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賭賽
三日後,一輛馬車徐徐走在往北的官道上。馬車很大,大到可以在裏頭擺上一大桌酒席。于是,酒席真的擺上了,而且喝酒的人已然微醉了。喝酒的人是唐弈。巫山老道與花掌門自然作陪。本來巫山老道是不答應唐弈喝酒的。但唐弈和他打了個賭。那就是唐弈喝下一斤女兒紅,還能讓巫山老道三子,且三局全勝。結果自然是巫山老道輸了。
百裏如雙的傷已然初好。巫山老道對她說“看在唐公子的面上,就不再計較你失職之罪了。去清風谷找你大師兄吧。”于是,百裏如雙只好離開。她也不敢再留在師父身邊了。
前方是都虎鎮。都虎鎮不大,也有些破敗。此時天将向晚,但街道上仍然可見雞飛狗跳,也仍然可聞買賣吆喝之聲。馬車在一家棋館前停了下來。唐弈掀開車簾子,看到了那棋院上的招牌“南陲棋院”。
巫山老道說道:“唐公子,這個招牌如何?”唐弈道:“很好。”
“很好是什麽意思?”巫山老道似乎很想聽聽唐弈的話裏之話。唐弈說道:“很好就是很好。道長,我們今晚便宿在此處嗎?”巫山老道說道:“這個小鎮也就這裏還像個住人的地方。我們當然住這裏。”
花掌門笑道:“這個門挺大,我喜歡。”唐弈說道:“兩位與此間主人有舊?”巫山老道說道:“沒有交情。”
唐弈又道:“沒有交情,如何借宿?”巫山老道說道:“這就要看公子你了。”
唐弈只道他要自己強占民宅,便笑道:“傷天害理的事,由道長與花掌門做就夠了。在下只管下棋。”巫山老道說道:“正是要公子在此間下棋,讨個住處。”唐弈笑道:“好說。”他話音剛落,巫山老道已然一腳踢起一塊石頭,飛上那匾額,将那”南陲棋院”砸了個粉碎。
“什麽人?”門內立時大步走出幾名漢子,墨衣白扇,當前一人虎目方額,看上去甚是威武,聽他罵道:“哪裏來的狂徒,居然敢到這裏撒野?”巫山老道大怒,飛身上前,一手揪住那人胸口,那人居然閃避不得,早讓巫山老道左右開弓,打了七八個耳光,直打得他七葷八素,那幾個大漢欲待上前,卻讓老道一腳一個,都踹得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唐弈微微笑道:“道長好厲害的蹄子!果然令人佩服。”花掌門笑得花枝亂顫。巫山老道瞪了唐弈一眼,罵道:“臭小子,看在十萬兩黃金的份上,老道暫且忍了。”
此時,一人黃裳綠裙,袅袅娜娜自那門內而出,說道:“是哪位貴客在動雷霆之怒?莫敢是我那幾個小徒失了禮數。小女子在此陪罪了。”她聲音輕緩柔美,有如黃莺婉轉。花掌門見她不僅較自己年輕,且容貌身段更似在自己之上,那輕紗罩不住的肌膚嫩得就像剛剝了殼的雞蛋,不禁輕輕哼了一聲,低低罵道:“騷狐貍……”唐弈強忍住笑。
巫山老道嘿嘿一聲,說道:“小娘子,這位唐公子,是來踢館的。”那女子“哦”了一聲,她方才已然注意到了唐弈,此時不禁将他略一打量,說道:“我這裏是棋館,公子有興致來踢館,自然是在盤上見真招。那就請進吧。”唐弈無奈地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此時如果說不是來踢館的,只怕是誰也不會相信了。那麽,就進去吧。于是三人都随那個姑娘入了內。
大廳甚是氣派。唐弈想不到在這樣一個破敗的小鎮,居然有如此整齊的地方。光看那廳中的擺設,随便拿起一樣,便是五百年前的白玉麒麟。那女子着丫環上了茶,又擺上棋來。
那盤上放着三個白子,那女子将白子盒推到唐弈面前。唐弈一怔,這姑娘想讓他三子?笑道:“姑娘要讓在下三子?”一名丫環說道:“平日裏,我們姑娘與各地的棋師下棋,都是饒別人四子的,看公子似有些兒真才實學,便讓公子三子。公子好生仔細着。”
