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途
少年聞言,緩緩轉身。
冬日上午微薄的陽光穿不透古樹濃密的枝葉,一層斑駁的光紗附在他白皙的臉頰上。
“你現在去,是害了他。”
鄒簡言走上前,一手抓住他微涼的手腕,一手把人扣到了凹凸不平的樹幹上。他知道蘇星允沒那麽聽話,熱血方剛的十七歲少年,心軟,骨頭卻硬。
“讓開。”蘇星允咬着牙吐出兩個字,眼底波濤翻滾,整個人處在即将爆炸的邊緣。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發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瘆人。這樣陰鹫而狠厲的模樣,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多呆一秒。
鄒簡言卻絲毫不怯,緊緊抓住他的手,即使少年眼底的怒火全部噴到他臉上,也一動不動。
蘇星允力氣不小,拳打腳踢,眼看就要甩開他的手。鄒簡言只好用自己的身體壓了上去,把人緊緊壓在樹幹上。
“鄒簡言,你他媽有病?我去找那個畜生算賬,你攔着我幹嘛!”蘇星允雙手被反扣在身後,身體動彈不得,只得開罵。
他沒想到對方力氣這麽大,這壓根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該有的力氣。
鄒簡言幾乎是把人箍在懷中,兩人因為距離近,氣息都噴到了對方額頭上,“你不過是想打他一頓給半仙出氣,你真覺得這樣有用嗎?”
蘇星允被說中了心事,一時語塞,轉開了視線。
“你一個高中生,沖進人家家裏打人,他只要報警,你就會被記過甚至開除。半仙還是得退學,他爸以後照樣打他和他媽,你覺得你幫了他嗎?”鄒簡言改用一只手束縛住他兩只手腕,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逼他擡起頭來,跟自己對視。
四目相對,空氣驟然凝滞。
“那我就看着他被打,看着他退學嗎?!我這個做大哥的,就什麽都不做嗎!”蘇星允琥珀色的眸子驟然黯淡,眼眶裏升起霧氣,聲音澀啞而沉重。
“做,當然要做。”鄒簡言被他眼神刺了一下,移開了視線,嗓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我們想別的辦法,我保證,會有更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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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星允不是個能被輕易說服的人,但這一次,他奇跡般地信了對方的話。
鄒簡言這人,仿佛自帶一種魔力。他能讓人相信,他是個一諾千金的人。要麽不說,說了就一定做到。
“我信你一次,就一次。如果不行,還是我上。”蘇星允語氣依舊倔強,但答應了。
鄒簡言松了一口氣,點點頭,手上卻沒有松開,依舊把人摟在懷裏。剛剛太緊張都沒有留意到,面前小屁孩兒的身上竟然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很香很軟,很好聞。
“還不放手?!”蘇星允有點兒尴尬,自己堂堂校霸竟然被這個臭小子壓得動彈不得,幸好沒人看見。
鄒簡言後知後覺松了手,手心上殘留着兩人推搡時滲出的汗水,滑滑的。
有那麽一剎那,鄒簡言甚至産生過一個古怪的念頭。
不放手會怎麽樣。
回去之後,正好趕上語文課。語文老師課後留了作業,讓寫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大家聽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都不可置信地笑了。都高二了,竟然還要寫這種小學作文題嗎?
“嗳嗳嗳,先別笑,我知道你們心裏怎麽想的。”語文老師叫孟麗琴,是個五十歲左右,十分優雅端莊的女士。她是那種上課會講一些生動精彩小故事的人,對生活似乎充滿了熱情。
她做了個示意大家安靜的手勢,然後娓娓道來:“這個題目我知道,你們少說也寫過四五次了,小學寫,初中寫,語文老師那寫完英語老師又讓寫。但我還是想讓你們再寫一次,認認真真寫一次。”
“你們馬上就要高考,面臨人生最重大的選擇,是不是該停下來好好想想,就花那麽一兩個小時想想,自己這輩子究竟想做什麽呢?”孟麗琴嗓音柔和,讓人聽起來分外舒服,五班的學生們最初還在小聲抱怨,漸漸地也安靜了下來。
“十年過去了,你們現在的理想和小學時候的理想,還是一樣的嗎?”她笑了笑,眼光慈愛地掃過衆人:“這篇作文我不要求你們寫滿八百字或者一千字,只要你們認真思考,就是寫一句話也行。”
“哇!”同學們一聽不用寫滿八百字,都高興地歡呼起來。
“好了 ,下課吧。”孟麗琴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收拾好教材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時,扭頭笑着交待一句:“只寫一句話的同學,至少要寫真話吧。”
同學們哈哈大笑起來,異口同聲地回答:“好!”
