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那人身材最為高大,站得挺拔,像一棵勁松。盡管穿了一身尋常寬袍,也看得出來是久在行伍之人,身旁站着身着紫袍官服的兵部尚書郎逸。還有幾個京北營同僚,幾個緋袍的兵部官員。
兵部尚書郎逸正在同身旁的韓将軍說着什麽。
喻旻倆人上前行了禮,衆人便招呼着在廳裏坐下。郎逸也不客套,大致說了來意,內容同林悅說的差不多,末了拱手道:“如今烏桓向青州都護府求援,北胡來勢洶洶,烏桓救還是不救,各位将軍如何想。”
“北夏敗得如此迅速,北胡實力不容小觑。我朝跟北胡軍隊從未有過接觸,他們兵如何,将如何,完全不知。下官覺得應慎重增援。”
京北大營一小将不贊同,“末将認為烏桓值得一救,這是我們探北胡底的好機會。”
“北胡有備而來,已經吞了一個北夏,領土兵甲都成倍增長,若再吞了烏桓........”
韓将軍靠在椅背上,默默聽着。這個時候文臣和武将的區別就出來了,兵部的人只想為朝廷省錢為百姓省事,大多不想興戰事。理由是不知底細,耗資過大,得不償失。京北營的人則覺得養虎必然為患,為保邊界無恙必須保烏桓扼北胡。
“林悅,你說說。”韓子聞開口道。
林悅和喻旻來的晚,坐在最尾,一直沒有說話。
林悅起身,開門見山道:“值得一救,但救不了。”韓子聞點了點頭,示意說下去。“烏桓和北胡原本中間隔了北夏的一個州,現在北夏歸北胡,便直接接壤了。青州都護府若要救的話需跨北胡西部,路途太遠,累人更累馬,戰鬥力肯定會受影響。如果北胡不蠢,在都護府馳援之際必定會分兵騷擾青州,到時我軍分散,且皆受敵擾,會兩頭難顧。深入北胡的一支很有可能被圍在北胡戈壁上,勝算不大。” 他稍頓一會,又道:“如果咱們目的不在救烏桓只是探北胡,可派一支騎兵延烏支山且走且戰,可以稍分北胡心神,給烏桓稍微拖延時間。”
等于說救烏桓是有好處的,可以扼制北胡坐大,也可以探清虛實。但是不一定救得了。
北夏領土東西狹長分布,西窄東寬。北胡在其南,夾在大衍和北夏中間。而烏桓在北夏以北,是個彈丸小國,原本同北胡并無瓜葛。但北夏歸了北胡,兩國便接壤了。
若要增援烏桓,大衍軍需要孤軍深入,太過冒險。
“嗯,有理。”韓子聞點頭道。随即把眼光移過去看林悅身旁的喻旻。喻旻正在想事情,被林悅悄悄捅了一胳膊,擡頭就看到韓子聞在看他。
韓子聞端着茶盅喝了一口,開口問:“方才想到什麽了,說說。”
喻旻略一沉吟,回道:“在想北胡的野心。”
聞言韓子聞言挑了挑眉,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喻旻接着道:“七十二部相互起戰,向來都是敗者約法賠錢,最壞淪為屬國。可北胡此番将整個北夏據為己有,北夏王也被砍死軍前,還收編不少軍隊。不像是打争霸戰。”
東原各部自古就是誰也不服誰,實力強勁的部落總想着把其他部納入自己屬國,聽其號令,故而争霸戰争一直存在。如今的東原實力強的宗主國是柔然和敕勒。
喻旻接着道:“北胡兼并北夏只是開頭,北夏一降就立刻對烏桓用兵。”
韓子聞點頭接道:“遠交近攻。”兼并戰的打法。
喻旻繼續說:“末将以為,能不能救烏桓另說,但此仗必打。北胡和我朝遲早有一大戰。”
兵部郎大人深以為然,“北胡自遷居以來,改內政作軍制,動作不可謂不大,原來竟圖的是東原七十二部。”
又一兵部官員道:“可我們對北胡一無所知,還需要多方探聽,力求穩妥才好。”
喻旻對發言的緋袍官員道:“依在下愚見,實力應當不俗。”
甚至有可能騎兵用的全是柔然馬。但這個事不能當衆提,提了就解釋不清楚了,皇帝陛下的臉面還是要護着的。
既然遲早要打,那就越早越好,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聽了喻旻一番說法,兵部那幾個屬官漸漸垮了臉,打仗意味着花錢,他們不想花錢。
一個年青的屬官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年齡尚小,稚氣未脫的模樣。應是不常在人前說話,看起來有些緊張,頭也埋得低。他小聲道:“既然烏桓救不了,何不拒了烏桓呢。北胡想要七十二部,自去同七十二部打,與......”許是看到郎大人的臉色,這孩子吓地舌頭發**,“與大衍似乎...似乎也無甚所謂。”
話剛落郎逸便提着嗓子教訓:“怎無甚所謂,打完七十二部無土可占時必向南侵我北境,欲壑難填懂不懂,少見識!”