巫山老道說道:“唐公子,若是要人家讓你三子,你便不如在那大柱子上撞死了算了。”唐弈苦笑道:“姑娘,你可聽到了?在下身不由己,雖然明知不敵,但還是得請求姑娘不要讓子了。”說罷将那三個白子取下。重新擺上座子。那姑娘說道:“既然如此,那公子便可說出彩頭了。”巫山老道說道:“很簡單,如果你輸了,便搬出去,将此處讓與我等過夜。”那姑娘淡淡一笑,說道:“這也不難。若是我僥幸勝了呢?”巫山老道說道:“更簡單了,我們馬上走人。”一名丫環說道:“好輕松的事。你們打碎我們的牌匾,又傷了我們的人,還無理闖入棋院——難道不給你們一些處罰嗎?”巫山老道不屑之極,說道:“那不妨說說看,你們想怎麽樣吧。”那姑娘仍是不緊不慢,說道:“三個人砍下三只手。一筆勾銷。”
巫山老道笑道:“和你下棋的既非我老道,也非她花掌門,乃是這位風流倜傥的唐公子,若是輸了的話,自然是從他身上砍的,他沒有三只手,就砍兩只手和一條腿吧。”
唐弈回頭看看巫山老道一臉的陰沉,再回過頭來,看看棋盤,嘆了一口氣,說道:“姑娘,橫豎那道長是不吃虧的,這就請吧。”那姑娘說道:“公子遠來是客,請用白子。”唐弈才要說話,巫山老道說道:“唐公子先落子的話,縱然贏了也不光彩。”唐弈又是一番苦笑,說道:“姑娘還是用白子吧。”那姑娘看了老道一眼,又看看唐弈一臉的無奈,說道:“也好。”拈起一枚白子,輕輕置于盤上。唐弈沉思片刻,也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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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此時,大廳外已然陸陸續續圍了許多人,卻都是一樣的黑服大漢,偶爾還有幾個姑娘,也是一般的服色,原來俱都是這棋院的弟子。雖然都是來看棋的,但每人腰中都別着一對子母雙刀——巫山老道不禁略一皺眉,心道:“想不到這女娃娃年紀輕輕,卻已有這麽多徒弟,若是過會兒不好時動起手來。老道還得保護那姓唐的小子,恐怕就沒那麽好抽身了……”轉念一想,“哼,老道幾時變得這麽菩薩心腸了?若是不好時,老道只顧走了,哪管他被砍成十七八段。”主意已定,便坐在一邊喝茶,但他又擔心那茶水裏有毒,偷偷取出一根銀針試了下,見無異樣,将銀針小心翼翼收回懷中,方才捧起茶杯來細細呷了一口,乃閉目作品味之狀。——花掌門見他如此作法,不禁咯咯嬌笑道:“道長,你中毒了。”
巫山老道心下一驚,睜眼說道:“胡……胡說。”花掌門笑道:“你只管試茶水,你可知若是我下毒,必然早将毒塗在杯口外沿了。你如何試得出來?”
“啪!”巫山老道驚得手中茶懷跌在地上,已然粉碎。一名丫環冷笑道:“放心,我們可沒你們那麽多壞心眼兒。你若怕死,連椅子也別坐了,那上頭俱是有毒的。”巫山老道哼一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不再說話。他心中恨不得将花掌門一劍劈成兩段,上半段丢進茅坑,下半段丢進妓院。
此時那棋局進行了十幾手。唐弈開局不動聲色,但他已然知道,若平平發展下去,自己當可勝她一子半(一子價值相當于現代圍棋的兩目,一子半即是三目)。那姑娘顯然也知道有些不妙,她雖不言語,卻已然臉上泛紅,手中的白子也見猶豫。
不多時,掌上了燈。唐弈抓住那白棋的漏洞,将黑子卡在緊要之處,頓時威脅着盤上一條白棋大龍的生死,白大龍四處沖突,尋求活路,但無奈唐弈算路太精,白大龍屢屢無功。那姑娘沉思良久,擡頭問道:“敢問公子大名?”唐弈道:“在下清風谷唐弈。”
“哦。”那姑娘點了點頭,似乎并不大在意。花掌門笑道:“姑娘是不是輸了?”那姑娘起身道:“現在談輸,還為時過早。我有些兒乏了。須入內将歇片刻。”唐弈坐直身子,拱手說道:“姑娘請自便。” 那姑娘轉身就要走。巫山老道喝道:“慢。姑娘,棋下完了再去歇息不遲。”一名丫環道:“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姑娘要去哪便去哪,老道士你管得着嗎?”那姑娘自入內去了。巫山老道居然還想追。花掌門笑道:“道長,歇歇吧。人家姑娘去方便了,你也去嗎?”
