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思寧撩袍一跪,鄭重道:“臣弟願往。”

果然下一刻就聽衛思燚拍案,語氣煩躁:“講什麽瘋話!”

衛思燚氣得暈厥,怎麽總有人排着隊來給他添堵。

“臣弟.......”

“給朕閉嘴!”

殿內陷入沉默,衛思燚扶額,頗覺心累。先帝在時他就已經監國多年,在政事上也一向勤勉用心,自覺還算得心應手。

他能庇佑大衍子民,如今走投無路,卻要把錦繡叢裏長大的弟弟送去虎狼關口。這皇帝當得,當真是挫敗極了。

衛思燚心裏明白,他已經沒有更好地人選。自十五年前改更駐法為鎮駐法,各地駐軍就再也沒換過統帥,如今牽一發而動全身,着實難辦。

老将動不得,新人又難以讓雍州駐軍順服。要在身份上壓的住,又要保證和裴豐不會有任何牽扯的,舉國上下就只有皇族親王。

按照祖法,領了封地的皇子不能帶兵。合适的人選只有三個。禹王、祁王、寧王。祁王不涉朝堂,在國子監領了閑職,沉迷教書育人。寧王只對修堤挖河感興趣,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修水利。

算來算去,還真非衛思寧不可。

往事

半晌,衛思燚妥協似地一擺手。

衛思寧神情一松,緩慢開口:“至多三年,臣弟必肅清雍州。”

“先起來吧。”衛思燚又灌了一口茶,靠在禦座上捏鼻梁醒神,很是疲累,“朕怕是要未老先衰了,郭炳上書說需給武川增兵,朕上哪去給他找兵去,事情樁樁件件,都讓朕頭疼。”

武川是邊地七大軍鎮之一,設有都護府 ,與北胡人新居毗鄰。

衛思寧想起那日在京北大營聽牆角,喻旻說要救烏桓只能靠武川都護府。

但對北胡和烏桓如何處置還沒有明确的上谕,倘若要救的話确實需要增兵。

北胡人未來之前,武川之北一直無固定部族常駐,故而邊患很少,相應地朝廷在此屯兵也就逐年少了。如今北胡日漸強盛,還剛吞了北夏,武川壓力倍增,郭炳要增兵也在情理之中。

衛思燚獨自想了一會,無甚頭緒。頓覺帶兵戍邊,訓兵打仗哪一樣都不是易事,擔心衛思寧吃不下這苦。

他嘆了口氣,再次朝衛思寧詢問:“你可要想好,邊地苦寒不比京中,去了再後悔可晚了。”

衛思寧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套下圓滿了,賊笑道:“活兒當然不白攬,還需求您一件事。”

衛思燚瞬間警惕,早知他存着別的心思,不耐地看着他,意思是有屁快放。

“求您答應,今後不管局勢如何,”衛思寧正色起來,“喻旻永不戍邊,永不出戰。”

衛思燚聽完當即皺眉,頗煩,“他拿朝廷俸祿,自當為朝廷差遣。來日朝廷若需用他,朕豈能徇私。”衛思燚是覺得自家弟弟護犢子有些不分是非了,語氣不覺也嚴厲幾分。

衛思寧自知這個要求有些不太君子,他為皇家子弟,萬事當以先輩江山為先。

可惜他活得本就狹隘自私,喻旻安危才是他頭等要考慮的大事。戍邊他去,開戰他去,他只想把喻旻隔絕在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之外。

衛思寧斂下眉眼,言辭切切,“皇兄,臣弟孑然一身,一輩子就都這樣了,唯一的願景便是想要他過得安穩。他脾性過剛,臣弟怕.....”