那屬官心理素質着實不好,眼看要給說哭了。韓子聞安撫道:“無妨無妨,有想法就好,郎大人何必苛責。”
林悅朝喻旻歪了歪身子,小聲說:“啧,這小公子是郎大人的兒子。”
喻旻吃了一驚,餘光去看那小公子,此時他埋頭坐在椅子裏,縮着身子比方才看着更小,像是要把整個人給縮沒。
怎麽這樣膽小...正想着就聽到韓将軍問他:“既非打不可,依你看該如何打?”此時救不救烏桓已經不重要,而是要在北胡的兼并戰争中攪局,防止坐大。
“林将軍方才說的有理,青州都護府出兵太冒險,勝算不大。依末将愚見,對北胡作戰非武川都護府不可。”青州在西,武川在東,兩城相距五百多裏。武川與北胡東部直接接壤,再往東就是原北夏之境。
“武川駐軍可以從東進入北夏,盡量在北夏境內作戰,不必進入北胡腹地。若形勢好,還可得北夏殘軍相助。若沒有也可,北夏同北胡滅國之仇,想來北夏不會為北胡對付我朝。”北夏地域遼闊,北胡分不出那麽多兵一一駐守,只占了主要幾個大城。也就是說北夏名義上雖亡,但北胡短時間內并沒有能力在北夏建立新的統治。北夏相當于是無主戰亂之地,既然大家都是客場作戰,便方便許多。
“且武川軍統帥郭炳将軍早年常在戈壁剿沙盜走匪,戈壁作戰經驗豐富,又善奇襲,打北胡最好不過。到時北胡分兵兩處,一路被牽制在北夏,一路攻烏桓。烏桓得地勢之利易守難攻,若只守不戰,短時間內也攻不下。等北境一入冬北胡就必須撤兵,如此烏恒或許可救。”
“若他們集中兵力攻一處呢?”
林悅接口道:“若他們不分兵作戰,要麽放棄烏恒,要麽放棄新占的北夏。無論放棄哪一個對我朝都是有益無害。”
喻旻:“正是如此。”
談畢,郎逸帶兵部的人走了。廳上留了喻旻林悅和韓子聞。喻旻将戰馬一事報明,說了自己的猜測。與林悅将武川布防,行軍路線,糧草跟進作了簡單讨論,不覺一上午就過了。
韓子聞看着他倆,頗為欣慰,嘆道:“後生可畏啊。”
“想去北境嗎?”韓子聞看着兩人問。
兩人皆是一愣,自然是想的,但不能。
喻旻的情況顯而易見,若是有一丁點自己選擇的餘地,也不會到現在還是個中郎将。他的走向就是将來喻家的走向,需要顧慮的東西很多。左右不過一句身不由己。
喻旻艱澀回道:“末将對京北大營感情深厚,不想去北境。”這是真話,但不是實話。
林悅就比較直接:“我爹說我要是去北境他就把我腿打斷。”
韓子聞:“.........”
“罷了,不過随口一問。”韓子聞說:“哪天若是想去了,來找我。”說完就走了,留下心事重重的兩人。
林悅:“你想去嗎?”
喻旻:“做夢都想。”
林悅:“我也是。”
兩人像遭霜的茄子似的,一前一後出門。林悅悶悶不樂走在前面,不留神跟對面過來的人撞成一團,瞬間咋呼:“鼻子鼻子鼻子!”
衛思寧捏住他下巴左右端詳,笑道:“好着呢,兩個洞沒撞成一個洞。”
林悅見衛思寧從牆角出來,揉鼻子嘟囔道:“殿下,您這樣可不對,蹲牆角非君子所為。”
衛思寧不跟他貧,看着兩人邀請:“喝酒嗎,我做東。”
林悅:“去!”