“哼!”巫山老道說道,“我是怕她去請人支招。”花掌門笑道:“那不更好?我們正好可借此機會看看唐公子的真正實力。”巫山老道聽她說得有理,也不再說話了。
唐弈雙目只是盯着棋盤,心道:“此時白棋大龍果真難辦嗎?若是我來下,須下在哪裏呢?”他思索片刻,微微一笑,顯然已找到了最佳着點。但那姑娘仍然未來。唐弈又想道:“若是嬸嬸來下?會下在哪兒?若是芸兒呢?若是秦……”一想到秦幹,內心如遭重錘擊打,他默默為秦幹選了一個落子點:“若是她來下,一定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了。嗯,如此我的黑棋只有硬殺了。”
不多時,那姑娘又回來了。朝他微微一笑,坐了下來,拈起一枚白子,落在盤上。唐弈臉色立時大變——那個點,正是他為秦幹設想的落子點。
“也許只是巧合吧。”唐弈知道只有強殺大龍了。他重重拍下一子,又是幾手棋過後,那姑娘再一次陷入了沉思。她又起身離去了。
這一次,巫山老道也不攔她了。唐弈又為白棋想起了對策:“黑棋攻得兇且自身無死活之憂,縱然白棋開了劫,也是黑棋的看花劫(注:看花劫,取閑暇之意。後人稱為無憂劫,意思是黑棋沒有負擔,白棋的負擔重。)但白棋即使靠打劫苦活,在右上角一帶必然付出慘重代價。若是秦幹來下……”他仍然為秦幹選了一個最強的落子點,“如果是她,一定會這樣下,寧可全盤皆輸,也絕不茍活一隅。”正思索間,那姑娘又出來了,唐弈的目光緊緊盯着她的素手,果然,白子落在了唐弈預想的點上。唐弈雙目中立時放出光來,突然哈哈大笑道:“真是這裏,真是這裏……”跳将起來,巫山老道一把揪住他,說道;“唐公子發什麽瘋!”唐弈見他面有殺氣,立時冷靜下來,心道:“我此時若是找到了秦幹,也擺脫不了這老道士,說不定還會讓她也受脅迫。而且,兩手棋……唉……難道又是巧合……”他嘆了一口氣,只得老老實實坐回位子上,拈着黑子,卻低着頭,輕輕問道:“”在下鬥膽,敢問姑娘芳名?”那姑娘微微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知名?就算小女子告訴了公子,四五年間,公子也必然忘得一幹二淨了。不是嗎?”唐弈手一抖,棋子險些兒掉下。一個丫環說道:“我們家姑娘複姓西周,單名一個萍字。公子可記好了。以免輸了棋還不知道是敗在誰的手下。”
西周萍瞪了那丫環一眼,道:“要你多嘴,還不進去?”那丫環吐了吐舌頭,入內屋去了。
唐弈拈起一枚黑子,落于盤上。西周萍沉思片刻,也跟着落了一子。唐弈一愣,他知道,西周萍這一手棋,與她方才自己下的那一子思路并不連貫。甚至可以說很矛盾。唐弈更加堅定了方才那兩手棋不是巧合的想法。他已經心中有數了。但他并不落子,他想讓西周萍自己認輸。他知道,以她的棋力,是完全看得出這盤棋已然結束了。但他等了良久,西周萍還是沒有認輸的意思,倒是問了他一句:“唐公子如何不下了?”唐弈說道:“姑娘輸了。”西周萍說道:“未必吧。”唐弈只得又下了一子。西周萍此時一雙大眼睛中似乎放出光彩來,神色中顯得有些興奮。唐弈知道為什麽。西周萍遲遲不認輸,是因為她的棋中含有最後一個陷阱。唐弈真的踩進了陷阱。他是想讓西周萍知道,這個陷阱并不成立。果然,又是幾手棋過後,西周萍再也無法繼續了。她輕輕說了一句:“我輸了。”
巫山老道叫道:“輸了還不馬上搬出去!要老道趕人嗎?”西周萍說道:“本姑娘也是言而有信的。你何必大呼小叫?”起身朝門外的衆多弟子說道:“我說過,輸了棋就搬家,你們還不動手?”
唐弈急道:“西周姑娘,我們只要借這一間大廳過一夜就行了。明日一早,我們馬上動身,絕不久留。”西周萍冷冷哼一聲,說道:“本姑娘還沒那麽厚臉皮。”說罷手一揮,衆弟子沖進屋來,齊齊動手:有人搬桌子,有人搬椅子,有人搬屏風,有人端古玩,甚至還有人拆門板。巫山老道居然還看到有幾個大漢用鐵棍子在撬窗戶,他急得大叫:“你們幹什麽?”西周萍說道:“我們當然是在搬家。”
巫山老道說道:“那也不必撬窗戶拆門板吧?”西周萍說道:“你方才讓我們搬出去,可并沒有說我們的財物也要留下吧?這些窗戶門板,都是我們西周家的産業,當然也要搬走。道長該不會想劫財吧?”巫山老道一時語塞。
花掌門饒是平時智計百出,此時見這般架勢,竟也無法阻止。到底西周家的徒弟多,未及半個時辰,此處已然只剩下一塊地皮與幾面光禿禿的牆壁——連屋上的瓦、地上的磚,也被盡數搬走了。巫山老道望着頭頂上滿天的星星,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咦,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