衛思燚瞧着弟弟,他平日恣意快活,何曾為了誰如此低微求人,心中多有不忍。

“行了行了......”衛思燚擺手打斷他,這是作出讓步的意思。

衛思寧躬身一拜:“多謝皇兄。”

衛思燚随即又道:“你也不要将他看護得過緊,既也知曉他脾性過剛,不一定願意被拘着。”話到此處又轉了個向,忍不住訓斥道:“何來孑然一身,你有朕,還有思安,我們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此話今後慎言!”

兩人又說了一會雍州之事,時至正午,衛思寧這才告辭。

衛思寧道:“待回去安排妥當後,近日就走。”

“嗯。”事情已經蓋棺定論,衛思燚眉頭一松。

又忽然想到什麽,忙叫住衛思寧,道:“走之前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後。”

衛思寧跨步的腳略微一頓,半張側臉罩在光暈裏,半晌才點頭應道:“好......”

他聽見皇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神情無奈,“母後過世多年了,有些事該放下就得放下,背負太重平白傷着自己。朕時常想起你小時候.....”似乎是牽動某段不願觸及的記憶,他頹然地一擺手:“......罷了,去吧。”

上任的日子已經定下。

雍州形勢複雜,未免雍州官僚難為己用,需要從京中帶去一些人,領兵的、管錢糧的、管人事核算的、管刑名賞罰的都必不可少。

時間急迫,要忙的事情也多,等諸事安排妥當後正月已經過完了。

走之前衛思寧特意宴請了一些好友,明裏暗裏将喻旻托付了一番。最後一件事是要祭拜一下雙親。

牌位供奉在帝後大婚的永明宮。

二月的盛京城多陰天,常常伴着風。衛思寧換了一身素淨衣衫,手裏提一只木匣,在長長宮道穿過。

前日堆砌的積雪開始化了,鞋子踩在宮道上還有咯吱的細響。

從前這個時候母後會在未央宮的梨樹下埋幾壇新酒和一些果釀,等到梨花開謝之時掘土挖出,風味最好。

他最喜歡的便是百香果釀,用嶺南地的百香果加些香奶和新酒做成,吃一口能甜上好久。

想來這都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母後還疼他。

先皇後有三子,他最小自然最得寵,從小教養在母後身邊,茶書詩經,皆是親自教導。

她是出生名門的女子,後來為一國之母更是高貴異常,性子也就孤高些。衛思寧從小按着她的心意教養,傾注的心血自是不凡。

衛思寧想着往事,想着在未央宮的那十幾年,他在母後的臂彎中長大,卻最終沒能長成母後想要的樣子。

那時候先皇後病中卧床,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膝下幼子。想着她還有力氣,便張羅着給衛思寧尋一個好姑娘,就算見不到兩人成年完婚,卻也算是了卻遺願。

衛思寧少不更事,心思純明,趴在榻前滿面真切地對皇後說他不喜女子。

先皇後病得恍惚,但這話她卻聽得明白。

她一生最重儀态,突如發了狂的病貓,伸出枯槁的手拽住衛思寧,神色猙獰,像看惡鬼似的盯着他,半晌嘔出一口鮮血。

先皇後嘴角挂着腥紅血痕,雙眼慢慢從驚愕變成真心實意的嫌惡,就那麽一直,一直盯着衛思寧。

多少個夜涼如水的夜,衛思寧在夢中被那張臉驚醒。

他與母後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不親的,僅僅說不親太過輕松了,不如說疼他如命的母親從此将他視作毒物,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帶着怨毒。

是了,他的母後一生端莊賢德,禮法綱紀向來奉為圭臬。未曾行差踏錯半步,往那一坐一颦一笑都是母儀天下之姿。

這樣的母親卻養出他這樣大逆不道颠倒人倫的兒子。

這樣又過了一年。

春天的時候先皇後已在彌留之際,皇子公主們皆跪守榻前,禦醫們已經無力回天,宗正官守在未央宮外随時準備報國喪。

榻上的婦人更瘦了,臉頰凸顯,襯得那雙眼睛大而駭人。衛思寧甚少來未央宮了,皇後不願見他,就是聽見他的名字也要吐血。

皇後眼神空洞,卻睜得很大,仿佛全身的力氣都用來支撐那雙眼皮。喉嚨裏偶有異聲傳來,衛思寧擡頭去看,皇後似乎很痛苦,全身都在抖,抖過一陣後又如前一般睜着眼,不大一會又會有異聲傳來.......