喻旻:“不去。”
衛思寧:“.........”
衛思寧做東每次必去曲家酒館,喻旻自認不是心眼小的人,但對曲昀他确實有那麽一點點介懷,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衛思寧引誘:“曲昀進了一批新酒,剛開窖的,特意請我們去嘗嘗。”
喻旻心道總共沒見幾面,怎麽就特意請我們了,怕是只特意請了你吧。
“去去去去.....阿旻去嘛。”林悅幫着引誘,“你跟人過不去,但別跟酒過不去呀。”
衛思寧奇道:“跟誰過不去?”
林悅嘴快,要滅口已經來不及了,“曲兄喽,阿旻說他像笑面虎。”
喻旻:“.........”
衛思寧:“....?”
為了顯得不那麽心虛,喻旻還是來了,路上在林悅鞋上踩了八個腳印,天真如林悅,關切道:“你今天走路怎麽老晃悠,訓練崴腳了嗎?”
相瞞
白天酒館沒人,全是空座。林悅舒舒服服地趴在長幾上便不想動彈。喻旻過去踹他一腳,“起來,躺着別人怎麽坐。”
衛思寧一來就鑽後廚,不大一會便一手拿一酒壇子出來,身後的曲昀同樣也一手一個壇子。
曲昀見着林悅便招呼他去拿小食,林悅趕忙也去幫忙。
喻旻總覺得曲昀這人不簡單,說話做事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不知不覺中就能收買人心。林悅這種段數不夠看的兩頓酒就被忽悠得認哥。
他雖然因為某些原因一直對這人不太熱絡,但也得承認确是喜歡跟他談天喝酒。
下午還需回營當值,幾人淺嘗辄止,将新酒挨個嘗了便散了。
衛思寧留下幫忙将酒壇重新封好,寫了紙條貼上,放到客人存酒的木架子,以便下次來拿。
曲昀站在櫃臺裏看他弄,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遭,語氣篤定道:“你今日似乎興致不高。”
極會察言觀色也算他的本事之一,衛思寧頭也不擡,回他,“浪費了你的好酒,改日賠你一些。”
曲昀不再答話,自顧忙自己的去了。
這邊喻旻兩人剛出鬧市街口,從朱雀街上騰騰過來一行人馬。約摸有十來人,皆穿着輕甲,為首的人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彪悍魁梧,面龐周正,不怒自威的模樣。卻是個熟人,正是旌門關守将裴豐。馬隊進了城絲毫沒有減速,直直朝另一頭的皇城奔去。
林悅也認出了那人,奇道:“戴罪之身還這麽不收斂,這裴将軍真不是常人。”
裴豐私開互市一事被證實,陛下大怒,拟拿裴豐下獄問罪。裴豐随後交來一份賬簿,裏面記載了兩年所有貿易商稅的花費去向。其中除了一部分投入雍州駐軍軍需以外,其餘竟全部用于雍州防禦工事、農田修整、水利修繕以及郡縣各種民生事業。換句話說,一文也沒落到裴豐私囊。賬簿一公開,大臣們紛紛上書為裴豐辯護:私開互市,有罪,為國為民,有功。功過相抵,不可重責。
沒過幾天,從雍州加急送來一份萬民書,歷數裴豐治理雍州十大功。朝中大臣的話能以理相駁,但雍州百姓的意見确不得不重視。
最終也不過是将裴豐召回,暫收将印,留京思過。
“你說陛下會派誰去守旌門啊?”林悅問。
喻旻大致想了想:“不知,但無論誰去日子都不好過就是了。”雍州軍民幾乎都以裴豐馬首是瞻,新的守将上去免不了被人按冷板凳。
裴豐被陛下提點一番就打發回府了,也沒為自己多做申辯,老實地有些不尋常。衛思燚眯着眼看案幾上那份萬民書,民心都是他的,自然沒什麽可愁。
轉眼到了臘月末,家家戶戶已經開始挂紅燈籠貼門神。喻家府門高大,每年的對聯和年畫都需特制。喻夫人抱着孫子站在府門前張羅下人貼對聯。喻旻今日休沐,也跟着忙前忙後打理。
喻安兄妹四個,他是長子,弟妹每年來勇毅候府陪老夫人過年。今年因為添了重孫的緣故,老夫人格外開心,老早就開始在府門口望着。
兩個兒子并一個幺女攜全家陸續來了,喻家院裏也頓時熱鬧了不少。
喻旻在母親房裏正逗着兒子玩,不一會便被幾個表兄拉去說話。幾個表兄都已成婚,聽說喻旻新得了兒子,紛紛跟喻旻談起育兒來,幾人說着說着就開始跑偏,紛紛都不加掩飾地開始顯擺,顯擺的對象當然是自家孩子。
團圓飯如往年一樣熱鬧歡心。
