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幼年記事（二）
“萬随哥哥，好像要下雪了耶。我今天去顧爺爺家了，顧爺爺給我看了他養的小馬駒，還說等到今年夏天放暑假，就會有個小顧哥哥回來陪我玩兒了。”穿着紅色小鬥篷圓滾滾的嚴縱趴在窗前，仰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小顧哥哥？什麽小顧哥哥。”擺弄着手中模型的萬随擡起頭。
“就是顧爺爺的孫子小顧哥哥啊，我在顧爺爺家看過好多照片呢，小顧哥哥長得真好看。”小紅團子跳下凳子，邊拍着小鬥篷邊回答。
“好看？”萬随放下模型，心裏不是滋味了。
好看？比自己還好看嗎……大家都說見過的小孩兒裏，數我萬随最好看了！
抿了抿嘴，萬随眯起眼。
“萬随哥哥，你說媽媽，她怎麽了嘛，都好久沒有見我了，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理好衣擺乖乖坐在椅子上，嚴縱拖着小腦袋嘟囔。
“唔，婉姨她可能生病了，要靜養。”想到某一次偶然從爸爸媽媽那兒偷聽到的消息，萬随低了低頭掩飾住表情，重又抓起身邊的模型。
“可是媽媽也不能不見我呀，我會乖乖的不會煩她的。爸爸也一直出差，快半個月沒有回來了……”嚴縱伸手戳着面前的小桌子，噘嘴煩惱。
“阿縱，這幾天有沒有好好練琴？”轉了轉眼珠子，萬随扯開話題。
“有，一直在練車爾尼849，為什麽車爾尼寫了那麽多練習曲，599、849、299、740等等好多好多本！”提到這個，嚴縱更加煩躁地撓了撓小腦袋。
“那你把849第八條第九條左右手的跑動彈給我聽好不好。”無奈地抓住嚴縱的手，萬随笑道。
“可是，我還沒有練得很熟哎……”嚴縱眨眼。
“沒事，我教你。”
拉着嚴縱坐到琴旁，萬随彈奏了幾小段旋律。
“你看第八首這個，要使音階跑動流暢均勻，右手在演奏上行音階時，1、2、3指向3、4、5指變化很重要……第三段第五小節你容易出錯，要看準指法，身體向右傾斜，将力量送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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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随哥哥，那第二段這邊是要漸弱嗎？”點頭沉思，嚴縱指了指樂譜。
“對，第二段第八小結這邊注意拖足第一個八分音符的時值，接下來的下行音階應該讓力度漸弱，使聲音更連貫。阿縱你自己來試試。”
“哎，真的耶！萬随哥哥你好厲害，一講我就知道了！”
“由此可見阿縱你上課的時候不專心。”萬随挑眉。
“唔……我，我錯了，萬随哥哥第九首第九首。”懸在琴凳上的小腿擺了擺，嚴縱扭着小手撒嬌。
“你呀，第九首與第八首長連線組合有所不同的是，第九首左手的跑動較為平穩、柔和，三十二分休止符的運用使短句的語氣感更強，右手雙節奏法也更講究……”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轉眼已是華燈初上。
“少爺，嚴家人來接嚴小姐了。”萬家管家萬叔叩門，輕聲開口。
“好，請轉告他們阿縱稍後就來。”萬随合上琴蓋，取過練琴時脫下的鬥篷給嚴縱仔細系上，牽着她下了樓梯。
披着鬥篷歡快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兒，嚴縱擺手跑到前來接她的嚴家人身邊。
“萬随哥哥，明兒我再來找你練琴！”
甜甜的笑容綻放在臉上，火紅的鬥篷飛揚，在灰沉寒冷的夜裏仿佛燃燒的火焰一般奪人眼球。
“恩，明天等你。”萬随點頭，目送着載着嚴縱的車子駛入暗黑的夜色中，被一點點吞噬，逐漸消失不見。
第二天，萬随沒有等到嚴縱，晚上爸爸媽媽沉痛着臉色進門，媽媽摟過萬随低低嘆息：“萬随，小縱的媽媽，就是小時候抱過你的婉姨，去世了。”
萬随想過要去找嚴縱，卻多次被嚴家人告知說小姐心情不好，不見客。緊接着半個月過後，晚飯吃完正在和孫子對弈的萬老爺子接到一個電話，瞬間臉色陰沉下來，一言不發的起身走進房間。
待萬爸爸出來告訴萬媽媽，嚴家老爺子腦溢血逝世，嚴家老太太心髒病突發未搶救過來時，萬随手中棋子“啪”的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萬随再一次見嚴縱是在嚴爺爺和嚴奶奶的葬禮上。小小的女孩身穿黑色的喪服，面無表情地立在大廳裏。
有嬌軟的聲音傳來，萬随側頭，很少見面的溫爸爸身邊，和嚴縱一般大小的小女孩牽着一個豔麗婦人的手，緊緊跟在溫爸爸身後。
儀式進行的時候萬随一直望着嚴縱，幼小的孩童如木偶般生硬地進行着每一個步驟，始終沉默着不發一言。等到葬禮結束，嚴縱便被人匆匆帶離了現場。