就這麽痛苦地熬着。

欽天監看得心驚,說皇後心有積怨,不肯閉眼。

寝殿內沉靜許久,女眷們低低的抽噎聲都壓在嗓子口,生怕驚擾皇後。

不知又過了多久,跪在最前的太子衛思燚回頭看他,啞聲喚道:“思寧,你出去替我拿碗濃參湯,我有些跪不住了。”

衛思寧看着他,猶豫了一瞬,恍惚明白了什麽,起身出去了。

剛過一刻,他捧着碗立在寝殿門檻外,呆呆地聽內殿傳來一陣高昂哭叫,便有宮人唱喪:“皇後娘娘薨逝——”

那刻的他感覺孤獨,還覺得難過。他應該流淚的,卻怎麽也哭不出。

母後的柔軟羅裙,溫言教導,教他描丹青的手,百香果釀,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去守靈,父皇扶着棺椁,雙目赤紅,嘆道:“不必來了,下去歇吧。”

那年他十四歲,一夜之間對所有事情都不再執念。

衛思寧從木匣中端出幾樣糕點擺上供桌,一邊又在想母後恐怕不會吃他拿的東西。點了香,磕過頭,便算是拜過了。

離了永明宮,原路返回。

衛思寧問随從:“宮宴可結束了?”

随從答道:“才結束,侯爺往翰林院那邊去了。殿下是去勇毅候府候着?”

今日陛下為新科進士辦瓊林宴,今科狀元多年前拜在喻安門下,擔了一個老師的名頭,因而被邀入宴。宴畢喻安從翰林院小角門溜達出來,正巧碰上那位他一向不怎麽看得上的殿下。

衛思寧站在不遠處朝他颔首,看樣子像是特意在此候他。

喻安聽說這位殿下自請去守旌門關,不日就要赴任了。這時候找他是何事?

喻安攏了攏衣袖,在衛思寧面前站定,按大衍律令,一品侯爵位同親王 ,相互不需見禮。

喻安連必要的客套也不想做,腰板挺得溜直,如果鼻孔可視人,他肯定不介意用鼻孔看他。

倒是衛思寧朝着喻安規規矩矩作了一揖,“請老師安。”

喻安涼涼嗆聲道:“擔不得。”

衛思寧也不在此多作計較,朝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還請老師賞臉一敘。”

喻安看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馬車,沒有邁步,“要敘便在此處敘,喻某一粗人,坐不慣馬車。若是殿下覺得所談之事見不得人,那喻某倒是可以委屈一下,同殿下車內一敘。”

“也可。”衛思寧好脾氣道:“那便長話短說吧。阿旻....”

眼見喻安一記眼刀殺到,衛思寧識趣改口:“這個...喻旻他似乎一直有去邊地的想法。”

“喻某早已知曉。”

“從前便罷,如今東原有異,邊地駐軍在不久之後恐怕會有大調動,可能會讓他得些機會。”

喻安疑道:“提這做甚?”

衛思寧突然正色,認真道:“別讓他去。”

喻安略一沉思,嘴上正直道:“他去或不去是陛下聖裁,倘若陛下需要,他自然責無旁貸。”

衛思寧笑,似是無奈:“老師啊,對喻旻,你心中所想便是我所想,老師何必與我逞口舌。 ”

喻安繼續假裝正直道:“事實上喻某确實不能左右陛下聖裁。”