鄒簡言做作業速度飛快,都是熟練掌握的知識點,幾乎瞄一眼就能秒選出答案,有時候作業多,他都是下課就三下兩下幹掉幾科。
但這次的作文,反倒讓他遲遲動不了筆。
正因為只寫一句話,這反倒讓人不好意思撒謊。他穿書以來,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困難。
該為自己選條路了,或許,選條跟過去不一樣的路?
背後傳來蘇星允和半仙的聲音,兩人正在讨論以後想幹什麽。
“我大概做點小生意吧,聽說賣早餐挺掙錢的。”半仙撐着頭,認真地在思考着,“沒有畢業證,估計也不好找工作,搬磚也沒力氣……”
“星哥,我覺得我大概沒有前途了。”他語氣淡淡的,圓溜溜的眼睛望向蘇星允,話裏沒有太多傷感的情緒,倒像是認命了。
鄒簡言聽到這裏,有些擔心蘇星允又要發脾氣去打人,不禁微微側目。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谙世事、火爆輕狂的少年,卻忽然把半仙拉到了身邊,用手在他頭上順了順,輕聲斥道:“說什麽沒前途,傻了吧唧的,你知道前途這個詞兒在字典裏怎麽說的嗎?”
半仙讷讷地搖了搖頭:“怎麽說?”
瘦猴這時放下了手機裏的游戲,河馬也往前傾了傾,大家很少見蘇星允這麽正經,都有些新鮮。
“《新華字典》你們都知道吧,那裏面用‘前途’造了個句來着。”蘇星允琢磨了兩秒,一拍腦袋,想了起來,“對了,是這麽說的!”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蘇星允似乎很喜歡這句話,背得挺流暢的,跟他學渣的形象極其不符。
他說完又摟着半仙的脖子搖了搖,半哄半認真地吼道:“聽到沒有,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光明”兩個字被他咬得很重。
鄒簡言的心猛地顫了顫,終于炸裂開來。想到原書裏這些孩子的命運,只感覺胸腔沉沉的,被注入了海水般又鹹又澀。
他緩緩轉身,就看到那個眉眼清朗的少年,正故意裝出很兇的表情。但眼眸裏的純淨,宛如剛化開的春水,點點波光,又柔又亮。
那一刻,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要給他們,一個光明的前途。
鄒簡言一直在琢磨着怎麽說服半仙勸他媽離婚,畢竟在充斥着不幸和暴力的家庭裏,唯一能真正脫離火坑的辦法,是受害人自己挺直腰杆,站起來。
直到下午快放學的時候,看到半仙坐在座位上,正閉眼捧着手機輕輕搖動。
手機發出竹簽在簽筒裏晃動的聲音,接着半仙睜開眼,眼睛一亮:“上吉簽!”
鄒簡言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學校裏那些玄之又玄的鬼神之說,腦海中迸發出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
為什麽不算辦法?
因為這個辦法對常人未必有效,只對半仙這種極其迷信的人有用。而且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
蘇星允這個臭小子不能來搗亂。
于是,趁着蘇星允被籃球隊拉去訓練的功夫,鄒簡言裝模作樣地走到了半仙旁邊:“半仙,你上次不是說過古樹顯靈的事兒嗎,我去試了試,果然很靈。”
“真的?!”半仙一蹦而起,差點忘了自己腿上還有傷,“班長你求什麽了?你什麽都不缺啊,莫非是姻緣?”
“……”我看起來很缺對象嗎。
鄒簡言壓低聲音,唯恐自己的鬼話被周圍人聽見:“不是,我去求簽問了學業,說我能考年級第一,我都不信,沒想到真的考了第一。”
半仙驚呆了,萬萬沒想到能靈到這種程度,拉着鄒簡言非要他從頭到尾細細說一遍。
于是,素來高冷傲嬌、從不多說一句廢話的班長大人,硬生生編出一個詭異離奇、玄妙驚人的神話故事。
“天吶!太神奇了!我也要去!只要寫上自己的問題就行了,是嗎?”半仙迫不及待地從本子上扯下一張紙。
“嗯,也不是都會顯靈,看緣分。”鄒簡言不忘囑咐一句,“悄悄地去,不要聲張。”
半仙認真地點了點頭,拎着書包跑了。
鄒簡言等他走了半小時之後,才悄悄咪咪趕到古樹邊,從樹洞裏一掏,果然在一堆碎紙條裏找到了剛剛那張紙。
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一行小字:“菩薩在上,信徒羅添鑫有事相求。請問怎樣才能不用退學?我想讀書,我舍不得大家。”
鄒簡言嘆了口氣,略一琢磨,寫下兩句話,趁着沒人看見,趕緊溜了。
如果不出意外,事情會按照他預想的路線走。只要半仙堅定地相信,離婚是神明的旨意,是正确的選擇,會為他和他媽帶來安穩幸福,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
可惜……
還是被某個臭小子搗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