飯畢,老夫人先去歇着了,長輩們留在廳裏說話,幾個小輩張羅着要出門劃船。今夜需守歲,城中煙花會整夜燃放,上陵湖上如往年一樣在正中搭了一個碩大的木臺,木臺上有樂坊的人表演。湖面上分散着大大小小的畫舫船,環抱中間的木臺。
喻旻租好了船,船板上放了兩張長幾,上頭擺了幾樣精致糕點,有酒有茶。衆人圍着坐下,一邊看煙花一邊看表演。
一艘烏蓬小船在朱紅的畫舫船間穿行,行到喻旻所在的船頭停下了,船上的人作小厮打扮,喻旻一眼認出是禹王府的人。
小厮朝喻旻見禮,道了兩句吉祥話,這才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喻旻。并未說是何物,只言王爺囑咐說您一看便知。
喻旻瞅着這信封,紅的,顏色倒喜慶。 就着滿空的煙火亮撕開,裏頭只有一張薄紙,對折疊了。不是平常宣紙,看顏色像是給新生孩子記八字名字的出生紙。
喻旻将紙抖開。
錦意
末尾附有極為直白的注:無甚可贈,惟殷殷期望,願前程似錦,一生順意。
喻旻将紙疊好,靠着船舷望向一簇炸開的煙火,一彎笑意自眉眼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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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悅回并州過年未歸,喻旻陡然被事務纏身,在忙忙碌碌中過了元宵。正月十八林悅終于回盛京,喻旻便撂挑子回家陪兒子了。
林悅委屈:“我舟車勞頓的你就不能讓我歇一歇嘛。”
喻旻更委屈:“我已經十多天連軸轉了,你行行好。”
此人向來鐵石心腸,林悅不做無為掙紮,哼哼唧唧地準備做事去。“行李裏有給你的特産,自個兒拿。”
喻旻無事一身輕,心情愉悅,朝他應了聲“好勒。”便到剛卸下的一堆箱子裏揀貨。
并州山高,産野味和一些珍奇藥菌。喻旻翻出帶自己名字的那包,正好又看見帶給衛思寧的,便一道拿了。準備一會繞路給衛思寧送去。
喻旻牽着烏貍,烏貍馱着兩包土特産。
到了禹王府正門正準備往裏走,便同府裏出來的一行人打了一個照面,都是熟臉,兵部的,禁衛軍的,甚至還有他們京北大營的。那群人同他相互客氣問了好便走了,有些急匆匆的樣子。
喻旻一時有些好奇,衆所周知衛思寧是個閑散王爺,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去京北大營串門。在朝中并沒有領什麽差事,怎會有這麽多人在府中,總不能是尋常聚會,倒像是來商議何事的。
衛思寧正巧從廳上出來,面色凝重,邊走邊想着什麽。落實了喻旻方才的猜測。
“殿下。”喻旻叫住他。
衛思寧神色幾不可見地一怔,随即道:“.......阿旻,你...”看到喻旻手裏拎着包袱,皺眉道:“你這是要出門?”
“不是,林悅帶給你的并州特産,想來你沒空去大營取,我就替你拿過來。”邊說邊提着包袱就跨進門,方才的茶水還沒來及收,衛思寧忙解釋道:“有幾個朋友剛才過來拜訪。”
喻旻點點頭,“殿下近日似乎很忙。”
“也...也不算忙。”
喻旻坐下來随意撿着盤裏的核桃仁吃,“聽說近日北疆不太平,替裴豐的人又還未找到,陛下愁的很。殿下應去多寬慰陛下。”說話間直直地看着衛思寧,活像看穿了似的。
衛思寧讪讪:“你想的周到。”
“東西我送到了,這就告辭。”喻旻覺得心頭火有些旺盛。
衛思寧跟着出來送他,“阿旻。”喻旻翻身上馬,看衛思寧欲言又止,加之方才遮遮掩掩,讓他有些不痛快,“殿下平日慣會說話,今日是怎麽了。”
喻旻這人,平時待人謙遜有禮,頗知進退,但确實算不得什麽好脾氣的人 。衛思寧深知他脾性,卻又實在不知從何提起。喻旻耐心告罄,喝了一聲“駕”便走了。
衛思寧依然連續好些天不見人影,連林悅都問起他的行蹤來。
————
喻旻難得主動邀林悅去曲家酒館,順便問問曲昀。
曲昀正蹲在後院裏擇花生,略想了想,回道:“确有好久沒來了。”
說完又想到別的什麽,“上次去郎大人家送酒倒是看到他家小厮。想來他應該也在。”
喻旻問:“什麽時候?”