衛思寧道:“陛下那處不需操心,若喻旻真有想要北上那天,勞煩老師攔着,全當我拜托老師的。”說完就朝喻安深深一拜。

他深思熟慮過,皇兄立場特殊,怕擋不住喻旻。

喻安此時覺得不大對頭,別人把自己的親兒子拜托給自己,當然不對頭。他是喻旻親爹,幫他籌劃什麽都有立場有資格,可衛思寧又憑啥。可衛思寧還在給他拜着,大有不答應就不起來的勢頭。堂堂親王給自己行這樣大禮,讓人看見免不了落下話柄。

喻安單手将他扶起,敷衍道:“需知我應你不是為你,是為喻旻。”

衛思寧立馬接道:“自然。老師也疼喻旻。”

什麽叫也?

喻安心頭不高興,正色提醒道:“殿下與小兒似乎走得太近了,有些不太好。”

衛思寧始終神情和煦,緩緩道:“老師其實并不厭惡我接近喻旻吧。也不厭惡喻旻同我在一起,我看得出。”他見過真正的厭惡是什麽樣子,“老師只是怕別人會看輕喻旻,怕他被別人言語中傷。所以老師才一直防着我。”衛思寧看着喻安,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摻雜一絲豔羨,“您很愛他。”

因為足夠愛他,所以把他的舒心和快樂看得重于一切。

喻安被衛思寧言中心思,覺得臉上有些挂不住,加之他的眼神過于真情流露,與平時判若兩人。

喻安竟不知該怎麽接話,半晌才反應道:“自然.....。”後想要找回點場子,又潑冷水道:“喻旻今日中意你,不一定一直中意你。他哪一日曉得了跟姑娘過日子的好處也未可知。”

大意就是你不要高興地太早。

衛思寧點頭,“确實如此。”突然面露狡黠,湊上前去在喻安耳旁低聲道:“老師可能不知道我與喻旻發展到何種程度了。”衛思寧故意一頓,接着道:“您孫兒的小字都是我取的,按照禮法我算他半個父親呢。”

喻安開始咬牙:“你你你......”

衛思寧接着又道:“喻家的列祖列宗我也拜過了。”補充道:“喻旻帶我拜的,按照禮法的話我應當算是得了祖宗許可吧?”笑嘻嘻一句反問把險些把喻安氣厥當場。

喻安:“..........”

分別

二月初二依然是個陰天,風很大。

禹王衛思寧赴任雍州。

二月初三清晨,天未大亮。

林悅的房門被人拍地啪啪響,喻旻在外頭喊:“林悅!殿下的車馬是從兵部走還是吏部走的?我方才去吏部,他們說殿下的委任狀前幾日就取走了,若是從兵部走的話應該從南門出城,你快些!”

林悅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他竟然忘了要應付這位爺。林悅咬着拳頭想對策,眼看門要被拍穿了還沒想出萬全的托詞。

殿下走的時候就應該讓他先想好托詞!

外頭的拍門聲似乎停了一瞬,緊接着房門砰地一聲被破開。

喻旻收回腳,站在門外看着坐在棉被裏咬手的林悅,眉頭一皺,預感不太好。

“我我我我我......我錯了!我不該幫殿下騙你,我錯了我錯了...”林悅小狗似的往床裏縮,邊縮邊看喻旻臉色,越看越想往裏縮。

林悅這副形容哪裏是要趕早去送衛思寧的樣子,心裏已經猜到是怎麽回事。

“做什麽要騙我?”語氣平靜得讓人心慌。他知道衛思寧擔心他會不舍,可憑什麽所有事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做決定。

林悅心裏打鼓,“殿下說如果看到你難過,他就舍不得走了。”他揉了揉鼻子,覺得殿下都是不想讓喻旻難過,忍不住維護了一句:“為了你好嘛.....”

讓我成家是為了我好,将我圈在京中是為我好,如今一聲不吭走掉也是為了我好,這個理由他真是用不厭煩啊。

“他什麽時候走的?”

