近似烤焦面包的棕黃色,仿佛一片收割完畢的麥田,上面丢着四五個土耳其風格的抱枕。靠牆有一張笨重的木桌,打字機被埋在落滿灰塵的空白稿紙和書刊下面。一個孤單的挂鐘被遺忘在牆角,指針已經不走了。哈利放下提包,拉開遮擋落地窗的厚重布簾,傾瀉而下的陽光照亮了雪崩一般的塵埃,哈利打起了噴嚏,推開窗,讓四月中旬充滿植物氣味的新鮮空氣湧進來。
廚房裏也是空蕩蕩的,好像很久沒有人住在這裏似的,煎鍋挂在黃銅鈎子上,沒有使用痕跡。櫥櫃裏有些罐頭蘑菇湯,除此之外就是烈酒,哈利打定主意今天之內要扔掉這些危險品。他找到了砂糖,想問問茶葉放在什麽地方,但亞歷克斯在浴室裏,沒有聽見。哈利拉開了所有抽屜——大部分是空的——在放餐具的那一格裏發現了裝茶葉的鐵罐。
茶最終浪費了,亞歷克斯從浴室出來,裹着一件柔軟的藍色睡袍,徑直走進卧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哈利嘆了口氣,跟着他進去:“你知道你的廚房裏什麽都沒有嗎?”
“我知道,這是我家。”
“你得吃東西。”
“哈利,我不是小孩子。”
“你的行為倒是很像。”
“我沒有邀請你來管教我。”
“我是在幫你。”
亞歷克斯把自己埋進毯子和枕頭裏,不再說話。卧室昏暗,哈利只能勉強看清楚床和衣櫃的輪廓。他叫了一聲亞歷克斯的名字,對方沒有理會。哈利原地站了一會,覺得自己有點愚蠢。
“我明天會再來的。”他說,準備關上卧室的門。
“哈利。”
他停住腳步,屏息等待着。
“你能在這裏再待一小會嗎?五分鐘?”
哈利回到床邊,亞歷克斯挪動了一下,讓出位置,讓他躺下來。哈利連同毯子一起抱住他,手掌放在他頸後,輕輕摩挲他還沒幹透的金發,就像兩人還住在杜松街55號時那樣。亞歷克斯聞起來像被雨水打濕的松樹,哈利聽着他的呼吸聲,直到自己也慢慢滑入柔軟的黑暗之中。
——
亞歷克斯的公寓離報社稍遠,除非加班到午夜,否則哈利下班就會趕來,帶着食物,帶着裹在報紙裏的鈴蘭花束,帶着雜志和新買的詩集,為了煮食方便,不久之後又拿來了餐盤、奶罐和茶杯。亞歷克斯默許了這一切,從不邀請哈利留下,但也沒有趕走他的意思,于是哈利也抱來了枕頭和被子,睡在起居室那張小麥田一般的厚地毯上。
天氣轉暖,浸透了萊姆花氣味的風一夜之間引燃了所有行道樹,促使它們冒出熊熊的嫩綠火焰。白晝遲遲不結束,他們有時候會在河邊漫無目的地散步,駐足觀看啞劇藝人敲打不存在的玻璃,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亞歷克斯總會在賣藝人破破爛爛的琴盒裏放上幾法郎,才繼續往前走,哈利扮演着他一直以來扮演的角色,一個忠實的影子,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五月最後一天下了一場暴雨,亞歷克斯當時在“下劃線”書店裏,哈利不得不在滴着水的屋檐下等了兩個小時,當天晚上亞歷克斯把備用鑰匙給了他,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麽。
哈利一點點地整理好了那張寬大的橡木書桌,夾起零散的紙張,書靠牆壘好。亞歷克斯的打字機不能用了,不知道是哪個元件的問題,哈利把這臺機器送去修理,然後把多餘的那臺雷明頓便攜打字機搬了過來。亞歷克斯聲稱這毫無必要,他早就不再寫什麽東西了。哈利回答說這是為了方便他自己哪天趕稿用的,但事實上這件事從沒發生過。不久之後的一個星期六傍晚,哈利抱着一紙袋面包回來時,亞歷克斯正在敲打鍵盤,被開門聲吓到,一把扯下轉軸上的紙,聲稱自己只是在測試打字機而已。哈利笑了笑,沒有說什麽,徑直走進廚房,把面包紙袋放到料理臺上,着手做晚餐。幾分鐘之後,起居室裏又響起了打字機的咔嗒聲。
他們在敞開的落地窗前吃晚飯,盤子和茶壺直接放在地毯上,溫和的暖風給人一種正在野餐的錯覺。茂密的樹冠絞碎了夕陽,在狹窄的露臺上灑下血紅斑點。亞歷克斯入神地看着泛出淡玫瑰色的天空,直到哈利往前俯身,吻了他的臉頰,然後是嘴唇。風吹起了紗簾,把他們裹進半透明的陰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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