曲昀又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七八天前,日子記不清了,時辰倒是記得,我是打烊之後過去的,将近亥時了。”
連林悅都有些奇了,“那麽晚了殿下在郎大人家做什麽?莫不是......”林悅說着突然消聲了,自己都覺得不太可能。
喻旻轉頭看他,“是什麽?”他一想到衛思寧有事情瞞就平靜不了。
“我只是猜測......”林悅挨着曲昀蹲下,并不太想說,裝模作樣地去揀花生。喻旻沒好氣地一腳踢飛他面前的花生,“你們一起瞞我?林悅,你什麽時候變成他那頭的了。”
“我怎麽就他那頭的了!”林悅趕忙辯駁,“我就是猜測,想要替裴豐的人近日都去找郎大人通路子了,殿下去找郎大人說不定...也是一樣。”見喻旻臉色不好,忙把話往回兜了兜,“也未必,邊地艱苦異常,殿下沒事去受那罪做什麽。”
喻旻前後想了一通,覺得林悅猜的很大可能是對的。
一時不知道該憤怒還是傷心。衛思寧這個時候還在瞞他,是要到走的時候再告訴他不成。如果陛下應允了,那不日就要北上。
盛京和雍州之隔何止千裏。
一聲不吭的離開和毫無征兆的離別哪個都讓他難以接受。
“阿旻...”林悅遲疑着開口寬慰,“事情未必是這樣。”
“可他瞞我是真的。”喻旻心裏悶悶的,很不痛快。
曲昀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默不作聲地繼續揀花生。喻旻忽地反應過來,他同衛思寧的關系曲昀并不知道,方才打量他那兩眼卻沒多少驚異的意思,難不成這狐貍早看出來了。
“二位留下用午膳吧,今日醬個醋花生。”曲昀用衣擺兜着揀好的花生,笑眯眯地邀請。曲昀廚藝了得,店裏的夥夫做客人的吃食,他自己的飯菜都是自己動手。
曲昀指揮林悅燒火,自己在案臺殺魚。喻旻心情不佳,靠在門邊發呆冥想。
魚一下鍋濺起熱油,香味立刻就溢了出來。
君子遠庖廚,曲昀穿着圍裙在竈臺前忙碌的樣子竟也十分和諧。
喻旻突然想到他那未成正果的心上人,許是時間久遠,上回聽他提起似乎沒有過多的情緒。
午飯簡單随意,一個泰安魚,一碟醋花生并蝦仁豆腐湯,開了一壇子梅花釀酒。林悅向來對曲昀的手藝拜服,吃了兩口又誇上了:“曲兄吶,你若是個姑娘多好啊,我鐵定娶你。”
曲昀低頭認真挑魚刺,柔聲回道:“你若是個姑娘啊,我也鐵定娶你。”
林悅眼睛驀地放光,喜道:“真的?”
喜完又怏怏嘆道:“可我不是姑娘,你也不是姑娘,唉.........”
曲昀瞧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舀了一勺子花生給他,“別貧了,吃飯。”
不知為何,喻旻總覺得曲昀對林悅有些不同。他和衛思寧是無話不談的知己好友,兩人脾性相投,玩鬧打趣也很随意,沒有任何身份隔閡。
可對林悅似乎更像一個兄長,不經意之中總是對林悅多些照顧,甚至有些縱容。
只要有林悅在,他們八成都會被留下吃飯,若只有他和衛思寧,曲昀似乎很少管。
林悅咬着筷子,有些好奇,“不過話說回來,曲兄的意中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啊?”