“昨天早上。”

喻旻冷笑一聲,“難怪昨天早上你支我去巡房,巡房在東門,你們走南門。”他似乎不想多說什麽,深深看了林悅一眼便走了。

林悅心下惶然,覺得他憑着一腔義氣幫了殿下的忙,似乎有些傷着喻旻了。

林悅今日休沐,一早便來曲昀酒館待着。

近日天氣不太好,酒館沒什麽生意。那日林悅追出去跟喻旻道歉,喻旻看他急的鼻頭都紅了,頹然道:“我不是生你氣。”

喻旻一般不會哄他,說不生他氣那就是真不生氣,可他還是覺得喻旻不太開心,興許還在生殿下的氣。

林悅想着诓騙喻旻自己是幫兇,便拉着另一個幫兇想法子看能不能補救什麽。喻旻對這件事似乎在意得有些固執了,他有點想不通,也有點可憐殿下。

曲昀坐在一旁自己跟自己下棋,執着黑棋朝林悅疑惑道:“衛思寧是主使沒錯,你是幫兇也不冤枉,但這裏頭又幹我什麽事了?”

林悅被他這副理直氣壯噎了一下,随即道:“你是知情的,知情不報,就是幫兇。”

曲昀将手裏的白子落下,又疑惑道:“我何時知情了?”

林悅着實被驚着了,愣愣看着棋局半晌,忍不住道:“曲兄,你這麽不講道理可不太好。”

困頓多時的棋局被曲昀解了,此時心情頗好。

在林悅頭上揉了一把,笑道:“你可知喻旻為何如此介懷?”

“總不過是氣殿下诓他呗。”

曲昀簡短嗯了一聲,算是不反對這個說法,“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林悅支着腦袋看他,一副專注認真地模樣。

曲昀心下微震,腦中閃過一些熟悉的場景。

他不聲不響地把手按到林悅頭頂往下壓了壓,将他的目光移向別處,接着說:“要看裏頭的深意。”

林悅皺着眉,實在想不通這還有啥深意。

曲昀将這話用了一句更加直白的話解釋:“殿下怕觸景傷情,便不想讓喻旻相送。但送或不送原本就該喻旻拿主意,殿下自作主張在前,诓他在後,臨走都不讓人再見一面,啧.......是個狠人。”

“唔——你這麽說似乎也對。阿旻是個主意很正的人,可能不太喜歡別人替他做主。”

暮色漸濃,曲昀将棋盤收了,問林悅:“晚上想吃什麽。”

“炭燒石斑魚,紅棗山藥糕,你多做些,我帶點給阿旻。”

“又吃又拿,真不客氣。”

林悅嘻笑,“我若是跟你客氣便是拿你當外人了。”

曲昀嘴角噙着笑轉進後廚了。

勇毅候府的管家敏銳地發現他家老爺和少爺近日都有些古怪。

老爺有些高興過了頭,日日擺着笑臉。吃飯是笑臉,打拳是笑臉,上街是笑臉。從前惱人來送禮巴結,總是冷臉将人攔在府門外,如今竟笑臉将人勸回去。

而少爺呢,又安靜過了頭。吃飯恹恹地,走路恹恹地,連逗小少爺玩耍都是恹恹地。

喻安高興地原因很簡單,衛思寧走了,還走的挺遠,并且一時半會回不來。雖然走之前來膈應了他一回,但他也開心得忘記計較。

他一直對這位殿下有些意見,對他一向都不大愛搭理。但同在一個盛京城,許多事情不是他不搭理就吹不到他耳朵裏。

對于此,他深感憂慮。一度覺得自家兒子連同那位殿下想把他這根打鴛鴦的棒早日膈應死。

喻旻恹恹的原因稍微有些複雜。起初是衛思寧诓他,他覺得生氣。但他生氣的時間一般都不會太長,因為本身比較通情達理,細想一下他也能理解衛思寧。

但這一細想就稍微有點想過了頭。想着想着就覺得如今他和衛思寧的狀态同他想的不一樣。

他一直是個有主意的人,從小便是。父母雙親對他的教養從不獨斷專行。因而他自小就主意正,一切事宜都自己安排 ,小到穿什麽衣服,大到去哪裏念學去哪裏任職都是他自己拿主意。他不愛約束,自己想做什麽如果不違背道義那便做。