過了幾天，萬随在書房外聽到爸爸和爺爺在談論溫顯正管理嚴家公司不當導致資金漏洞，急需大筆錢填補。
萬随聽了全部，站了許久，最後握了握拳推門進去：“爺爺，爸爸，我請求你們借錢給溫家。以後，我會加倍努力賺錢還給公司。”
頓了頓，萬随開口：“我的要求是，我要嚴縱。”
“萬随，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小數目，這筆錢或許有去無回。”嚴爺爺拐杖輕叩地面。
“我知道，我将來一定會還，還望爺爺成全。”
小小的身軀站的筆直，萬随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爺爺。
“唉，罷了，罷，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微嘆一聲，嚴老爺子摸了摸萬随的腦袋，起身離開書房。
嚴家将嚴縱送來的日子是臘月二十八，漫天飛雪，離新年還有三天。
嚴縱的爸爸溫顯正親自領着嚴縱進入萬家大門。嚴縱被溫顯正拉着手平靜的站在大廳裏，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
萬随媽媽莊馨抱過嚴縱進了房間，親親她的小臉蛋，平日裏莊心一親便會咯咯笑的嚴縱這次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恭恭敬敬地喚上一聲：“莊阿姨。”
莊馨頓時眼淚湧上眼眶，輕輕擰了擰嚴縱的臉，哽咽道：“你這小丫頭，不是一直都叫馨姨的嗎，怎麽又喚莊阿姨了。”
“嚴縱以後就要住在萬叔叔和莊阿姨這裏了，很抱歉要麻煩莊阿姨照顧了。”面前嚴縱乖乖坐在椅子上，擡着臉小心翼翼道。
“你，你這孩子，怎麽麻煩呢，馨姨喜歡你還來不及啊，乖，在這和随哥哥玩，馨姨去給你拿水果吃。”眼淚一下子掉了出來，莊馨別過頭掩飾留下的淚水，拍了拍萬随的肩膀随即出了房門。
萬随站在房間裏，望着椅子上沉默的嚴縱，和上次練琴那天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紅色小鬥篷，但那團燃燒跳躍的小火焰卻仿佛被什麽澆熄一般，失了所有的靈氣與自信。
“阿縱……”萬随上前，蹲下身子正對着嚴縱的臉。
“阿縱，你看着我，為什麽不說話。”
“阿縱，車爾尼849練到哪一首曲子了，還要我教你嗎。”
“阿縱，說好的明天呢，我等了多少個明天了。”
聽着耳邊的一聲聲低喃，女孩的情緒似是一下子崩潰，坐在椅子上的身軀顫抖着，猛地撲到萬歲懷裏，“哇”的哭出聲來。
“萬随哥哥，嗚，萬随哥哥，爺爺奶奶媽媽都不要嚴縱了，阿姨和妹妹好壞，她們罵嚴縱，罵爺爺奶奶罵媽媽，爸爸不愛嚴縱，嗚嗚……爸爸有阿姨和妹妹，爸爸也不要嚴縱了……”
“乖，不哭，阿縱不哭，阿姨和妹妹欺負你，她們怎麽欺負你。”抱緊懷中的嚴縱，萬随眼中閃過一抹淩厲。
“嗚，溫愛把我的玩具都拿走了，還撕壞了我的衣服，那些我不在意，我讓她拿。可是媽媽的鋼琴不行，我不許她碰媽媽留給我的鋼琴。她和她媽媽就說我媽媽死了，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她們的，想砸壞鋼琴，還故意讓爸爸看到我不許她碰我的琴，說我欺負她。”
抽噎着開口，嚴縱嗚咽着擡起頭，眼裏是熾熱如火的委屈和不甘。
“沒事，以後不會有事了阿縱，我會保護你，沒有人能夠再欺負你，我保證，真的，我保證。”将倔強的腦袋捂到胸前，萬随一下一下輕撫着嚴縱的頭發。
我承諾，沒有人再能夠傷害你。
我承諾，将永遠護在你身旁，歡喜安順，一生無憂。
銀色的飛機在跑道上飛速劃過，轟鳴着沖上雲霄。
機艙裏，萬随看着身邊貪睡閉着眼的嚴縱，将她身上蓋着的毛毯又仔細拉了拉。
猶記得那天過後的晚上自己提出和嚴縱一起出國時爸爸媽媽和爺爺的反應。爸爸沉默，媽媽反對，爺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直到極度缺乏安全感做了噩夢的嚴縱，赤着腳穿着睡衣滿臉淚痕的從房間裏跑出來撲到媽媽懷裏時，媽媽才含着淚哄着嚴縱點頭答應。
那晚爺爺将自己叫到書房，狠狠拿拐杖打了自己的背，并留下一句話。
“萬随，既然已經這樣，那你便要負責到底。”
蓋着毛毯的小家夥嘟囔一聲，小動物般拱了拱。
萬随輕笑，放不下，抛不掉，萬家家訓，做事永不半途而廢，便只能負責到底。
新年的鐘聲敲響，艙外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禮炮炸響，煙花綻放。
大年初一，又是一段嶄新的開始，又是一年全新的氣象。流淌的時間，忙碌的生活，新的旅程即将登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