喻旻險些嗆到,就知道這貨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立刻夾了一筷子魚扔他碗裏,“吃魚都堵不上你的嘴,話那麽多!”又默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當然,大部分時候這貨是領會不到的。
曲昀表情罕見地僵了一瞬,似是清淡道:“就像你這樣的。”
林悅咬着筷子,眨巴兩下眼睛,只當曲昀在同他開玩笑。
喻旻心中倒是有個猜測,恐怕曲昀少時中意的那位姑娘跟林悅有些像,只是不知是樣貌還是別的什麽。
喻旻和林悅保持着行伍人吃飯的習性,吃得有些快。曲昀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飲,一頓飯後微有醉意。梅花酒味道酷似花茶,但酒勁卻大,後勁尤其足。小半壇下肚曲昀已經趴桌子了。
林悅趴在桌上跟他告辭,曲昀看了他半晌,醉眼朦胧,神情落寞。
他酒品很好,醉了輕易不鬧人,也不多話,安安靜靜的。林悅向曲旻求助,“曲兄醉得有些厲害。”
喻旻想了想道:“叫人送他回房吧。”想到可能的緣由又有些氣,訓道:“叫你別那麽多話,他方才八成是想起那個....”喻旻稍放低了聲音“那個未同他成婚的中意姑娘了。”
林悅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有些自責,結巴道:“那...那怎麽辦?”
喻旻有心讓他記住教訓,抄手冷眼旁觀,癟嘴道:“你哄哄他呗。”
林悅觸電似的彈開兩步遠,繼續結巴道:“哄姑娘我行....哄男人.....我可能不太行...”
光想想這畫面他都覺得別扭得很。
“我...我去叫夥計來送他回房”
喻旻一把抓住他,道:“我去,你在這看着他。把酒收下去,別讓他再喝了。”
喻旻回來時看見林悅在同曲昀說話,嗤笑一聲打趣道:“同醉鬼也能聊上,神通不小啊少俠。”
“不是不是....這是曲兄方才念的,我沒聽太清。”
“念的什麽?”
“什麽梧桐...鴛鴦的,像是句詩,我再問他就不理會我了。”
喻旻看着醉倒的曲昀沉思片刻,張口喃喃道出:“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林悅看見喻旻臉色一變,似乎不太好,“怎麽...”
喻旻扶額,“以後可別在他面前提什麽姑娘了,少俠!”
※※※※※※※※※※※※※※※※※※※※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出自賀鑄《鹧鸪天》
為悼念亡妻而作
戍邊
安頓好曲昀,兩人各自回家。
喻旻心情複雜,那位姑娘竟然故去了麽?生離尚且難受,何況死別。
又想到不久可能會來的離別,喻旻又有些慶幸,只要活着就有再見的那天,有希望有盼頭就不怕日子難熬。
可曲昀卻沒那麽幸運了,在漫長的餘生裏頭,是漫長的思念。
他忽然有些想見衛思寧。
喻旻去禹王府,意料之中被告知王爺不在府中,也未說幾時回。喻旻便靠在石獅上等他。
他不知道長久的離別是什麽樣的。
衛思寧離他最遠的一次是去淮陽,時間也不過短短半年。
因為想見的時候見不到,于是就在心裏把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一遍一遍調出來看,将與那人相處時的心情一遍一遍找出來回味,聊作慰藉。
想來自己也是那時候才确定心意,衛思寧已經在他的生命裏,骨血中,那樣來勢洶洶又不可或缺。
大道上傳來馬蹄輕叩聲,喻旻認出了衛思寧的馬夫。那随從也看到了他,趕忙勒停了馬,詫異道:“喻将軍。”
幾乎同時車簾被掀開,衛思寧從車上跳下來,同樣有些詫異,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阿旻......”
車夫識趣地先駕車走了,喻旻嘆了口氣,托曲昀的福,他現在已經不想計較衛思寧背着他謀劃的事,只輕聲問了一句:“你準備瞞我到幾時,走馬上任了才通知我嗎?”
衛思寧不吭聲,面露歉意。
喻旻深吸了口氣,心情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靜太多,“看來都辦妥了。”
衛思寧輕輕嗯了一聲,“明日我就去向皇兄請旨。”
喻旻默了一會,開口道:“陛下不一定應允。”
“雍州非我不可,皇兄都清楚。”
“他不一定舍得你。”
“必要時候,該舍也是要舍的。”衛思寧看着他,神色柔和:“為夫為國戍邊,你應該與有榮焉才是。”
喻旻:“.........”