可衛思寧讓他覺得有些逾越了,他有些不習慣,也不太喜歡。

衛思寧說是為他好,他不否認。正因為他不覺得衛思寧有什麽錯,所以才更覺得煩悶。

盛京城轉眼入春。時常灰撲撲的天也漸漸變得明朗。每年春耕之始,陛下會親往護國寺祈福,求百姓安泰風調雨順,并親自參加春耕儀式。禁衛軍和一半京北營随駕,來回二十餘天。

陛下禦駕回到盛京的時候,恰好衛思寧的第一封信送到喻旻手上。

衛思寧告訴他,雍州河裏的冰層厚得能跑馬。每天都在下雪,到處都是積雪。林子裏有長毛的松鼠經常跑到營地裏來讨食吃,一點也不畏人。這裏晚上很冷,會刮聲音吓人的大風。有一種結在冬天的果子,味道與綠葡萄相似,本地人叫它婆婆瓜,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果子稱為瓜.........

日子慢慢地過,桃花謝了杏花又開。

暮春之時,京北大營那批戰馬生了十幾只小馬駒。

按規矩新馬駒要造籍入案,再交給兵部存檔。這日喻旻剛從兵部出來便遇上郎逸,手裏拿着一疊卷軸,步履急促。

身後跟着一個眼熟的少年,喻旻想起這少年似乎是郎大人的公子。

喻旻施禮道:“郎大人。”身後那少年朝他點了點頭,神色還是如第一次見他那樣怯怯的。

“喻将軍。”郎逸似乎忙得很,匆匆一拱手回禮就走了。

喻旻正要邁步,郎逸突然往回走,邊走邊拿卷軸敲腦袋:“昏頭了真是昏頭了.....喻将軍,留步留步。”

喻旻站定,便聽郎逸道:“有一事本官正想聽聽你的高見,正巧來了,省得我再往京北大營去。”

喻旻在京北大營擔着武職,跟兵部的職掌相差十萬八千裏,何事竟需聽他的高見?郎逸執掌兵部,算是喻旻的上司。上司有所請,當然回絕不得。

郎逸将喻旻領回房裏,待喻旻坐定,遞給他一本奏折,正是郭炳上呈陛下要求增兵的折子。

郎逸道:“你先看看。”又吩咐那少年:“給喻将軍上茶。”

喻旻聞言擡頭看了一眼,那少年規規矩矩領命去了。

他随意笑道:“那位大人與下官同是五品官銜,大人讓他給下官沏茶,折煞下官了。”

郎逸嘆了口氣,緩道:“不瞞賢侄,那是小兒郎岚。本想帶在身邊教導學些本事,無奈他自小膽小怕事,性子太軟面。”說着搖了搖頭:“難成氣候啊。”

因事先知情,喻旻并無多少驚訝。郎逸雖如是說,但看得出是真心看重這個孩子,不然也不會日常帶在身邊。

喻旻大致掃完了折子,郎逸忙問:“這兵增還是不增?”折子上來有些時日了,若是要增的話早就該有動靜,恐怕聖意和兵部的想法都是不增,只是一時想不出恰當的理由來回郭炳。

喻旻斟酌道:“暫時可不增。”

郎逸面上一喜:“如何說。”

郎岚端着茶盤進來,在郎逸和他面前各自放了碗茶,頭低得叫人看不見他的臉。

喻旻朝他道了聲謝,将奏折放到一旁,分析道:“北胡忙着守北夏打烏桓,無暇顧武川。這個時候增兵反而會引起北胡注意,所以暫時可不增。”

他喝了口茶,接着道:“烏桓一直閉城拒戰,北胡短時間內拿它不下,但這非長久之計。最遲今秋,北胡必采取對策。一旦烏桓危急,武川必須增兵。”

郎逸思忖着,半晌問道:“烏桓必救不可?”

“若放任不管,不出兩年,”喻旻拿手指在桌上劃了一道,點了點:“北部七座軍鎮皆要增兵。”

屆時大衍面臨的将是實力空前膨脹的北胡部落。

郎逸緊繃着臉,扶額道:“ 若要增兵,便要重募新軍。依你看能不能等到秋收之後。”

未免種下去的糧食沒人收,募兵一般都在秋收後春耕之前。可今年的春耕剛過,實在不是個好時候。

喻旻搖頭:“北胡人要想在入冬之前拿下烏桓必定不會等太久。” 而東原的秋天比大衍早上許多。

郎逸又陷入沉思。

喻旻突然問道:“為何不能抽調一定要新募呢?”

“各邊鎮的駐軍輕易不能動。州府駐軍倒是能抽一些,但能調的也不多。”郎逸愁道:“戶部年年叫放兵歸田,如今州府兵力也不富裕啊。”又忍不住抱怨:“如今兵少了,糧食多了。戶部倒是開心如願,愁的還是咱們兵部。”

郎逸忍不住自嘲,“你沒瞅見戶部那幾個看着都比我年輕些。”

喻旻笑笑不語。

郎岚

北胡與烏桓戰事膠着,雙方互有勝負。

烏桓南方重鎮上參三度易手,四月末烏桓大将軍夏岐令夜圍北胡守軍,奪回上參。此後烏桓重兵駐上參城。

北胡人沒讨到便宜,便在城外三十裏駐紮,圍困上參。

五月末,衛思寧的第二封信姍姍來遲。喻旻料想到他初到雍州必會忙一陣,回第一封信時就囑咐過萬事妥帖後再來信。

這封信長上許多 ,依舊說一些日常瑣事所聞所見。最後抱怨道,他日雍州肅清,定要向陛下要雙倍薪俸。

雖未明言艱辛,喻旻卻感覺得到。

衛思寧走後林悅成了曲家酒館的常客,但凡有休沐都在那蹲着,有時候也拉着喻旻。

喻旻他爹的門生要赴青州任官,臨走送了喻旻自家産的葡萄酒,家傳手藝釀造,有價無市。他對酒不甚了解,便拿來給曲昀品品。

臨近飯點,曲昀果然蹲在裏院備飯。

他還未踏進院門便看到林悅手撐着膝蓋在水缸旁邊瞅裏面的魚。

曲昀見他提溜着東西,是瞧着壇子就不便宜的酒。

得了便宜還賣乖道:“來就來了,帶什麽禮。”

喻旻提着酒徑直放去廚房,順口道:“今日蹭你一頓飯。”

曲昀一邊處理手裏的竹筍,一邊回頭招呼林悅:“把廚房土豆拿出來削了,再加個菜。”

曲昀指使起人來老實不客氣,見喻旻沒事便用下巴點了點面前的大白菜:“勞駕将軍幫忙擇個菜,用手撕成小塊就行。”

曲昀記得起初喻旻總不太喜歡他,很長一段時間對他都是客氣疏離的。後來熟了之後便時不時揶揄他一回,偶爾稱他一聲将軍,再不然叫聲小侯爺 ,并且樂此不疲。

于是三個玉樹臨風錦衣華服的男人便蹲成一個圈擇菜,也算是盛京奇景了。

曲昀剛想給林悅遞削皮刀,卻見林悅直接從腰間拔出一支匕首,興致勃勃道:“正好試試順不順手。”