衛思寧手指在他臉側蹭着,語氣溫柔地同他講話,“我會給你寫信。曲昀和林悅會照看你,我放心。你想要的想吃的想看的都告訴我,我去替你拿替你吃替你看,你待在京中,等着我。”
“可我要是很想你......”喻旻不知自己什麽時候眼前有些模糊,連嗓子都有些酸痛,“怎麽辦?”
衛思寧替他抹掉眼淚,這是喻旻第一次說會想他,“阿旻,你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喻旻突然想到一些事,心中有些酸楚,“你也跟從前不一樣,從前你不瞞我。”又想到被倉促告知的離別,有些委屈,“你之前還說我們沒結果,要我娶妻。你從前都不這樣,從前你只要我。如今我都不知道你要什麽....你想要的似乎也多了,我全都不知道。”
衛思寧将他攬入懷中,低聲安慰道:“如今我也是只要你的,之前要你成親,是因為...因為我覺得那樣是對你好的,想要你過快樂舒心的日子。但我現在不這樣想了。”
“現在又不想讓我過快樂舒心的日子了?”
衛思寧在他耳邊笑,嘆了一口氣,語氣歡欣:“現在....現在我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會想我,想得狠了還會難過,我便不那樣想了。”
當夜喻旻宿在禹王府,興許是壓在心頭的離情別緒作祟,他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醒來時衛思寧已經進宮了。
事情很快就發展成這樣子,可能轉眼衛思寧就要離開盛京。喻旻雖然已經接受,但仍有些茫然無措,滿心都是生活突遭變故對前路毫不知曉的空蕩感。
禦書房中,衛思燚在案前埋頭批折子。他眉頭緊鎖,眼下一抹烏青,神情卻專注。禦案上依次擺了兩盞琉璃燈,其中一盞已經燈油燃盡,應是一夜未歇。
衛思寧推門進殿的時候衛思燚正拿着郭炳的折子看,雙唇緊抿,聽見響動也只是擡頭看了一眼,複又去看折子。不大一會拿起筆躊躇,又擱下,眉宇間漸生憂慮煩悶之色。
衛思寧站了一會,看皇兄一副疲态還要不停批折子,自己這番又要來給他添堵......
不大一會傳來收折子的聲音,衛思燚掃了一眼弟弟,“進宮何事?”聲音啞啞,開口才察覺口幹舌燥。
衛思寧笑,裝模作樣拱手一拜“為君分憂。”
素知這個弟弟向來只會找事不會分憂,但衛思燚還是受用無比,暫時抛開惱人的事,笑罵道:“扯。”
昨夜至今滴水未進,實在難受。衛思燚就着手邊的涼茶灌了幾口下去,頓覺舒坦不少。随手翻開一張折子,又是說邊地異動,掃了兩眼便粗暴合上,“一個個都不規矩!”
衛思寧近日在兵部和郎大人處跑得勤,了解不少軍情,張口道:“打一頓就規矩了。”
說完才又覺得不妥。興戰事牽連甚多,小到民間農業商業,大到朝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只有他這樣久在市井的人才會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打一頓就好的話。
“皇兄,東原異動,邊地大将要早做安排,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衛思燚揉着太陽穴,陡然放松下來倍感疲憊,“朕知道,這就傳旨讓林澍接手雍州駐軍,他資歷夠,不怕裴豐黨羽不服。”
林澍為平陽大将軍,為并州駐軍統帥。并州雖非邊地要郡,但扼守骊門關,據洛水天險。骊門關是胡人南下入盛京的必經之路,是大衍腹地最後一道防線。從某種意義上講,骊門關的重要性大于其他任何關口和軍鎮。
“不妥,林将軍一走,并州駐軍無人能接。雖說戰事未開,但最壞的情形也要考慮着,骊門關非林将軍不可。再者,裴豐在朝中勢力仍不可小觑,此番任命之人若還是裴豐舊部那就前功盡棄了。即使有合适的人選,但裴豐在雍州駐軍的影響力依然在,人心是他的,難保新統帥不會也變成他的人。”
衛思寧瞧着皇帝陛下的顏色,斟酌着繼續道:“雍州需要一個既有身份,又非裴豐舊部,也不會被裴豐黨羽影響的統帥。”
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