喻旻大略一掃便看出這是把好刀。

刀身做的別致,薄且狹長。刀面上被切出許多小菱形截面來,每個小菱形的邊角都閃着晃眼的鋒芒。

一般來說匕首最主要的作用是防身,但這把卻是正兒八經的殺器——刺中比一般匕首更疼,失血更快。

曲昀卻對刀鞘更感興趣,刀鞘別出心裁用皮做成。看不出是什麽動物的皮,棕色帶些綠,樣式很好看,挂在腰間像是個特殊的飾品。

從刀身到刀鞘都設計地很獨特,無論實用性還是觀賞性都很難得。

而林悅拿它在削土豆。

雪亮的刀身上很快便粘上泥土,曲昀忍不住提醒道:“....你這刀似乎與尋常樣式不同....”

林悅試刀正起勁,聽到曲昀的話還順手給他耍了個花式,喜滋滋道:“我爹特意托人給我做的。”

他取下腰間刀鞘,遞給曲昀看,“這刀鞘還要珍貴些,是我外祖在秦州山林裏獵到的一只鐮刀羚羊的皮毛制成。”

曲昀拿着刀鞘摩挲,突兀地問了一句:“你外祖家在秦州?”

林悅點頭,“秦州尚家,在當地還有些名氣。”他很快削完一個,往空中一抛,手裏匕首輕輕當空一劃,土豆便從中間一分為二了,“後來家裏有變故,就搬走了。”

曲昀拿着刀鞘的手悄無聲息抖了一下,語氣不再四平八穩,幾乎有些抖着:“你在那住過嗎?還記得那裏是什麽樣子嗎?”

似乎是想起什麽不好的事,林悅點了點頭,卻沒多說什麽。

喻旻注意到曲昀神色,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什麽。

喻旻對吃食不甚精通,但今日也覺察出來曲昀這頓飯做得有失水準。

這人把自己藏得太深,讓人看不清。

喻旻有時候覺得他挺豁達,有時候又覺得他心裏裝着許多事。

即使是很好的朋友,喻旻也沒有打聽別人私事的習慣,所以偶爾遇到曲昀不對頭的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開解。

只有林悅永遠不知道什麽叫不對頭,方才還一個勁地問曲兄你為什麽只吃面前的清炒竹筍,土豆燒雞也很好吃你怎麽不嘗嘗。

喻旻踢都懶得踢他。

一頓飯畢,正在收碗筷的時候店裏進來一個客人。

客人說話聲音很小,若不是喻旻耳力好,幾乎都聽不見。

“請問掌櫃的在嗎?我、我買些買酒。”

喻旻剛一擡頭,那客人眼睛亮了一瞬,緊張道:“喻、喻将軍。”

正是兵部尚書郎逸的公子郎岚。

曲昀一看是喻旻熟人,便同林悅收拾去了,叫喻旻幫忙拿酒。

喻旻也頗感意外,“郎大人,你買酒?”這小公子說句話都臉紅,居然還會喝酒。

郎岚似乎被這聲大人叫得很惶恐,“喻将軍叫我名字就好了....大家都這麽叫的。”他捏着衣角答道:“我替同僚們來買酒,我們在對面酒樓吃飯,他們、他們說這裏的酒好.....我便來買些。”

喻旻皺了皺眉:“他們?他們打發你來買酒?” 郎岚在兵部任令史,正五品。整個兵部官職在他之上的只有尚書和兩位侍郎。換言之,能差遣郎岚的只有三個人。

喻旻又問:“吃飯的都有誰啊?”

郎岚本來是來買酒的,此時站在這被問了好些話,把衣角捏得更緊了,結巴道:“除了、尚書大人和侍郎大人,所....所有同僚都在了。”

好吧,感情能差遣你的人一個沒來。

喻旻上回見他就覺得這孩子的性格在兵部待着得受欺負。但想着尚書是他爹,不至于太過分,今日所見卻并非如此。

喻旻嘆了口氣 ,領着郎岚去取酒。

郎岚把兩壇子酒抱在懷裏,紅着臉道了聲謝。

他長得很可愛,許是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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